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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文.斯通《对生活的渴望---梵高传》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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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0 发表于: 2006-05-21
第二天下午,文森特在科尔芒工作室里画到很晚,然后上古皮尔公司去看泰奥。这是一个四月的黄昏,一长排的六层楼的石建筑,沐浴在渐渐褪色的珊瑚红光中。巴黎的一切都有其自己的开胃酒。蒙马特尔路上的人行道咖啡馆里挤满着闲聊的人们。咖啡馆里传出阵阵轻柔的乐声,给经过一日辛劳的巴黎人消除疲劳。煤气灯点了起来,饭店里的持者在铺桌布,百货公司里的职员在拉波形铁百叶窗,收拾人行道上的商品销。
  泰奥和文森特悠然地信步走去。他们穿过夏托顿广场,在此汇合的六条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经由涂雷特圣母院,境蜒上山到赖伐尔路。
  “我们去喝点开胃酒吧,文森特?”
  “好的。找个可以看看人群的地方坐坐。”
  “我们到女修道院长路上巴塔耶饭店去。我的几个朋友大概已经在那儿了。”
  巴塔耶饭店是画家们常去的饭店。店门外只有四、五张桌子,但店内的两间房间很大。
  巴塔耶太太总是请艺术家们到一个房间,请资产阶级到另一个房间;她一眼就可看出一个人是属于哪个阶级的。
  “持者,”泰奥叫唤,“来坏香酒。’“你看我喝什么呢,泰奥?”
  “试试库安特雷奥。你得把各种酒全尝一尝,才能找到你以后常喝饮的酒。”
  诗者把酒放在他们面前,酒杯下垫着垫碟,垫碟上有黑字标着的价格。泰奥点燃雪茄。
  文森特点上烟斗。穿着黑围裙的洗衣妇走过,臂上挽着篮子,篮里放着烫好的衣服;一个做工的人走过,捂住一条未包扎的青鱼的尾巴,一路上鱼在摇晃着;穿罩衫的画家们,带着画架,画架上扎着潮的画布;商人们头戴常礼帽,身穿灰色格子上装;主妇们跋着布拖鞋,拿着一瓶酒或一包肉;漂亮的女人们穿着飘垂的长裙、小背心,有羽饰的小帽顶在额前。
  “真是五光十色的游行,不是吗,泰奥?”
  “不错。巴黎要到喝开胃酒的时候,才真正苏醒。”
  “我一直在想……是什么东西使得巴黎如此令人不可思议呢产“坦白地说,我亦不知道。那是一个永恒的秘密。那与法国人的性格有关系,我猜想。
  这儿是自由和宽容的范例,对生活的乐天主义…那么,这是我想让你认识的一个朋友。你好,保罗,近况如何?”
  “很好,多谢,泰奥。”
  “请允许我向你介绍我的兄长,文森特·凡·高。文森特,这位是保罗·高更。请坐,保罗,来一杯照例的苦艾酒。”
  高更举起普文酒,用舌尖舔舔,一饮而尽。他转向文森特。
  “你觉得巴黎怎么样,凡,高先生?”
  “我很喜欢。”
  “啊!真妙。还是有人喜欢。在我看来,这是一只大垃圾特雷奥,泰奥。你能再介绍点别的吗?”
  “试试苦文酒,凡·高先生,”高更插嘴,“那是唯一值得艺术家一饮的酒。”
  “你看怎么样,泰奥卢“为什么问我呢?随便你。传者。给这位先生来一杯苦艾酒。你今天似乎很高兴,保罗。有什么事啦?卖掉了一幅画。”
  “没有比那更卑鄙的了,泰奥。不过今天上午我碰到了一桩迷人的事。”
  泰奥向文森特使了一个眼色。“讲给我们听听,保罗。侍者!给高更先生再来一杯苦艾酒。”
  高更用舌尖舔舔苦又酒,一饮而尽,然后开口。
  “你可知道那条死巷,弗雷尼埃巷,一头在福努路上?晤,今天早晨五点钟,我听到富雷尔妈,马车夫的老婆,惊叫:‘救命!我的丈夫上吊啦!’我从床上一骨碌跳起来,套上裤子(礼貌要紧!),捞起一把刀,奔下楼去,割断绳子。人已经死了,但身体还热,还很热,我想把他放上床去。‘别动!’富雷尔妈嚷道,‘我们应该等警察来!’“我房子的另一边,伸出一块十五码长的蔬菜地。‘有甜瓜吗?’我问那种菜的。‘当然,先生,熟的。’早饭时,我吃着瓜,不再想到那上吊的人。你看生活真妙。毒药之外,有解毒药。我应邀去吃午饭,所以穿上最好的衬衫;为了想吓唬一下同席的人,我讲了这桩事。他们却笑嘻嘻,毫不在乎地都问我要一段那人上吊的绳子。”
  文森特目不转睛地望着高更。他有一颗野蛮人的巨大、黑色的头颅,一根大鼻从左眼角直落到右嘴角。他的眼睛很大,象两颗杏仁,眼球凸出,眼神极其忧郁。骨头在眼睛上下突起,并延伸到长长的面颊,横过宽大的下巴。他是一个巨人,具有不可抵抗的、野性的生命力。
  泰奥婉然微笑。
  “我怕你对你的虐待狂太欣赏了,那已经完全不正常了。我得走啦,别人约我吃饭。文森特,一起去吗?”
  “让他和我在一起吧,泰奥,”高更说,“我想和你的这位老兄谈谈。”
  “很好。可别把苦文酒灌得他太多。他还不习惯呢。侍者,多少钱?”
  “你的那位老弟真行,文森特,”高更说,“他还不敢陈列年轻人,我看是瓦拉东压着他。”
  “他的阳台上有莫奈、西斯莱、毕沙罗和马奈。”
  “不错,但是修技的在哪里?还有高更的呢?还有塞尚的和图卢兹一洛特雷克的呢?其他的人逐渐老了,他们的时代逐渐过去了。”
  “噢,那末你认识图卢兹一洛特雷克?”
