在一路回家的火车上,文森特的心里一直在低声哼唱。“我找到了老师。几个月后,我将跟一位大画家一起学习,并将学习作色彩画。我要画,哦,在以后几个月中我要拼命画,那样他将看到我取得了多大的进步。”
他回到埃顿的家里,发现凯·沃斯在那儿。
巨大的悲痛使凯的精神净化了。她深深地爱她的丈夫,他的逝世使她心碎。这个妇人的惊人活力、她的勇气、她的热情和生气全消失了。甚至她那温暖的富有生气的秀发也似乎失去了光泽。她的脸瘦得象修女的鹅蛋脸儿,她的眼睛里有两个,乌黑忧思的深坑,她的如脂似玉的皮肤苍白得单调。倘若说她不象文森特在阿姆斯特丹遇见的时候那样富有活力,那末现在,她具有一种更为成熟的美丽,重创的痛苦给予她的美以深度和特质。
“终于在这见到你了;凯,太好了,”文森特说。
“谢谢你,文森特。”
这是他们第一次彼此称呼名字而不加“表姊,表弟”。谁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的,谁也没有去想到这个变化。
“你一定带着扬吧?”
“对,他在花园里。”
“这是你第一次到布拉邦特来。我很高兴能在这儿领你看看。我们得到荒原上去散步。”
“我很高兴,文森特。”
她温和地说着,但没有一点热情。他注意到她的声音深沉,变得更加震颤了。他记得在凯泽斯格拉特街的房子里,她曾经对他很表同情。他是不是应对她提起她丈夫的死,表示一下他的哀悼之意呢?他知道应该讲几句,但是他又觉得最好别当面再提起她的不幸。
凯感激他的机敏。她的丈夫对她来说,是神圣的,她无法跟别人谈论他。她亦记得在凯泽斯格拉特街的那些愉快的冬日夜晚里,和沃斯以及父母在火炉边打牌,文森特则坐在老远一个角落里的灯下。一种说不出的痛苦从她心中涌出来,一阵薄雾遮住了她现在的黑色眼睛。
文森特温柔地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以深深震动的感谢眼光抬头望着他。他看到她经受了多么剧烈的痛苦。从前,她是一个幸福的姑娘;现在,她是一个肝肠寸断的女人,忍受着一切精神上的痛苦。那句老古话又一次在他的脑中闪过:
“美丽出自痛苦。’“你会喜欢这儿的,凯,”他平静地说。“我整天在野外画速写;你和我一起去,把扬也带去。”
“我只会妨碍你。”
“嗜,不!我喜欢有人陪着。我们散步的时候,我能给你看许多有趣的东西。”
“那我很高兴和你一起去。”
“这对扬有好处。新鲜的空气会使他身体强壮。”
她那么轻轻地抚压着他的手。
“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是吗,文森特?”
“是的,凯。”
她放开他的手,朝着路对面的新教徒教堂望去,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文森特走进花园,就近为凯放一张凳子,帮扬难沙。他一时忘记了他从海牙带回家的大好消息。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告诉家里:莫夫已经收他做学生了。本来他不会重复特斯蒂格或莫夫对他的称赞,世凯坐在桌旁,这使他要尽量夸耀一番。他的母亲十分开心。
“你一定要做莫夫表兄对你讲的每一桩事情,”她说。“他是一个已经成功的人。”
第二天早晨,凯、扬和文森特一早就出发到莱斯博斯克,文森特在那儿画速写。虽然他从来讨厌带东西当午饭,可这一次他的母亲为他们三人包了一份可口的午餐。她认为这有点野餐的味儿。路上,他们经过教堂公墓,看到高大的橡胶树上有个鹊窝;文森特答应为这个兴奋的男孩弄个鸟蛋。他们穿过满地极针的松林,脚下响起一阵嘎吱嘎吱声,然后又越过荒原的黄、白和灰的沙地。在一个地方,文森特看到田里有一张破犁和一辆破车。他架起小画做,把杨抱到车上,作了一张迅疾的速写。凯站在不远的地方,望着杨顽皮。她一声不响。
文森特不想去打扰她;只要有她作陪,他已经够高兴的了。他从来不知道,作画的时候,有个女人在身边会这样地愉快。
他们经过了几所茅屋,来到通向鲁森达尔的大路口。凯终于说话了。
“你知道,文森特,”她说,“看到你站在画架前,提醒了我在阿姆斯特丹时对你的看法。”
“是什么呀,凯?”
“你敢说,不会伤害你的自尊心吗?”
“一点也不会的。”
“好吧,告诉你实话,我从来不认为你适宜当一个教士。我知道你是一直在糟蹋光阴。”
“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呢?”
