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雪，没有找到贵州的版面，只好贴这里了，你来调整吧．
贵州走访照片：
8月6日
又到怀化。一样的风景，桥，湖，山洞，远山连绵。有戴草帽的人靠在铁轨边上抽烟，老人牵着牛，黑色的幼小的羊缩在长草里拿眼窥人。河里的小孩光身躺着，火车倒映在他们眼睛里。一切还是一样，似乎凝止在上一次经停之时，人也如此，牛也如此，山湖桥洞皆如此，都等待了这几年，等着我再来。然后牛甩了甩尾背过身去，老人熄了烟，有小孩探着头瞪我一眼，扎进水里无影无踪。
只是这一次经过，不再停下。旧年的风景已经了结，未了的也出乎意料而有了新的诠释。梦已经做醒，抑或是有新一个的梦境，尚沉迷其中不曾恍悟自觉。不该回去的地方是回不去了，此行是另一个终点，另一次经停。
远行黔南，安静，清净，独身。
8月6日
住人家里，隔一排房子是江。对岸苗寨高四五层直插入水里，青砖土木，夜间皆点灯笼，一列列红红的高低不齐，倒影江中，与船水歌声相合。晚来无事，小县城的风隔江吹进晒台，凉到心里去。盆洗着的衣服泛着白沫，灯笼的水影泛映上脸来。
不敢开窗，点着的灯怕招虫子，索性也不点灯。站在黑暗里看对岸灯火，歌声扑面而来，有一种水边特有的温热气息弥漫在屋里。之前看了很久的三毛，撒哈拉是她的精神故乡。
更需要关窗。开窗而来的一些东西，怕兜受不住。
下午在城墙上走一大圈，无人，远处有狗吠。想起很久以前的两段古城墙，在一段下迷路，对着张发黄的地图细辨水车与客栈的方向，夜半，怀里揣着些药，客栈里有人病中。隔日黄昏，有老人在另一段上吹葫芦丝，天一点一点地暗下来。
桥头还是有人的，有小孩儿爬在极高的石桥外沿。下边江上的一群一起哄，桥上的便一咬牙从十几米处纵身跃下，一头扎进水里时，溅起的水花都是自得。水边围观的，桥头趴着的，都一叠声地叫好，于是那水里的翻腾到水面上来，抹一把脸，也加入了起哄的行列，仰着头催促桥上的快跳。一群孩子在水边直着脖子，像一群聒噪而骄傲的鸭子。
8月7日
又吃米豆腐，拌在番茄汤里，酸香。楼下的糯米冰甜酒还是好喝，那个肩上搭着白毛巾的老头一脸严肃，插手站在巷子的凉暗处，舀一勺米团子，再一勺酒酿，加进些夹着冰砂的酒，于是不太甜也不太腻，很舒心。
老头那里还有别的冰食，绿豆沙，黑米粥，银耳汤，西米，甚至冰稀饭。可以自由搭配，又可索性全加一点一起搅拌，一杯永远是一块钱。我便总是借机在楼下走走停停，挖空心思寻找经过的理由，只为了每次经过，能换一种吃食。
今天想想他应该认识我了，于是放胆嬉皮笑脸：“师傅，是我，还是老样子。”谁知老头一板脸，眼皮翻了翻，问：“谁？什么老样子？”
死老头。
我只好自报一遍我要的这样那样的搭配，肚子里骂这黑脸不会做生意。可他的生意并不因我骂而黯然失色，摊前车水马龙，人人停步，丢下一个硬币，讨一杯清凉。我用城里人的家教很优雅地排队，却发现从来无队可排。几日忿忿后，城里人也不做城里人了，凶性毕露。
一次见有回头客来，开了车停在路边，一买就是十杯。老人忙着装杯分糖时，几个警察铁着脸勒令车主走人。那人却舍不下几杯冰凉的东西，跳着脚，火急火燎地催老头快点。催促间车被贴了罚单，警察扬长而去。
连罚钱都可以不顾，人贪食至此。于是我也心安了，管他抢插队的粗人和没人情的老头，我只为我的一杯口舌清爽，失掉所有作为顾客上帝的骨气。
8月9日
冬妹的家在都坪镇，从镇远坐车去要2小时，一路攀山上，再一路盘山下，然后家就在寨子的最高处。2小时的车程14元，她说太贵了，平时几个月都不回家。 穷人家的女孩子却是齐整，周身衣服干干净净的，发辫很清爽地长扎在脑后，未语先笑，说话轻轻的，很斯文甜美。这个女孩子乖巧、朴实，十九岁的历练却有二十岁的知书达礼，进进出出地照顾着，叫我姐姐。
省钱的办法总是很多的，早饭不吃，省一元，午晚饭吃素，又省两元，如此下来，一个月一百元可以打发。总是不吃荤菜，冬妹说她每次坐久了站起都会头晕，可能是贫血。家里父母都如此，习惯了不吃早饭不吃荤，只有过年和贵客上门会宰猪杀鹅，大补一次。
在她家的那个下午是在各种各样的吃中打发过去的。这个好心的人家倾尽所有来款待我，一家人下地上山，忙里忙外，我插手弄折了几株苗后，终于知道自己是帮不上忙的，于是抄着手在他们周围晃荡，像个游手好闲的傻子。
小西红柿和黄瓜是地里的，地是山上的梯田。田长在陡坡上，一梯级大约只有两三步宽，几亩分散几个地方，种植艰辛。草间的路用脚踩出来，近乎垂直地贴山直上。攀到田里时，我已近乎手脚并用。冬妹大笑说：“姐姐不惯走山路，还是我来。”噌噌便上去，没如山顶齐腰的庄稼里不见了。