  “亨利?当然认得!谁不认识他?他是个该死的好画家,但他是疯的。他认为如果他和五千个女人相好过。就能够出掉不是一个完整的人那口气。每天早晨,他怀着苦恼不已的自卑感醒来,因为他没有腿;每天晚上,他把自卑感沉溺在酒和女人的肉体中。但是第二天早晨,那自卑感又回来了。如果他不疯,就会成为我们最好的画家之一。我们就在这儿拐弯。
  我的工作是在四楼。当心台阶。木板破了。”
  高更走在前面,点燃一盏灯。一问腿肠的顶楼,有一具画架、一张铜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门旁的凹处里,文森特看到一些粗鄙猥亵的照片。
  “从这些图片看来,我敢说你并不看重爱情。”
  “你坐在什么地方呢,床上还是椅上?桌上有点极烟丝。嗜,我喜欢女人,要胖的,不一本正经的。女人的才智叫我讨厌。我一直要一个胖情好,但从未找到。我被愚弄了,她们总是怀孕的。你读过上个月出版的、一个名叫莫泊桑的小伙子写的短篇小说吗?他是左拉的被保护者。一个喜欢胖女人的男子,在家里准备了两份圣诞餐,外出找伴。他碰巧遇到一个十分中意的女人,但当他们正打得火热的时候,她生下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男娃!”
  “可是,这和爱情没有关系,高更。”
  高更在床上伸展身子,一条肌肉发达的手臂枕在头下,朝着没有涂漆的屋橡喷烟。
  “我意思不是说我对美不敏感,文森特,而是指我压根儿没有什么美感。就象你所觉察到的那样,我不懂什么爱情。要说一声‘我爱你’,我的牙齿就会碎裂。但是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象耶稣一样说:‘肉体就是肉体,精神就是精神。’多亏它,几个钱就能满足我的肉体,而精神上心安理得。”
  “你一定很轻易对待这种事情的吧!”
  “不,跟谁睡觉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情。跟一个懂得欢乐的女人在一起,我就得到加倍的欢乐。不过,我只想满足肉越而不想动感情。我把感情留给绘画。”
  “我近来正在接近那个观点。不,谢谢,我不能再喝苦艾酒了。哪里的话,勇往直前好了。我的弟弟泰奥很看重你的画。我能看看你的习作吗?”
  高更跳了起来。
  “不能。我的习作是私人的,不公开的,就象我的信和一样。不过,我可以把创作给你看。你不可能在里面看出什么名堂来的。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看,就看吧。”
  高更跪下去,从床下拖出一堆油画,一张张地把它们靠在桌上的苦艾酒瓶上。文森特本以为可看到一些不平常的东西,但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被高更的作品惊得目瞪口呆。他看到的是一大堆浸透阳光的、乌七八糟的图画;植物学家不可能发现的树木;居维叶从来没有料到会存在的动物;唯独高更能创造出来的人物;从火山中流出来的海洋;天神无法居住的晴空。笨头笨脑的、瘦骨嶙峋的土著,他们的天真、原始的眼睛里蕴藏着无穷的神秘;梦幻的画用粉红、紫色和血红画成;纯粹的装饰性风景中,野蛮的花神和牧富之神,沉浸在太阳的热和光之中。
  “你象洛特雷克,”文森特前哺地说,“你憎恨。你拼命地增恨。”
  高更笑了起来。“你觉得我的画怎么样,文森特?”
  “坦白地说,我讲不出来。给我时间想想。让我下次再来重新看看你的画。”
  “高兴来就请来吧。今天在巴黎只有一个年轻人,他的画象我的一样好,就是乔治·修技。他也是一个原始人。巴黎周围其他所有的傻瓜都是开化的。”
  “乔治·修拉?”文森特问,“我以前没有听说过他。”
  “对,你不会听说的。城里没有一个画商愿意展出他的画。然而,他却是一个伟大的画家。”
  “我想认识他,高更。”
  “等会儿带你去。我们一块儿去吃饭,到布律昂饭店,你看怎么样?你身边有钱吗?我只有两法郎。我们最好把这瓶酒带着。你先走。我拿灯照你走下一半楼梯,免得跌断头颈。”
  他们走到修技家的时候,差不多是半夜两点钟了。
  “你不怕我们会惊吵地吗?”文森特问。
  “哟,不!他通宵画画。白天大部分的时间又画画。我想他是从来不睡觉的。到了。房子是乔治母亲的。她有一次对我说:‘我的孩子,乔治,他要画画。很好,那末,就让他画咄。
  我有的是养活我们两个的钱。只要他幸福就好。’他是她的模范儿子。不喝酒,不抽烟,不骂人,不过夜生活,不追女人,除了买画具,不花~个子儿。他只有一个坏毛病,就是画画。
  听说他有一个情妇和儿子,就住在附近,但他从来没有提起过。”
  “房子里没有灯光,”文森特说,“不惊醒他一家人,我行怎么进得去呢?”
  “乔治在顶楼。我们从那一边也许能见到一丝灯光。可以向他的窗子扔块小石子。暧,最好让我来。要是你扔得不准,就会打在三楼的窗上,惊醒他的母亲。”
  乔治·修技下来开门,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引他们走上三段楼梯。他关上顶楼的房门。
  “乔治,”高更说,“请认识一下文森特·凡·高,泰奥的兄长。他象荷兰人那样作画,不过,除此之外,倒是一个他妈的好人。”
  修技的顶楼很大,差不多占了一个楼面。墙上挂着巨大的、未完成的油画,画前有踏脚架。煤气灯下安放着一张高高的方桌,桌上铺着一幅未干的油画。
  “很高兴认识你,凡·高先生。情稍等一会儿,行吧?我还有一小方块颜色要在画干前就填进去。”
  他爬到高凳的顶上,朝画弯下身子。煤气灯发出摇晃的、昏黄的光。大约二十个小小的颜色罐组成了一条横越桌子的灵巧的线条。修技拿起一支文森特所见到过的最小的画笔,把笔尖在一只罐里蘸蘸,开始以数学般的精确性,把细小的颜色点子点在画里。他平静地、无动于衷地画着。样子象机匠般地毫无感情。点,点,点,点。他把画笔拿得笔直,几乎不往颜色罐里蘸色,而是在画布上点,点,点,点,点上千千万万颗点子。
  文森特望着他,目瞪口呆。最后,修拉在凳上转过身来。
  “好啦,”他说,“我把那地方挖空了。”
  “你让文森特看看,行吗,乔治?”高更问,“他从描绘牛羊的地方米。一星期之前,他还不知道有现代艺术呢。——“那请你坐在这张凳上,凡·高先生。”
  文森特爬上高凳,注视着铺开在面前的油画。这与他以前看到过的任何东西——不论在艺术中,还是在生活中——毫无相似之处。那是大碗岛的风景。建筑物似的人物,用无数色彩刻度点画出,就象杆子似地立在哥特式教堂里。草地、河流、小船和树林,都是点点光亮的含糊而抽象的颗粒。画面是以调龟板上最明亮的色调组成,比写来、德加,甚至高更敢用的色调更明亮。图画退缩到几乎抽象的和谐境界之中。如果说那是生动的,但没有一丝微风。
  那是一个颤动而又死板的生活,活动在其中永无立足之地。
  高更站在文森特身旁,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微笑。
  “没什么,文森特,乔治的画,任何人第一次看到时都感到吃惊的。别管它!你觉得怎么样?”