“我没有权利那样做,文森特。”
她把几根金黄色的散发塞到帽子底下;路上弯曲不平的车辙绊得她撞着了文森特的肩。他伸手扶住她,帮她站稳后,忘记把手抽掉。
“我知道你能努力做好某些事情的,”她说。“多讲不会有什么好处。”
“现在我想起来了,”文森特说。“你曾警告过我,不耍成为一个头脑狭窄的教士。
这出自一个牧师的女儿之口,真是怪事。”
他对她纵情地笑着,但她的眼睛悲哀。
“我知道。不过你瞧,沃斯教了我许多东西,我恐怕完全无法理解。”
文森特的手垂向身侧。一提起沃斯的名字,他们之间就架起了一道奇怪的、无形的栅栏。
走了一小时,他们抵达莱斯博斯克,文森特又一次架起画架。那儿有一块泽地要画。扬在沙地上玩耍,凯在他背后,坐在一张他一路带着的小凳上。她手里拿着一本书,但没有阅读。文森特迅疾地画着速写,十分激动。画在他手下,以前所未有的活力,一个劲儿地跳出来。他无法断定,这是由于莫夫的夸奖呢,抑或是凯在场的缘故,他的铅笔很有把握。他很快地接连画了数张速写。他没有转过身来看凯,她也没有讲话打扰他,她在身旁就给了他幸福的喜悦。他一心想把那天的画画得特别好,来博取凯的称赞。
中午的时候,他们走了一段路,到达橡树林中。凯在一棵荫凉的树下,把篮子里的食物铺放出来。四下里一片宁静。泽地里的睡莲的清香混和着橡树淡淡的芳香,在他们的头上飘散。凯和扬坐在篮子的一边,文森特坐在另一边。凯把食物—一递给他。莫夫和他一家坐在家里晚饭桌旁的情景,在他眼前显现。
他望着凯,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谁有这般美丽。浓厚的黄乳酪很可口,他妈妈做的面包总是甜津津的,但他一点也吃不下。一种新的、·可怕的饥饿正在他心中苏醒。他禁不住盯着凯的娇美的皮肤、精雕细琢的鹅蛋脸儿、沉思的乌油滴水的明眸、丰满甜美的嘴——它虽然一时枯萎,但他知道它一定会再次盛开怒放。
午饭后,杨头枕着母亲的腿睡着了。文森特望着她轻抚孩子的秀发,搜索地擦看那天真无邪的脸。他知道,她是在凝视孩子脸上所反映出来的她丈夫的容貌,她是在凯泽斯格拉特街家与她所爱的人在一起,而不是在布拉邦特与她的文森特表弟在一起。
他画了一下午,有一段时间中,扬的头枕在他的腿上。这男孩喜欢他。文森特让他在几张安格尔纸上画黑团团。他笑,叫,在黄沙上奔来奔去,不断地跑到文森特身边问这问那,把发现的东西告诉他,要他一起玩耍。文森特一点不觉得讨厌,有一个温暖的、活泼的小动物亲切地缠住他,倒也不坏。
黄昏正在到来,夕阳已经西下。在回家的路上,他们时时在一个个池塘边停下来,观看水中倒映的五颜六色的、蝴蝶翅翼般的晚霞慢慢地暗下去,在薄暮中消失。文森特把他的画结凯看。她不过略略一瞥,认为所看到的东西粗糙笨拙。但文森特待扬好,再说,她对什么叫痛苦,知道得太清楚了。
“我喜欢这些画,文森特,”她说。
“你喜欢,凯?”
她的赞美把他心中关闭着的闸门打开了。她在阿姆斯特丹曾那么同情他;她一定能理解他正在尝试做着的一切。不管怎样,她似乎是世界上唯一能理解他的人。他无法跟家里谈论他的抱负,因为他们甚至连绘画术语也不懂,与莫夫和特斯蒂格谈,他必需装出一副他自己并不是常常感觉到的初学者的谦恭样子。
他迫不及待地前言不搭后语地把心里话全搬了出来。他的热情在增长,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凯简直跟不上他。当他讲自己体会很深的事情时,便失去了平衡,他那激烈急躁的老样子又出来了。一下午的彬彬有礼的绅士不见了,一个粗俗的乡巴佬把她吓了一大跳。她觉得他的感情爆发是缺乏教养的,是不成熟的。她没有懂得,他正在向她表示一个男人所能向一个女人表示的最珍贵、最有价值的敬意。
自从泰奥去巴黎以来,他的积聚在心中的全部感情,都对她倾吐了。他告诉她他的目标、雄心和他努力往作品中灌注的精讯凯不前白他为什么如此兴奋。她既不打断他,也不听他。
她生活在过去,一直生活在过去,她对一个人竟能如此愉快和生气蓬勃地生活在未来,感到有点不是滋味。文森特激动得无法察觉出她的退缩。他绘声绘色地滔滔不绝,直到他讲到的一个名字引起了凯的注意。
“纽休斯?你是指那个住在阿姆斯特丹的画家吗?”