冬妹一走我便失了依靠，怕掉下山去，拉着把野草，贴着石头小心坐下。极目望去，山铺天盖地地重叠，层层的梯田。半腰或顶上间或有些土屋，远远的山下河水流淌，牛与人都缩得很小在慢慢行路。
恍然这就是世界了，山那一边再也看不见。脑子里什么都想，却又不想什么，耳畔吹来未经雕琢的风。
8月9日
很小一会儿冬妹便从顶峰下来，步子轻盈，手里满满的。小西红柿贴着土，拨开叶子，是红的就直接入口，甜中略酸，带着夏日山里的温热，甘美无比。“红薯还没结。”她很抱歉地一摊手。烤红薯是吃不成了。
为了弥补没有红薯，冬妹摘了邻家地里的一个小圆黄瓜，刚结的，很嫩。回寨里，舀一瓢清水洗了黄瓜和西红柿，绿的红的浸在清水里，可爱得不舍入口。咬下去，齿颊生香，微有些甜。
整个一下午瞠目结舌地看两个老人家加工吃食。豆荚子采来，一半煮熟是清香，不放盐。另一半剥出来，细细地磨，老太太拿着一袋石膏，笑说：“给你做豆腐吃。”花生煮了可吃，生的也可吃，仁是米白色，入口生涩，一会儿便有醇厚的清香泛出来，是泥土的味道。苞谷一个个硕大金黄，我正摩拳擦掌地和小孩们讨论这该怎么吃，女孩子大笑：
“姐姐，这是喂猪的。”
到底还是吃上了趴在田里扒来的嫩谷，捧在手里飞奔回来，背后跟了一箩筐的小孩。削几支长竹子做签，狠狠插进苞米芯子里，直接放入灶火去烤着。孩子们都娴熟灵巧，伶俐得像群猴子。不一会儿就黑焦了，香气浓浓地从灶中漫出去，在寨子里游荡。
取出来的苞米粒粒都饱满着三种色泽，黄，黑，灰——那是碳灰，要拍了才可吃。刚出炉膛捧在手心里，手拍上去是烫，吃在嘴里是烫，吞下肚里更是一路火热烫到腹中，可是谁也不肯放手，满嘴喷火地跳着脚，几支苞米全部入肚。扑鼻香气引来了寨子里另一家的小孩，强盗一样爬着我的肩抢去半只，啃得只露出两只大眼睛。
午饭是一点素菜，南瓜做了个汤，苦瓜拌上茄子，再加一点辣子。凉拌的黄瓜也加了香料，味很重。又从坛子里切了些腌豇豆，碎碎地和辣子一起翻炒，酸酸辣辣。我兴致勃勃地一一吃着，两老却只连连地搓手，小心而尴尬地问我，吃不惯吧？我满嘴含着食物摇头，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们相信，这是我很久以来最好吃的一餐。
晚饭时终于还是杀了只鸭子，加豆腐、桂皮、茴香炖了一大锅后，他们终于心安了，于是神色坦然地围坐过来，笑着让我吃。我一愣一愣地盯着这过年时才能吃到的东西，不知道该说什么。
忽然发现我真的没做什么，却在受最上宾的礼遇。受之有愧，难以回报。
看他们整日整日地忙一口吃食，上山下山，砍柴放牛，喂猪打杂。日子便这样一点一点地打磨过去，像河边的卵石一样无法数计。时间大把大把地流淌在这些日子里，也不知是莫大的荒废，还是莫大的奢侈。
突然觉得自己在读书人的世界里活太久太久了，习惯了叫辆车可以到天涯海角，赚点钱可以买衣买食，竟不知道有一群人纵然偶尔有钱也只能徒步，因为“会晕车”；即使能吃鱼肉也不愿改善伙食，因为“吃不惯”。贫穷成了一种生活习惯，一里一里地走着，地里出什么就吃什么，过大山里与世界无关的日子。
也突然能体味庄稼人很有些费人解的骄傲。他不穿鞋，不识字，不知电脑，不用空调，水少的时候也不洗澡。但他缝身上衣，种口中粮，盖头顶的屋子，独立地养活着自己。于是靠着一些水土，能傲然背对整个世界的奢华与倨傲。
我没有这种气概，所以只能做个被乡下孩子笑的、不识五谷的、买东西的城里人，认识些字，读了点书，卑躬屈膝地受点卖酒老头的闲气。
8月12日
走铁轨，在很高很高的铁轨桥上。耳畔是风，脚下是河，一道道轨向远方延伸。飞鸟从我的身边掠过，仿佛在天上行走。有风在手里的水瓶子口回旋，“呜呜”地低响着，散发着沉重却空灵的快乐。远望，山林无尽；回头，山林无尽。
桥下树着块退耕还林的木牌：不许放牧，不许砍柴。笑话！不许放牧，牛怎么办？不许砍柴，怎么烧饭？
寨子里的孩子曾说，小学的晚自习很早之前就取消了，因为山路上出了个疯子。疯子读到了大学，母子相依为命，母亲上山砍柴供他读书。开始退耕还林的那一年，山上再不许砍柴了，于是大学生再也读不了书了，辍学时，他离毕业只有一年之遥。一来二去，疯了。
后来呢？
后来疯子终日在山路上游荡，有次看见个与他家有些纠葛的仇人，一刀捅了。犯了事的疯子没有治罪，却被寨里人关进了猪圈，每日随便送一点吃食。几个月后疯子死了。
无语。问后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还有这下一半的悲剧。孩子的表情是空白的，一个不相干的人，一件不相干的事，只略带一些兴奋，因为讲了一个城里姐姐爱听的故事。
说到底，只是一个疯子死了。
贵州走访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