  文森特歉然地向修拉转过身去。
  “请你原谅,先生,这几天中,我碰到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儿,使我昏头昏胞了。我宗法荷兰传统。我不了解印象主义的宗旨。而现在我突然发觉我所信仰的一切都被摈弃了。”
  “我懂,”修拉平静地说,“我的方法是把整个绘画艺术来个革命,所以你不可能希望在一瞥之间全部接受下来。你看,先生,直到目前为止,绘画一直是个人经验的事情。我的目标是要使它成为一门抽象的科学。我们必须学会把我们的感觉掼开。达到思维的数学般的精确性。任何感觉能够,也必须变成色彩、线条和色调的抽象表达。你看到桌子上的那些小颜色罐吗?”
  “看到,我一直在注意它们。”
  “每一只罐,凡·高先生,包含一种特定的感情。根据我的公式,它们能在工厂内制造,在药房里出售。不必再在调色板上无目的地调色,那种方法是属于已经过去了的时代。从现在起,画家只要到药房去掰开颜色罐盖就行了。这是一种科学的时代,我要使绘画成为一门科学。个性必须消失,绘画必须精确,就象建筑一样。你同意吗,先生?”
  “不,”文森特说,“我怕不同意。”
  高更用胳臂肘儿轻轻地碰碰文森特。
  “呢,乔治,你为啥老是把这称之为你的方法呢。在你没有出生之前,毕沙罗早就运用这个方法了。”
  “那是瞎说!”
  修技的脸上掠过一陈红晕。他跳下凳来,快步走到窗口,手指笃笃地敲着窗台,猛然反驳。
  “谁讲毕沙罗比我先用这个方法?我告诉你,这是我的方法。是我第一个想出来的。毕沙罗是从我这儿学会点彩法的。艺术的历史,从意大利的原始时期起,我全看过,我告诉你,没有人比我先想到。你竟敢……!”
  他狠狠地咬着嘴唇,向一个踏脚架走去,以隆起的背对着文森特和高更。
  文森特被这个变化吓了一跳。那个俯身在桌上的油画上的人,有着建筑般的容貌,完美而冷酷。他的眼睛沉着冷静,他的举止就象实验室里的科学家那样客观。他的声音冷淡,差不多是教训的口吻。他兜在绘画上的那块抽象的面纱,亦蒙着他的眼睛。但这个在顶楼底端的人,正咬着从浓密的胡须中空出来的厚厚的、红红的下唇,恼怒地乱搔一堆本来梳得整整齐齐的棕色卷发。
  “噢,唉,唉,乔治,”高更说,一面向文森特眨眨眼。“人人都知道那是你的方法。没有你,就没有点彩法。”
  修技的气消了一点,回到桌旁。他眼中的怒气慢慢地消退殆尽。
  “修技先生,”文森特说,“在绘画中,个性表现是必不可少的,我们怎么能够把绘画变成一门客观的科学呢?”
  “"
瞧,我来指给你看。”
  修拉一把抓起桌上的一盒粉笔,蹲在光光的地板上。煤气灯在他们的头上发出昏暗的光亮。夜深沉,万籁俱寂。文森特跪在他的一边,高更趴在另一边。修拉依然很兴奋,激动地讲着。
  “我的看法是,”他说,“绘画中的一切功效都能归成公式。假定我要画一个马戏场。这儿是一个骑无鞍滑马的人,这儿是教练,这儿是观众席和观众。我要表现欢乐。绘画的三要素是什么?线条、色调和色彩。很好,为了表现欢乐,我把全部线条放在地平线之上。我以亮色为主,以暖色调为主。那!那不是表现欢乐的抽象吗?
  “哦。”文森特回答,“那也许表现了欢乐的抽象,但并没有抓住欢乐本身。”
  修拉蹲着抬头望望。他的脸隐在阴影中。文森特看出他真是一个美男子。
  “我并不追求欢乐本身,而是追求欢乐之本质。你熟悉柏拉图吗,我的朋友?”
  “熟悉。”
  “很好,画家应该学会描绘的,不是具体的事物,而是事物的本质。当一个艺术家画一匹马的时候,不应该是一匹你在街上能认出来的马。照相机能够摄影;我们必须超越摄影。我们在画马的时候,应该抓住的是,凡·高先生,柏拉图的知马、马的永恒的精神。当我们画一个男子的时候,不应该是鼻子尖上有个疣子的门房,而应该是全部男子的气质、精神和本质。你懂我的意思吗,我的朋友?”
  “懂,”文森特说,“但是不同意。”
  “我们慢慢会看法一致起来的。”
  修拉直起腰来,脱下工作衣,用它把地板上的马戏场图画擦掉。
  “现在我们再来画平静,”他继续说,“我画张大碗岛的风景。我把所有的线条画成横平的。色调不暖不冷,就这样;色彩不暗不亮,就这样。你看到吗?”
  “讲下去,乔治,”高更说,“别提愚蠢的问题。”
  “现在我们来画悲哀。我把所有的线条画成下垂的,就象这样。我们以冷色调为主,以暗色为主。你瞧!悲哀的本质!一个小孩子也能画。在画布上分配空白的数学公式可以记在一本小书里。我已经制订出来。画家只需要读一下书,到药店去,买些有详细说明的颜色罐,按规则去画。他就能成为一个科学的、优秀的画家。他能在阳光下或煤气灯下作画,他是一个修道士也好,一个浪荡子也好,是七岁也好,七十岁也好,反正一切图画都能取得建筑性的、客观的美的效果。”
  文森特眨巴着眼睛,高更笑了起来。
  “他以为你疯了,乔治。”
  修拉用工作衣擦去最后一幅图,随手扔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你这样想吗,凡·高先生?”他问。
  “不,不,”文森特抗议道,“我自已被别人叫做疯子的次数太多了,实在无法喜欢这个字眼的声音。不过,我得承认,你的想法很奇特!”