“他从前一直住在那儿。现在他在海牙。”
“对。沃斯是他的朋友。他曾请他到家里来过几次。”
文森特阻止了她。
沃斯Z老是沃斯!为什么?他死了。他已经死了一年多。是忘记他的时候了。他是属于过去的,就好象厄休拉一样。她为什么老是把谈话带回到沃斯身上去呢?即使在阿姆斯特丹的日子里,他也从来没有对凯的丈夫有过什么好感。
暮色渐浓。林中的松针地毯变成一片起皱的铁锈色。凯和扬每天陪文森特在田野里作画。
经过在荒原上的一阵子散步后,她的双额微微有些血色了,她的步子亦变得比较有力和自信了。现在她随身带着针线篮,手指象文森特一样忙个不停。她开始比较无拘无束地谈起她的童年、读过的书和在阿姆斯特丹所认识的有趣的人们。
家里赞许地旁观着。文森特的陪伴给凯的生活添了一点生趣。她的作客使文森特变得和霸可亲。安娜·科妮莉妮和泰奥多勒斯感谢上帝赐与这个合时宜的安排,并尽他们的可能,把两个年轻人拉拢在一起。
文森特爱着凯的一切:那么严肃地包裹在黑色长裙中的苗条纤弱的身躯;她到田野里去时所戴的灵巧的黑色无边帽;当她在他面前弯下身子时沁入他鼻孔中的天然的芳香;当她的话说得快起来时被起樱唇的模样;她那双深蓝色明眸的洞察秋毫的眼光;当她从他身上把扬抱过去时她那双使人颤栗的手在他肩上或臂上的接触;她的震动他内心的悦耳的喉音——在梦乡中他还听到这声音在耳边回响,以及她皮肤的富有生气的光泽——他多么想把他的如饥似渴的双唇埋在里面。
现在他才明白,许多年来他的生活并不完全,他心中蕴藏着的大量柔情已经干涸,明净清凉的爱情之泉不让他的干透的嘴唇接触。只有凯在身旁时,他才感到幸福。她的在场似乎是在温柔地向他伸手和拥抱他。她和他一起到田野里去的时候,他画得很快,很有眼力;她留在家里的时候,根根线条都是极讨厌的苦活。每天晚上,他坐在客厅里的大木桌旁她的对面,虽然他在复函他的速写,但她的优雅的面孔老是隔在他和画纸的中间。如果他偶而抬头向她望一眼——她坐在黄色大灯的淡淡光线下,碰上她的眼光,她一定带着媚人的、默然的忧郁对他微笑。他常常感到一刻儿也不能离开她,感到简直要在全家面前跳起来狠命地紧紧抱住她,把他又热又干的嘴唇理在她清凉的樱唇之井中。
他爱的不单单是她的美丽,而是她整个的人和举止:她的安”洋的步履;她的完美的平衡和风采;她的每一个细微姿态所表现出来的高超的教养。
他甚至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自从失去厄休拉以来,在这漫长的七年中是多么地孤寂。
在他一生中,还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女人对他讲过一句情话,眼里含着蒙眈的爱情对他看过一眼,用她的手指轻抚过他的脸庞,随着纤指的移动亲吻过他。
没有一个女人爱过他。那不是生活,而是死亡。当他爱着厄休拉的时候,情形还不是太坏,因为那时候——在他的青年时代里——他仅仅要求给予别人,而被拒绝的也仅仅是给予而且。但现在,在他的成熟的爱情中,他要求相等的给予和接受。他明白,除非他的新饥饿能够得到凯的温暖反应的饲喂,否则就没法生活下去。
一天晚上,他在阅读米什莱著作的时候,看到这样一句话:“必须受到女人的呵气,方能成为一个男子汉。”
米什莱总是正确的。他还不是一个男子汉。虽然他已经二十八岁了,但仍然不成熟。凯的美丽和爱情之难郁已经呵到他的身上,他已经成了一个男子汉。
作为一个男子汉,他需要凯。他迫切地热烈地需要她。他也爱扬,因为这孩子是他所爱的女人的一部分。但他恨沃斯,恨之入骨,因为他似乎无法把这个死人从凯的头脑中的显著位置上赶跑。他对她从前的爱情和婚姻的抱憾,一点也没有超过他对厄休拉的爱所引起的几年的痛苦。两者都在痛苦之熔铁炉上锤打,然而她们的爱情将使之更为纯洁。
他知道他能够使凯忘掉这个属于过去的男人。他能够使他现在的情火燃烧得十分旺盛,而将过去一笔抹去。他不久即将去海牙跟莫夫习画。他将带凯一起去,他们将建立一个象他在尤尔布门街所看到的家庭。他要凯做他的妻子,永远在他身边。他需要一个家和脸上烙着他形貌特征的孩子们。他现在是一个男子汉了,是结束东游西荡的时候了。他需要在生活中有爱情;这会驱走他作品中的粗陋成分,磨光它的毛边,以一向缺乏的真实感来加快它的成熟。他以前压根儿不知道,由于缺乏爱情,他的身心已经死去了多少;要是他能知道,他早就会热烈地爱上他遇到的第一个女人了。爱情是生活的要素,一个人需要爱情来引出人生的意趣。
他现在为厄休拉没有爱他而感到高兴。那时候他的爱情是多么肤浅,而现在是多么深邃和丰富。如果他和厄休拉结婚,就永远无法知道真正爱情的意义。他将永远无法爱凯了!他第一次领悟到厄休拉不过是一个浅薄的、头脑空空的孩子,缺乏优雅和特性。他竟然为了一个娃娃而痛苦了好几年!与凯相处一小时,抵得上与厄休拉相处一辈子。道路是不平坦的,它把他引向凯,这证明了它的正确无误。从现在起,生活将变得美好起来;他将作画,他将爱,他将售去他的画。他们在一起将是幸福的。每个人的生活有其不同的形式,这种形式必须通过慢慢的苦心经营,才能达到其终极的结果。
虽然他的天性容易冲动,感情炽热,但他想方设法控制自己。有一千次,当他单独和凯在田野里,交谈着无关紧要的琐事时,他几乎要叫起来:“呕,我们把伪装和无所谓的样子统统剥掉吧。我要把你抱在怀里,吻你的双唇,一千遍,一万退!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永远和我在一起!我们是属于彼此的,在我们的孤独中,我们是多么地彼此需要呀!”