  “他的意思说是的,乔治。”高更说。
  门上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
  “我的天哪!”高更哼着说,“我们又吵醒了令堂!她对我说过,如果晚上我不离开这儿,就要用毛刷对付我!”
  修拉的母亲走进来。她穿着厚厚的长袍,戴着睡帽。
  “乔治,你答应过我,不再通宵画画。懊,是你呀,不是吗,保罗?你为什么不肯付房租呢?付了晚上就有地方可睡了呀。”
  “只要你留我宿在这儿,修位妈,我就压根儿不需要再付房钱了呀。”
  “不,谢谢,家里有一个艺术家已经够啦。喂,我把咖啡和奶油蛋卷拿来了。如果你一定要画,就得吃点东西。我怕我得下楼去替你拿一瓶苦艾酒,保罗。”
  “你没有喝光,是吗,修技妈?”
  “保罗,记住我对你讲过的毛刷。”
  文森特从阴影中走出来。
  “妈妈,”修拉说,“这位是我的新朋友,文森特·凡·高。”
  修拉妈握住他的手。
  “我儿子的朋友在这儿总是受欢迎的,即使在清晨四点钟。你想喝点什么,先生?”
  “好吧,我喝一杯高更的苦艾酒。”
  “你不能喝!”高更嚷道,“修技妈对我是定量的。一个月只给一瓶。你喝点别的吧。反正你的野蛮人的味觉是分不出苦文酒和尊麻酒来的。
  三个人和修技妈坐着,一边聊天,一边喝咖啡,吃奶油蛋卷,直到黎明的曙光在北窗投上一个小三角形的黄光。
  “我要去梳妆了,”修技妈说,“凡·高先生,哪天晚上有空,请过来便饭。我们高兴你来作客。”
  修技在前门对文森特说:“我怕我把我的方法解释得还相当粗浅。高兴的话,请常过来,我们一起画画。一旦你了解了我的方法,你就会明白,绘画决不可能再是老样子啦。晤,我得上楼画画了。在睡觉前还有一小块要挖空。请代向个弟问好。”
  文森特和高更走过荒芜的石谷,爬上小丘到蒙马特尔去。巴黎尚未苏醒。绿色的百叶窗紧闭,商店的百叶门技下,乡下来的小车在阿尔斯卸完蔬菜、水果和鲜花后,正在归家的路上。
  “我们爬到蒙马特尔丘的顶上去,了望太阳唤醒巴黎。”高更说。
  “好。”
  走完克利希林荫道,他们踏上幼皮克路,这条路被嘉乐特磨坊游乐场弄得弯弯曲曲,蜿蜒通上蒙马特尔丘。房屋愈来愈稀疏;出现了一片片花树。勒皮克路突然结束。两个走上一条通过树丛的弯曲小径。
  “坦白地告诉我,高更,”文森特说,“你对修拉的看法如何?”
  “乔治?我料你会问那个的。自从德拉克洛瓦以来,在色彩方面,他比任何一个人懂得多。他对艺术有聪明的见地。那是不对的。画家不应该去想他们在干的事儿。理论留给批评家。乔治将对色彩作出一定的贡献,他的哥特式建筑或许将加速艺术中的复古倾向。不过,他是疯的,完全疯的,你也亲眼看到了。”
  那是很吃力的攀登,当他们爬到山顶的时候,全巴黎展现在他们的面前:黑色屋顶的湖泊,众多的教堂尖塔耸立在夜空中。
  塞纳河象一道弯弯曲曲的光线,把城市割成两半。房屋沿着蒙马特尔丘的山坡直泻到塞纳河的盆地,然后又拼命地挤上蒙帕纳斯。旭日东升,照亮了下面的樊尚森林。城市的另一端,布隆捏森林的新绿还是暗的,尚未苏醒。城中的三个界标:位于市中心的歌剧院、东面的圣母院和西面的凯旋门,犹如色彩斑驳的石墩,耸立在空中。
  安宁降临在赖代尔路的小公寓中。泰奥庆幸有一刻儿安静的好运道。可是好景不常。文森特不再慢慢地排除困难,精确地使用那块过时了的调色板,而开始模仿起他的朋友们。要成为一个印象主义的狂欲,使他忘掉了曾经学过的全部绘画知识。他的画看上去就象修拉、图卢兹一洛特雷克和高更的极蹩脚的翻版。他还以为取得了惊人的进步。“听着,老兄,”一天晚上,泰奥说,“你叫什么名字。”“文森特·凡·高。”
  “你确实不叫乔治·修技或保罗·高更吗?”
  “你在搞什么鬼呀,泰奥?”
  “你真的以为你能变为一个乔治·修技吗?你没有认识到有世以来只有一个洛特雷克吗?
  只有一个高更……谢天谢地l你想模仿他们,那太愚蠢了。”
  “我不是在模仿他们。我在向他们学习。”
  “你是在模仿。把你的随便哪一张新作拿给我一看,我就能告诉你,前一天晚上你和谁在一起。”
  “不过,我一直在改进呀,泰奥。看,这些画亮得多啦。”
  “你一天天在走下坡路。你一张比一张画得更不象文森特·凡·高了。没有捷径可走的,老兄。只有花上几年的艰苦劳动。难道你是一个只会依样画葫芦的脓包吗?你把他们的贡献消化一下也做不到吗?”
  “泰奥,我对你说,这些画是不坏的!”
  “那末我对你说,这些画糟透了!”
  一场战斗开始。
  每天晚上,泰奥从陈列馆回到家里,精疲力尽,精神烦躁,总是看到文森特拿着新作不耐烦地等着他。他向泰奥猛扑过去,等不及他的弟弟脱下帽子和上衣。
  “暧!说这一张不好!说我的调色板毫无改进!看看那日光的效果!看看这……”
  泰奥得作出选择:要求扯个谎,就可和一个和蔼的兄长度过一个快乐的夜晚;要求说老实话,通宵被胡缠个没完。泰奥累得要命。他顶高兴不讲实话。但他还是讲了。
  “你最后一次在迪朗一吕埃尔家是什么时候产“那有什么关系?”
  “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文森特害臊地说,“昨天下午。”
  “文森特,你可知道,巴黎约模有五千个画家想学爱德华马来的样?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学得比你好。”
  战场小得无法容纳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文森特耍了一个新的把戏。他把所有的印象主义者统统放进一张画中。
  “讨人喜欢,”那天晚上,泰奥嘟味道,“我们可以给这张画起个名字,叫《摘要》。我们可以给这张画贴上所有的标签。那棵树是货真价实的高更。角落里的姑娘毫无疑问是图卢兹一洛特雷克。我敢说小溪上的目光是西斯莱,色彩,莫奈,树叶,毕沙罗,空气,修技,还有当中的人物,马奈。”
  文森特苦斗着,他整天不停地画。晚上泰奥回到家里,就象小孩般地受到了惩罚。泰奥不得不睡在起居室里,这样文森特晚上就没法在那儿作画了。他与泰奥的争论,使他兴奋得无法人眼。他接连几小时地向他的弟弟高谈阔论。泰奥与他战斗着,直到倦得实在挣不开眼睛,沉入梦乡为止,灯还亮着,文森特激动地手舞足蹈。泰奥之所以熬得下去,因为想到不久就能迁往勒皮克路,在那儿,他能有一间独用的卧室,在门上装一把牢牢的好锁。
  文森特对自己的画争论得发腻的时候,便以有关艺术、艺术生意和当一个艺术家的倒霉职业等等乱七八糟的讨论,塞满了泰奥的夜晚。
  “泰奥,我真不明白,”他抱怨道,“你是巴黎最重要的艺术陈列馆之一的经理,可是你甚至不展出你兄长的图画。”
  “瓦拉东不答应。”
  “你试过吗?”
  “试过千万次了。’“好吧,我们承认我的作品还不够好。但是修技的怎么样?还有高更?还有洛特雷克?”
  “他们每次带新作品给我的时候,我总是请求瓦拉东许可我把它们挂在隔层楼上。”
  “你是那个陈列馆的头头,还是别人?”
  “天哪!我仅仅在那儿工作罢了。”
  “那你就该离开。那是可耻的,太可耻了。泰奥,我无法忍受,我得离开他们。”
  “明天早饭时再谈,文森特。我吃力了一天,要睡觉啦。”
  “我不想等到明天早饭的时候。我要现在就谈。泰奥,展出马奈和德加有什么用呢?他们已经为公众所接受。他们开始卖画了。现在你应该为更年轻的人斗争。”
  “给我时间!也许再来一个三年……”
  “不!等不上三年。我们应该马上行动。噢,泰奥,你为什么不把你的职位扔掉,自己开一家艺术陈列馆呢?想想,没有瓦拉东,没有布格罗,没有埃内尔!”
  “那得有钱,文森特。我没有一分钱的积蓄。”
  “我们无论如何能够弄到钱的。”
  “艺术生意的进展是缓慢的,你知道。”
  “慢就慢吧。我们日日夜夜地干,一直到你立牢脚跟为止。”
  “与此同时,我们还干什么呢?我们得吃饭。”
  “你在责备我没有挣钱养活自己吗?”
  “看在老天的面上,文森特,睡觉去吧。我累得要命了。”
  “我不要睡觉。我要明白其中的道理。那是你不想离开古皮尔公司的唯一理由吗?因为你得养活我吗?来吧,给我讲实话。我是你的累赘。我把你拖垮了。我迫使你要保持你的职位。
  要不是为了我,你早就可以自由了。”
  “要是我稍为魁梧一点,或者稍为强壮一点,我就给你一顿痛打。所以,我想我要清高更来代我打。我的工作是与古皮尔公司打交道,文森特,现在是,永远是。你的工作是画画,现在是,永远是。我在古皮尔公司的一半工作是属于你的;你的一半绘画是属于我的。现在离开我的床,让我睡觉,否则我就要去喊宪兵了。”
  第二天傍晚,泰奥递给文森特一只信封,说:“如果今晚你不干什么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参加一个聚会。”
  “谁请客?”
  “亨利·卢梭。看着请帖。”
  卡上有二节小诗和几朵手摘的花。
  “他是谁?”文森特问。
  “我们称他海关职员。四十岁以前,他是内省的一个税收员。就象局更一样,常在星期日作画。几年前他来到巴黎,定居在巴斯蒂耶的劳工区里。他一生从来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但他作画,写诗,作曲,给工人子弟上小提琴课,弹钢琴,给老年人上图画课。”
  “他画什么的?”
  “幻想的动物,大都是从一个甚至更为幻想的丛林里向外窥望的动物。他到过的最近的丛林,不过是布隆捏森林①中的阿克利马勋花园而已。他是一个农民,一个天生的原始人,甚至保罗·高更也笑他。”
  “你认为他的画怎么样,泰奥卢“晤,我不知道。人人说他是个低能儿,一个疯子。”
  “是这样吗?”
  二五?