他以某种奇迹抑制自己。他无法在青天白日之下突然提起爱情;这未免太粗鲁丁。凯从来没有给他一丁点儿启齿的机会。她一直回避爱情和婚姻的话题。他什么时候,怎样才能开口呢?他觉得必须尽快,因为冬天渐渐来临,他该上海牙了。
最后,他忍无可忍了,他的意志崩溃了。他们正在通向布雷达的路上走着。文森特一上午都在速写干活的锄地者。他们在小溪边的榆树荫下吃午饭。扬在草地上睡觉。凯坐在篮子旁。文森特跪下去给她看几张画。他心急慌忙、不知所云地嘈叨的时候,能够感觉到凯的温暖的肩头烙入他的身侧;这一接触刺激得他失去了自制。速写从他的手中掉了下来,他突然使劲地抓住凯,一连串联耳的热情的话冲口而出。
“凯,我再也不能不对你讲了!你必须明白我爱你,凯,担过爱我自己呀!我第一次在阿姆斯特丹看到你起,就一直受着你!我一定得让你和我永远在一起!凯,告诉我你有一点爱我吧。我们将到海牙去住,一起生活。我们将有一个家,我们将会幸福的。你爱我,是吗,凯?说你将和我结婚,凯,亲爱的。”
凯没有奋力挣脱身子。恐怖和感情的骤变,使她的嘴全歪了。她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但她明白其中的含意,心中十分害怕。她的蓝黑色的眼睛,残酷无情地盯住他,她把手举到田边,捂住她的叫声。
“不,永远不,永远不!”她可怕地喘着气。
她挣脱了他的手,一把夺过睡着的孩子,拼命地奔过田野。文森特紧追着。恐怖加快了她的步子。她在他前面奔逃。他无法理解发生的情况。
“凯!凯!”他喊叫。“别跑呀。”
他的喊声反而把她赶得更远了。文森特奔跑,疯狂地挥动双臂,他的头左右晃动。凯脚下一绊,跌倒在田里松软的犁沟中。扬抽抽噎噎地哭了出来。文森特一下子跪倒在她面前的泥地上,抓住她的手。
“凯,我是那么地爱你,而你为什么逃开我呢?你没有看见,我需要得到你。你也爱我的,凯。别害怕,我不过说我爱你呀。我们把过去忘掉,凯,开始新的生活吧。”
凯眼睛中的恐怖变成了借恨。她把手挣脱。损现在完全醒了。文森特脸上的凶猛激动的神投吓坏了孩子,这个陌生人嘴里吐出来的胡言乱语,使他也感到害怕。他双手抱住母亲的预项,哭了起来。
“凯,亲爱的,你不能说有一点点爱我吗?”
“不,永远不,永远不!”
她又一次穿过田野;向大路奔去。文森特站在松软的田里,失魂落魄。凯上了大路,消失了。文森特打起精神,在她后边直追,用尽气力喊着她的名字。他跑上大路,看到她已经走远了,还奔着,孩子紧贴在胸前。他停下来。他望着他们在转角处消失。他默默地在那儿站了好一阵子。然后他返身再穿过田野。他从地上捡起速写。画纸有点儿弄脏了。他把午餐的东西放进篮子,把画架缚在背上,有气无力地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家去。
牧师住宅中的空气紧张:文森特一踏进门,就感觉到了。凯把自己和扬锁在她的房间里。
他的母亲和父亲单独在客厅里。他们在谈话,他一进去,他们便突然闭口不言了;他能感觉到有半句话还回荡在半空中。他随手把门关上。他看出父亲一定很光火,因为他的右眼皮差不多完全遮住了眼睛。
“文森特,你怎么能那样呢?”他母亲大声埋怨道。
“我怎么能什么呢?”他还不太有把握,他们将责备他什么。
“那样地侮辱你的表姊!”