  “他有几分象孩子,一个原始的孩子。今晚我们去参加聚会,你就有机会自己去判定。
  他的画全挂在墙上。”
  “他得有钱才能请客吧。”
  “他大概是今天巴黎最穷的艺术家。甚至连上课用的小提琴也是租来的,因为买不起。
  不过他举办这些聚会是有目的的,你自己会看出来。”
  卢梭住的房子里全是体力劳动者的家庭。卢梭在四楼占了一个房间。又叫又闹的孩子们满街乱跑。门厅里一股烧饭、洗衣和厕所的混合臭味,浓得足以把人憋死。
  亨利·卢梭应声开门。他个子矮小,结结实实,轮廓很象文森特;他的手指短粗,头颅几乎是方的;树桩似的鼻子和下巴;大大的眼晴天真无邪。
  “承蒙光临,不胜荣幸,凡·高先生,”他以温柔、殷勤的口气说。
  泰奥介绍文森特。卢梭搬椅子请他们坐。房间色彩丰富,几乎是花俏的。卢梭在窗上悬挂着红白格子的农民窗帘。墙上满挂着野兽、丛林和稀奇古怪的风景等图画。
  四个小男孩正站在角落里一架破旧的钢琴旁,手里紧张他捏着小提琴。壁炉搁板上放着家常小甜饼,那是卢梭烤的,上面撤有香菜籽。房间里散放着椅凳。
  “你是第一个到,凡·高先生,”卢梭说,“批评家纪尧姆·皮耶,承他赏路带一帮朋友来。”
  街上传来一阵喧闹声:孩子们的叫喊声和车轮在鹅卵石上滚动的糖精声。卢梭赶忙打开房门。从门厅里飘上来一阵动听的女性声音。
  “走呀,走呀,”一个声音尖叫着,“一手扶住栏杆,一手捏住鼻子。”
  俏皮话引起了哄然大笑。卢梭,听得清清楚楚,转向文森特笑笑。文森特在想,从未见过一个人有一对如此澄明天真的眼睛,一对如此毫无恶意、毫无怒气的眼睛。
  一群十来个人冲进房间。男的穿着晚礼服,女的穿着华丽的长裙,做着雅致的拖鞋,戴着白色的长手套。他们随身把昂贵香水、优雅香粉、丝绸和古老花边的芬芳朝郁带进房来。
  “喂,亨利,”纪尧姆·皮耶用低沉夸大的声音嚷道,“你看我们来了吧。不过只能呆上不多一会儿。我们要去参加布罗格利公主的舞会。可是你得好好招待我的客人。”
  “噢,我要见见他,”一个身材苗条、揭发的姑娘,身穿帝国时代的长裙,胸顿开得低低的,冲口说,“暧,你想想看,这位就是全巴黎都在谈论的艺术大师。请吻我的手,卢梭先生?”
  “留神,布朗希,”有人说,“你知道……这些艺术家……”
  卢梭笑笑,亲吻她的手。文森特缩进一个角落里。皮耶和泰奥交谈片刻。其他的人三三两两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阵阵笑语声中评论各张油画,摸摸卢梭的窗帘和摆设,寻开心地搜索每一个角落。
  “女士们、先生们,如果各位坐下来,”卢俊说,“我的乐队就开始演奏我的一首曲子。
  我把它题献给皮耶先生。曲名《拉伐尔歌谣》。”
  “来吧,来吧,诸位!”皮耶叫道,“卢梭要款待我们啦。让妮!布朗希!雅克!来坐下。
  那一定很可爱。”
  四个哆咳的男孩,站在一具乐谱架前,调准小提琴的音。卢梭坐在钢琴前,闭着眼睛。
  过了片刻,他开口说:“准备,”演奏开始。这首曲子是简单的田园曲。文森特想听听,但那帮人的味味的笑声淹没了乐声。演奏完毕时,他们都大声地拍手叫好。布朗希向钢琴走去,她的手搭在卢梭的肩上,说:“真美,先生,真美。我从来没有这样地感动过。”
  “你过奖了,夫人。”
  布朗希笑着尖声叫起来。
  “纪尧姆,你听见没有?他认为我在拍他马屁。”
  “现在我再为诸位演奏一首。”卢梭说。
  “给我们唱一首称的诗歌吧,亨利。你不是有许许多多诗歌吗。”
  卢梭孩子似地嘻嘻笑。
  “好吧,皮耶先生,就弹一首,你想听的话。”
  他朝一张桌子走去。拿出一叠诗歌来,用拇指拣出一首。他在钢琴前坐下,开枪弹奏。
  文森特觉得那音乐不坏。他能听出来的不多几行诗,也觉得动人。然而,两者合在一起的效果,却显得十分滑稽。那帮人号叫着。他们拍打皮耶的背。
  “噢,纪尧姆,你这个滑头鬼,老奸巨猾。”
  卢梭赛完了音乐,外出到厨房去,带回若干杯浓浊的咖啡,分送给客人们。他们把小甜饼上的香菜籽剥下来,朝别人的咖啡杯里扔去。文森特在角落里抽烟斗。
  “暖,亨利,把你最近的画给我们看看。我们就是为了这个面来的。我们要在这儿,在你的工作室里,在没有被购藏卢佛尔宫之前,看到这些画。”
  “我有几张可爱的新作,”卢梭说,’“我去从墙上拿下来。”
  一群人围着桌子,争先恐后地大加赞赏。
  “这一幅是神品,真了不起,”布朗希赞叹道,“我一定要把它挂在我的房间里。没有它,我简直活不下去!亲爱的东道主,这幅不朽杰作要卖多少钱?”
  “二十五法郎。”
  “二十五法郎!啊,想想看,二十五法郎就能买到一幅伟大的艺术作品!你肯为我题词吗?”
  “我感到很荣幸。”
  “我答应过弗朗索瓦兹,带一张给她,”皮耶说,“亨利,她是我的未婚妻。一定要一张最好的画。”
  “我知道应该是哪一张,皮耶先生。”
  他拿下一张描绘一头怪兽在童话般的密林里隐约显现的画。人人对着皮耶大叫大闹。

只看该作者 21 发表于: 2006-05-21
“那是什么?”
  “一头狮子。”
  “不是狮子,是老虎。”
  “真的,那是我的洗衣妇。我认得出她。”
  “这一张稍为贵一点,先生,”卢梭温和地说,“要你破费三十法郎。”
  “值,亨利,值。将来我的后代会将这幅神品卖得三万法郎!”