文森特想不出话来回答。他从背上解下画架,把它放在角落里。他父亲气得连话也讲不出来。
“凯如实地把发生的情况告诉你们了?”他问。
他父亲把嵌进颈项的红红的肉里的高领解开。他的右手牢牢抓住桌边。
“她对我们说,你抱住她,疯子般地乱嚷。““我告诉她我爱她,”文森特心平气和地说。“我看不出这怎么能算是侮辱。”
“你就对她说这些吗?”父亲的声调冰冷。
“不。我求她做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
“噢,文森特,文森特,”他母亲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
“显然你也一定想起过的……”
“但是我怎么会做梦想到你爱上了她呢?”
“文森特,”他父亲说,“你可知道凯是你的大表姊广“知道。那又怎么呢?”
“你不能与你的大表姊结婚。那是……那是—…”
老牧师简直无法讲出这个字来。文森特定到窗口,向外凝望着花园。
“那是什么?”
“乱伦!”
文森特尽量克制自己。他们怎么敢用这种陈词来糟蹋地的爱情呢?
“那根本是胡说八道,爸爸,那不配从你的口里讲出来。”
“我对你说这是乱伦!”泰奥多勒斯叫道。“我不允许在几·高家中有这种罪恶的关系。”
“我希望你不是想引证《圣经》吧,爸爸?表亲之间一直是可以通婚的。”
“噢,文森特,我的宝贝,”他母亲说,“如果你真的爱她,为什么不等一等呢?她的丈夫不过死了一年。她尚一心一意爱着他呀。况且你知道你没有钱来养活妻子。”
“我看你显然是,”他父亲说,“做得轻率下流。”
文森特退却了。他摸索烟斗,在手里握了一会儿,又把它放了回去。
“爸爸,我断然地明确地请求你别再使用这种措词。我对凯的爱情,是临到我头上最好的事情。我不答应你把它说成轻率下流。”
他一手抢过画架,走向自己的房间。他坐在床上,问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做了什么?我对凯讲我爱她,而她逃开了,为什么?她不要我吗?”
“不,永远不,永远不!’他一夜翻来覆去回忆那情景,苦恼不已。他的回忆老是在这同一点上结束。那短短的一句话,在他的耳边响着,犹如他的丧钟和最后的审判。
第二天早晨很晚的时候,他才走下楼去。紧张的空气一扫而光。他母亲在厨房里。他进去后,她吻他,同情地轻轻拍着他的脸颊好一会儿。
“你睡着吗,宝贝?”
“凯在哪儿?”
“爸爸赶车送她到布雷达去了。”
“为什么?”
“去搭火车。她回家了。”
“到阿姆斯特丹?”
“是的。”
“我明白了。”
“她认为这样好,文森特。’“她留下什么话给我吗?”
“没有,宝贝。你坐下来吃早饭吧?”
“一句话也没有?没有关于昨天的活?她生我的气吗?”
“没有,她不过是想回到父母身边去。”
安娜·科妮莉娜决定还是不再重提凯讲的事情为执她把一只蛋放在炉上。
“那班车什么时候离开布雷达?”
“十点二十分。”
文森特望了望厨房里的蓝色的钟。
“就是现在,”他说。
“对。”
“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来坐在这儿,宝贝。今天早晨有上好的新鲜牛舌。’她把厨房桌上的东西收拾一下,铺下餐巾,为他摆好早饭。她忙个不停,逼着他吃;她认为只要他把胃撑得饱饱的,那末一切都会顺利起来。
文森特看到这会使她高兴,于是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吞咽下去。但是“不,永远不,永远不”的味儿在他的口中,使得他吃下去的一切美味食物如同嚼蜡。
他知道,与对凯的爱情相比,他更爱自己的工作。如果他不得不在两者之间选择的话,那他不会有丝毫迟疑不决的。然而,他的画突然变得单调平淡起来。他毫无兴致再作画。他望着墙上的布拉邦特型速写,看出自从对凯的爱情觉醒以来,有所进步。他明白在他的画中还存在着粗糙生硬的成分,但他感到凯的爱情能够使之柔和起来。他的爱情是那样地认真和热烈,不论多少个“不,永远不,永远不”也不会使他泄气,他把她的拒绝当作是一块冰,能放在心中把它溶化掉。
使他无法作画的是头脑中的那个疑团的小小萌芽。难道他永远无法改变她的决定?她似乎甚至对一个可能的新爱情的念头都感到自责。他要医好她那过多地把自己埋在过去中的那个致命伤。他要把自己画工的拳头和她淑女的纤手联结在一起,为他们的日常面包和幸福而工作。
他呆在房间里,给凯写着热情的、恳求的信。几个星期之后,他方才知道她甚至连看也没看。他差不多每天给泰奥写信,他的自信加强了他对心中的疑团、对双亲和斯特里克牧师的联合攻击的反扑。他痛苦,万分痛苦,而且无法经常地掩饰起来。他母亲带着满脸的怜悯和许多安慰的话瞧望着他。
“文森特,”她说,“你不过是在把可怜的脑袋往石坝上撞呀。斯特里克姨父说,她的‘不!’是十分坚决的。”
“我才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呢。”
“是她对他讲的,宝贝。”
“那她是不爱我?”