  “我要一张。我要一张,”别的人叫喊着,“我要一张送朋友。这是本季度中最好的画。”
  “来吧,诸位,”皮耶嚷道,“我们怕来不及赶上舞会啦。拿好你们的画。这些东西会轰动市罗格利公主的舞会。再见,亨利。今天高兴极了。不久再聚聚。”
  “再见,亲爱的东道主,”布朗希说,把她喷香的手帕在他鼻子底下直晃,“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你将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中。”
  “别去惹他,布朗希,”一个男子嚷道,“可怜的家伙一夜睡不着啦。”
  他们吵吵嚷嚷地蜂拥下楼,大声地开着玩笑,留下了一股高价香水的香味,与大楼里的恶臭融混一起。
  泰奥和文森特向房门走去。卢梭站在桌旁,俯视着一堆硬币。
  “你先回去好吗,泰奥?”文森特从容地问,“我想留下,跟他熟悉熟悉。”
  泰奥离去。卢梭没有注意到文森特关上门,背倚靠在门上。他继续在数桌上的钱。
  八十法郎,九十法郎,一百,一百零五。”
  他抬起头来,看到文森特望着他。他的眼睛里又出现了天真无邪的神情。他把钱推向一旁,站在那里,呆笑。
  “把假面具脱掉吧,卢梭,”文森特说,“我也是一个农民和画家。”
  卢梭离开桌子,朝文森特走去,热烈地紧握他的手。
  “个弟给我看过你描绘荷兰农民的大作。画得好。比米勒还好。我看了无数退。我钦佩你,先生。”
  “我看了你的大作,卢梭,当那些人…在出自己丑的时候。我也钦佩你。”
  “谢谢。请坐。请用点我的烟草吧。共一百零五法郎,先生。我能买烟草、食物和画画的画布。”
  他们坐在桌旁,面对面,在友好、沉思的静默中抽着烟斗。
  “我猜想你知道他们叫你疯子吧,卢梭?”
  “是的,我知道。我听说,在海牙他们也认为你是一个疯子。”
  “对,一点不错。”
  “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有朝一日,我的画将接在卢森堡。’“而我的,”文森特说,“将挂在卢佛尔宫。”
  他们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各自的想法,不约而同他衷心笑了起来。
  “他们是对的,亨利,”文森特说,“我们是疯了!”
  “不为此于一杯吗?”卢梭问。
  星期三晚饭前,高更敲响公寓的门。
  “令弟叫我今晚带你到巴蒂格诺勒咖啡馆去。他在陈列馆晚一点下班。这些画有趣,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有几幅是在布拉邦特画的,其余的在海牙。”
  高更对画注视良久。他几次举起手来,张开嘴巴,好象要说话。似乎没能组织好自己的思路。
  “请原谅我提个问题,文森特,”他终于开口说,“你有没有癫病病?”
  文森特正穿上羊皮上衣,这是在旧衣店里买的,尽管泰奥对这件皮衣表示惊慌,他还是坚持要穿。他转过身来,凝视高更。
  “我什么?”他问。
  “一个癫相病患者。神经会发作的人?”
  “我根本不知道那捞什子,高更。你怎么会问这个?”
  “嗯…啃的这些画…看上去好象都要从画布上爆炸开来。当我看着你的这些画的时候……
  对我来说也不是第一次。。…·开始感到一阵无法自制的神经质的兴奋。我感到,如果画不爆炸,我一定爆炸!你可知道你的画使我什么地方最受刺激吗产“不知道。什么地方呀?”
  “肚子里。五脏六肺都在发抖。感到万分骚动和慌乱,简直无法控制自己。’“也许我能把它们当作泻药卖掉。你懂吗,挂一幅在厕所里,每天看个把钟点?”
  “老实说,文森特,我想我是没法忍受你的画。它们会使我的内脏混乱一个星期。”
  “我们走吧?”
  他们顺着蒙马特尔路,走向克利希林荫道。
  “你吃过饭了吗?”
  “没有。你呢?”
  “也没有。那我们上巴塔耶饭店去吧产“好主意。有钱吗产一个生丁也没有。你有吗产“我一向没有钱。我在等泰奥带我出去。”
  “咄!看来吃不成了。”
  “不管怎么样,上去看看当天名菜。”
  他们沿勒皮克路上山,然后向右转弯进入女修道院长路。巴塔耶太太有一份用墨水潦草写就的菜单,钉在门口一棵假的盆栽树上。
  “嗯,”文森特说,“青豆烧小牛肉,我最爱吃的菜。”
  “我讨厌小牛肉,”高更说,“我真高兴可以不吃了。”
  “吹牛。”
  他们漫步走去,进入山脚下的小三角花园。
  “喂,”高更说,“保罗·塞尚在那儿,躺在长凳上。我真不明白那个呆子为什么要把皮鞋当枕头。我们来弄醒他。”
  他从裤子上解下皮带,一折两,朝着睡觉的人,在穿着袜子的脚底心上猛地一抽。塞尚痛叫着,从长凳上跳了起来。
  “高更,你这个可恶的虐待狂。那就是开玩笑的意思吗?终有一天,你会逼得我砸烂你的脑袋。”
  “这样才能使你的脚晒晒太阳。干吗把肮脏的普罗旺斯皮鞋枕在你的头下呀?我看这比没有枕头更坏。”
  塞尚揉揉脚底,穿上靴子,发着牢骚。
  “我不是用鞋当枕头。枕在头下,睡着后,就没人能偷了。”
  高更朝文森特转过身去,“他讲话的样子会使你以为他是一个挨饿的艺术家吧。他的父亲开银行,埃克斯昂普罗旺斯的一半是他父亲的。保罗,这是文森特·凡·高,泰奥的兄长。”
  塞尚和文森特握手。
  “真不巧,没能在半小时前找到你,塞尚,”高更说,“否则你就可以和我们一起吃饭了。
  巴塔耶有我吃到过的最好的青豆烧小牛肉。”
  “真的好,是吗卢塞尚问。
  “好?太可口啦!不是吗,文森特?”
  “当然,当然。”
  “那我倒想去吃一点了。来,陪陪我,高兴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再吃得下一份。你行吗,文森特?”
  “也吃不下。不过,如果塞尚先生一定要……”
  “做个好人吧,高更。你知道我最讨厌一个人吃饭。如果你们小牛肉吃够了,那就吃点别的好了。”
  “好吧,就听你的。走吧,文森特。”
  他们回到女修道院长路,朝巴塔耶饭店走去。
  “晚上好,先生们,”侍者说,“点菜吧7”“对,”高更答道,“来三个当天名菜。”
  “好。什么酒?”