“对,而且她永远也不会改变主意。”
“我们等着瞧吧。”
“一点希望也没有,文森特。斯特里克姨父说,即使凯爱你,他也不会同意这个婚姻,除非你一年至少挣一千法郎。你知道你离那还远得很哪。”
“好吧,妈妈,有爱就能活,能活就能工作,工作就有面包。”
“讲得很好,我的宝贝,但凯从小娇生惯养。她一直过着讲究的生活。”
“她的讲究的生活。现在却无法使她幸福。”
“如果你们俩感情用事,结了婚,结果一定是很不幸,贫穷、饥饿、寒冷和疾病。因为你知道的,家里连一个法郎也没法帮助你。”
“那些东西我以前都经历过了,妈妈,吓不倒我的。我们在一起总比不在一起来得好。”
“可是我的孩子,如果凯不爱你呢!”
“只要我能上阿姆斯特丹,我敢说,我能把那个‘不!’转变为‘是!’”他认为无法去看所爱的女人,无法挣一个法郎付火车票费,是生活中最坏的小小不幸之一。无能为力使他暴怒不已。他二十八岁了,辛辛苦苦工作了十二年,除了勉强糊口之外,别无所求,可是竟无法弄到买一张到阿姆斯特丹火车票的一丁点儿数目可怜的钱。
他打算步行一百公里,但他知道到达那儿的时候,将是肮脏、饥饿和疲惫。虽然他一点也不在乎那些,但他是否能象踏进皮特森牧师的家那样地踏进斯特里克牧师的家……!早晨他已给泰奥发了一封长长的信,晚上他又坐下来再写了一封。亲爱的泰奥:
我迫切需要钱去阿姆斯特丹。只要有足够的车钱,我就动身。
附上几张画,告诉我为什么卖不出去,怎样才能有销路。因为我一定要挣几个钱,买张火车票去摸一下“不,永远不,永远不”的底。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感到一种新的健康的活力在增长。他的爱情使他百折不挠。他已经驱走了那疑团的萌芽,现在他心中以为,只要能见到凯,帮助她了解他实实在在是个什么样的入,他就能把那个“不,永远不,永远不”变成“是!永远!永远!”他以一股新的活力重新作画,虽然他知道他的画工的拳头还不听使唤,但他坚信:时间会把这扫去,就象会把凯的拒绝扫去一样。
第二天晚上,他写了一封信给斯特里克牧师,详细地阐述了情况。他直言不讳,当他想到可能会从姨父嘴里吐出来的咒语时,不禁咧嘴笑了起来。他父亲不准他写这封信,一场真正的争吵在牧师住宅里酝酿着。泰奥多勒斯是以严格的顺从和规矩的品行来对待生活的,他对人性的变化一窍不通。如果他的儿子不能合上这个模子,那末一定是他的儿子不对,而不是模子不对。
“这都是你读的那些法国书害了你,”一天晚上,泰奥多勒斯隔着桌子说。“如果你与窃贼、杀人者为伍,谁能期望你有孝子和绅士的品行呢?”
文森特从米什莱的书上抬头望着,感到有点惊奇。
“窃贼和杀人者?你把维克多·雨果和米什莱都叫作窃贼吗?”
“不,但是他们写的就是这类东西。他们的书充满着邪恶。”
“睛说,爸爸,米什莱的书就象《圣经。一样纯洁。”
“我不要听你的亵渎神明的话,年轻人!”泰奥多勒斯义愤填膺地叫道。“那些书是不道德的,你的法兰西思想毁了你。”
文森特站起身来,绕桌而走,把《爱情和女人》放在泰奥多勒斯的面前。
“只有一个办法能使你信服,”他说。“你亲眼看几页吧,你会感动的,米什莱只想帮助我们解决我们的难题和我们的小小不幸。”
泰奥多勒斯以一个善士摈弃罪恶的姿势,把《爱情和女人》扫到地板上。
“我不要读!”他怒声说。“我们几·高家的一个叔祖父染上了法兰西思想,结果酗酒啦!”
“一千个抱歉,米什莱老爹,”文森特喃喃地说,把书拾了起来。
“为什么叫米什莱老爹,如果我可以问一下的话?”泰奥多勒斯冷冰冰地说。“你是想侮辱我吗产“我根本没有这种意思,”文森特说。“但我必须坦白地告诉你,如果我需要什么忠告的话,我一定比向你求教更快地向他求教。那可能是更合时宜一点。”
“噢,文森特,”他母亲恳求道,“你为什么要讲这种话?你为什么要破坏家庭关系呢?”
“对,你就是在这样做,”泰奥多勒斯嚷道。“你是在破坏家庭关系,你的行为是不可原谅的,你最好是离开这所房子,到别的地方去生活。”
文森特上楼走进他的工作室房间,在床上坐下。他无聊地自揣着:为什么不论什么时候一受到重大的打击,他就坐在床上,而不是坐在椅子上。他环顾房间墙壁上的锄地者、播种者、劳动者、女裁缝、洗衣的女孩、樵夫和临摹海克的画。对,他有进步,他在向前进,但是他在这儿的画尚未画宅。莫夫在德伦特,下个月才会回来。他不想离开埃顿。他是舒服的,在别的地方生活将花钱更多。在一去不返之前,他需要时间把他的拙劣的表现手法砸碎,抓住布拉邦特型的真正精神。他父亲已经叫他离开这所房子,真的在咒诅他,但这是在火头上说的,如果他们真的说“滚!”,并且意味着……被赶出父亲的房子,就真的对他那么不利吗?
第二天早晨,他收到邮局送来的两封信。第一封是斯特里克牧师寄来的,是对他的挂号信的回复。其中夹有牧师的妻子的短笺。他们用毫不含糊的字句概括了文森特的经历,告诉他凯另有所爱,那是一个有钱的人,他们希望他立即停止对他们女儿的粗野的袭击。
“诚然没有比教士更不虔诚、更硬心肠和更庸俗的人了,”文森特自言道,狠狠地痛快地把手里的阿姆斯特丹来信撕得粉碎,就好象在撕裂牧师本人一样。
第二封信是泰奥寄来的。
“画表现得不错,我将尽力把它们售去。随信附上二十法郎,作为赴阿姆斯特丹的车资。
祝你好运气,老兄。”
文森特离开中央火车站时,夜幕开始合拢。他迅速地往水坝走去,经过王宫和邮局,抄近路到凯泽斯格拉特街。那时候,所有的店铺和办公室都空了,没有一个职员和售货员。
他穿过辛格尔街,在希伦格拉特桥上站了一会儿,望着花船上的人在露天的桌旁吃面包和青鱼的晚饭。他向左拐人凯泽斯格拉特街,经过一长排狭窄的怫兰德式住宅,到达斯特里克牧师住屋的短石阶和黑栏杆前。他记得第一次站在那儿的时候,是他的阿姆斯特丹冒险的开头,他领悟到有一些城市里的居民,他们永远是倒霉的。
他一路冲上堤岸,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市中心,现在他到达目的地了,却对进去感到害怕,犹豫不决。他向上望望,看到铁钩伸出在天窗上。他想这给一个要上吊的人,可提供了绝好的机会。
他在宽阔的、红砖砌的人行道上信步走去,站在镶边石上,俯视脚下的运河。他知道下一个钟头将决定他的外在生活的整个进程。只要能见到凯,对她讲话,使她了解,那末一切都能解决。但是,年轻姑娘的父亲掌握着前门的钥匙。假使斯特里克牧师拒绝让他进去呢。
一艘沙船缓缓逆流而上,驶向夜泊处。沙从中央舱内铲走后,在黑色的船舷上留下了一条微湿的沙痕。文森特注意到从船尾到船首没有晾晒湿衣服,瞎想着其中的缘故。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前胸的一边挺着篙子,用力地顶着,踏着窄窄的船沿向后撑去,那厚实粗策的木船,在他的脚下逆水滑行而上。一个穿着肮脏围腰布的女人,坐在船尾,好象一块水蚀的石头,手伸在背后掌着粗笨的舵柄。一个小男孩、一个女孩和一头逍遏的白狗,站在舱顶上,起劲地凝望着凯泽斯格拉特街上的房民文森特踏上五级石阶,拉响门铃。隔了片刻,一个女仆前来开门。她盯着站在阴影里的文森特看,认出了他,突然转过胖胖的身躯,缩进门里。
“斯特里克牧师在家吗广文森特问。
“不,他出去了。”她已经奉到命令。
文森特听到里面的声音。他粗暴地把这个女人推往旁边。
“别挡住我的路,”他说。
女仆跟在他后面,想不让他进去。
“全家在吃饭,”她反对地说。“你不能进去。”
文森特走入长长的厅堂,踏进餐室。他刚一进门,只见那熟悉的黑裙边在一扇门里隐去。
斯特里克牧师、他的姨妈威廉明娜和两个小孩坐在桌旁。桌上放着五份餐具。空椅歪斜地向后推去的地方,有一盆烤小牛肉、没有吃过的土豆和菜豆。
“我拦不住他,先生,”女仆说。“他横冲直撞地进来。”
桌上放着两座银烛台,高高的白烟发出唯一的光。加尔文像,挂在墙上,在黄色的光线中显得神秘而可怖。雕木餐具柜上的银餐具在黑暗中闪烁,文森特特别注意到小小的高窟,他第一次和凯说话的时候,就在这窗下。
“嗯,文森特,”他姨父说,“你似乎愈来愈没有规矩了。”
“我要与凯谈谈。”
“她不在这儿。她出去看望朋友了。”
“我拉铃的时候,她就坐在这个地方。她已经开始吃饭了。”
斯特里克向他的妻子转过身去。“把孩子们领出去。”
“文森特,”他说,“你惹起了不少麻烦。不单单是我,家里所有的人都对你完全失去了耐心。你是一个流浪汉,一个二流子,一个乡巴佬。依我看,你是一个忘恩负义、道德败坏的人。你竟然敢自以为爱上我的女儿?那是对我的侮辱。”
“让我见见凯,斯特里克姨父。我要跟她谈谈。”
“她不要跟你讲话。她永远也不要再看见你!”
“是凯讲的吗?”
“对。”
“我不相信。’斯特里克大吃一惊。自从被授予圣职以来,第一次有人指责他撒谎。
“你竟敢说我不是在说实话!”
“我不听到她亲口讲,我是永远不相信的。就是听到了也不相信。”
“我想到在这儿阿姆斯特丹,在你身上浪费了全部宝贵的时门和金钱的时候。”
文森特无力地一屁股跌坐在凯刚才空出来的椅上,两臂搁在桌上。
“姨父,听我说。告诉我,即使一个教士在他的三重铁甲胄下也有一颗人心呀。我爱你的女儿。我不撤死活地爱她。我日日夜夜在想念她,渴望她。你是侍奉上帝的,你就发发慈悲,给我一点儿怜悯把。别对我这样残忍。我知道我还没有取得成功,可是如果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成功的。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把爱情奉献给她。让我帮助她理解为什么她应该爱我。你一定也恋爱过的,姨父,而且你也清楚一个人能经受得起何等的痛苦。
我已经受得够了,让我能有一次机会找到一点幸福吧。我所请求的不过是一个赢得她爱情的机会。我一天也无法再忍受这种孤单和不幸了!”
斯特里克牧师低头对他看了一会儿,说:“难道你是这样一个脓包和懦夫,连一点儿痛苦也无法忍受吗?你一定要永远为此啜泣吗?’文森特通地跳了起来。他的全部温和都消失了。仅仅是由于他们彼此站在桌子的一面,隔着银烛台的两支长触,才使得这个较年轻的人没有动手殴打牧师。两个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眼睛里的闪闪光点的时候,受伤的沉默在房间里嗡嗡作响。
文森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举起手,放近蜡烛。“让我对她讲几句话,”他说,“只需要我的手能在火上放多久的一点时间。”
他把手糊过来,手背悬在火上。房间里的光线顿时赠了下来。蜡烛发出来的碳气立刻使他的肉变成黑色。几秒钟内,黑色变成了天然的火红色。文森特毫不畏缩,眼睛不离他的姨父。五秒钟过去了。十秒钟。他手背上的皮肤噗地涨了起来。斯特里克牧师的眼睛恐怖地瞪着。他似乎瘫痪了。他几次想讲话,想动一动,但身不由主。他被文森特冷酷的、刺探的眼睛压住了。十五秒钟过去了。涨起来的皮肤裂开,但是手臂甚至抖也没有树一下。猛烈的肌肉抽搐终于使斯特里克恢复了知觉。
“你这个疯子!”他技直喉咙狂叫。“你这个发狂的呆子!”
他的身子扑过桌面,把文森特手下的蜡烛一把抢去,用拳头捣火。然后,他如蜡烛俯身下去,用力吹熄。
房里一片漆黑。两个人撑住桌子站着,面对面隔着桌子,盯着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但彼此把对方看得一清二楚。
“你疯了!”牧师嚷道。“凯从心底里看不起你!滚出这所房子,永远不准再来!”
文森特在黑暗的街上小心地、慢慢地走着,不知不觉到了市郊。他站着俯望带咸味的、停滞的运河,那死水的熟悉的臭气刺入他的鼻孔。角落里的煤气灯光照在他的左手上——某种深深的本能一直使他的作画的一只手贴在身侧,他看到皮肤上有一个黑洞。他越过一连串狭窄而运河,闻着一般淡淡的、早已忘却的海的气息。最后他发觉走近了芒德斯·达·科斯塔的家。他蹲坐在一条运河的岸上。他往厚厚的绿色的青苔毯上扔了一块小石子。石子往下沉去,甚至一点也看不出绿毯下面还有水。
凯从他的生活中远去了。“不,永远不,永远不”是从她灵魂深处发出来的。她的叫喊现在变换了位置,成了他的财富。它在他头脑中乱敲,重复着:“不,永远不,你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你永远不会再听到她声音的较快低吟、看到她那深邃的蓝眼睛里的微笑、触觉到她那温暖的皮肤在你面颊上的抚摸。你永远不会认识爱情,因为它不能生存,即使你的肌肤能够忍住火烧的痛苦之严酷考验,它也不能生存!”
一阵无声的悲伤巨涛涌上他的喉咙。他举起左手捂住嘴,压住阿姆斯特丹和整个世界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已经受到判决和被认为一钱不值的喊声。他的嘴唇尝到了事与愿违的惨苦的、惨苦的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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