  “你点酒,塞尚。在这方面,你比我高明。”
  “我看,有圣埃斯泰弗,波尔多白葡萄酒,索特罗白葡萄酒,波恩红葡萄酒……”
  “你尝过他们的波马尔葡萄酒吗产高更狡猾地插嘴说,“我总以为这是他们店里最好的酒。”
  “来一瓶波马尔葡萄酒,”塞尚对侍者说。
  高更不消多时就吞下了他的小牛肉和青豆,转向塞尚,后者刚吃了一半。
  “顺便问问,保罗。”他问,“听说左拉的《作品》销了好几千本。”
  塞尚对他狠狠地白了一眼,厌恶地推开菜盆。他转向文森特。
  “你读过那本书吗?先生。”
  “还没有。我刚看完《胚胎》。”
  “《作品》是一本坏书,”塞尚说,“一本虚伪的书。而且是借友谊为名所干下的最卑劣的出卖。那是一本关于一个画家的书,凡·高先生。关于我!埃米尔·左拉是我最老的朋友。
  我们一起在埃克斯长大的。我们一起上学。我来巴黎就是因为他在这儿。我们比骨肉兄弟还亲,埃米尔和我。我们年轻的时候,一起计划过如何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可现在,他却对我干下了这个。”
  “他对你干了什么?”文森特问。
  “他嘲笑我。挖苦我。把我弄成了全巴黎的笑柄。我回复一日地对地阐述我对光的见解、对描绘表面现象下的结实之看法,以及对调色板来一次革命的想法。他听我讲,鼓励我,诱我讲。他一直仅仅是在为他的书搜集素材,给别人看看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呆子。”
  他喝干了酒,又朝文森特转过身来,接下去说,怒火在他的不愉快的小眼睛里燃烧。
  “左拉把我们三个人写进了那本书,凡·高先生,我、巴齐耶和一个常替马来打扫工作室的可怜的、不幸的孩子。那孩子有当艺术家的愿望,但最后因绝望上吊自尽。左拉把我描绘成一个空想家,又一个误入歧途的可怜虫——自以为在对艺术进行革命,可是他之所以不用传统的方法描绘,只不过是由于他压根儿没有足够的本领而已。他把我吊在我自己杰作的绞刑架上,因为我终于认识到:我错误地把疯狂的乱涂着成是天才。为了和我作对,他还塑造了另一个从埃克斯来的艺术家,一个把最陈腐的学院主义垃圾统统翻了出来的、多情善感的雕塑家,并且把他描绘成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真有趣,”高更说,“左拉还是第一个起来捍卫爱德华·马来的绘画革命呢。埃米尔为印象主义绘画所作的贡献,比活着的任何人更多呀。”
  “对,他崇拜马来,因为爱德华推翻了院士们。但当我正想起越印象主义者的时候,他却当我是呆子,是白痴。至于埃米尔本人,他是一个才智平庸、令人讨厌的朋友。我早就不上他家了。他的生活就象一个该死的资产阶级。地板上铺着奢侈的地毯,壁炉搁板上摆着花瓶,有几个佣人,一张雕花书桌供他撰写他的杰作。呸!他比马来不敢当的中产阶级更有钱。
  他们两个人骨子里是一对资产阶级兄弟,这就是他们和好相处的道理。正因为我和埃米尔是同乡,自小相识,所以他以为我根本成不了什么大事。”
  “我听说几年以前,他为你在‘落选沙龙’中的作品写过一本小册子。这本小册子怎么样啦?”
  “埃米尔把它撕了,高更,就在付印的前夕。”
  “那为什么?”文森将问。
  “他担心批评界会以为他之所以卫护我,仅仅由于我是他的老朋友。如果他出版那本小册子,我就能立足了。他改出了《作品》。这就是友谊。我在‘落选沙龙’中的作品,在一百个人当中,受到九十九个人的嘲笑。迪朗一吕埃尔展出德加、马奈和我的朋友吉约曼,但他们拒绝给我两英寸的空隙。甚至令弟,凡·高先生,也害怕把我的画放在他的隔层楼上。巴黎唯一肯把我的画放在橱窗里的,是唐居伊老爹,但他,可怜的人,无法把一块面包皮售给一个饥饿的百万富翁。”
  “瓶里还有波马尔葡萄酒喝,塞尚?”高更问,“多谢。我对左拉表示反感的是,他使他的洗衣妇讲起话来太象真正的洗衣好了,而当他离开她们的时候,却忘了改变他的风格。”
  “噢,我在巴黎耽够了。我要回到埃克斯去终老。那儿有一座山,从峡谷里耸起,俯视整个乡野景色。在普罗旺斯,有晶莹明亮的阳光和色彩。什么样的色彩啊!我知道山顶旁有块地要出售。上面覆盖着松树。我将造一个工作室,辟一个果园。在我的土地周围立一道墙。
  墙顶上插上玻璃瓶碎片,以便与外界隔绝。我将永远不再离开普罗旺斯,永远不,永远不!”
  “做隐士,啊?”高更朝他的波马尔葡萄酒杯咕味道。
  “对,隐士”“埃克斯的隐士。多可爱的称号。我们最好上巴蒂格诺勒咖啡馆去吧。此刻,人该都在那儿啦。”
  差不多全在那儿。洛特雷克面前的一堆茶托,高得足够搁他的下巴。乔治·修拉在与员克坦——一位瘦长的画家,他想把印象主义的技法和日本版画的技法合起来——悄声地交谈。
  亨利·卢梭从口袋里掏出小甜饼,浸泡在牛奶咖啡中,泰奥在与两个较为时髦的巴黎批评家进行一场热烈的讨论。
  巴蒂格诺勒原来是克利希林荫道人口的一个郊区,爱德华·马来就在这儿积聚了巴黎的血缘精神。在马奈生前,巴蒂格诺勒派总是每星期在咖啡馆内聚会两次。勒格罗、方丹一拉图尔、库尔贝、雷诺阿,全在那儿碰头,完成他们的艺术理论,但现在,这个流派已被年轻一代所取代了。
  塞尚看到埃米尔·左拉。他走向远处的一张桌子,叫了一杯咖啡,离群独坐。高更把文森特介绍给左拉后,便走到图卢兹一洛特雷克并排的椅上坐下。左拉和文森特单独坐一张桌子。
  “我看到你和保罗,·塞尚一起走进来,凡·高先生。看来他一定对你讲起过我了吧?”
  “是的。”
  “说了些什么?’“我怕你的书深深地伤了他的感情。”
  左拉叹了口气,把桌子从有坐垫的凳前推开去,以便让他的大肚子占有更多的空间。
  “你有没有听说过施魏宁格疗法吗?他问,“他们讲,如果一个人吃饭时光吃干的,那末三个月里就能减轻体重三十磅。”
  “没听说过。”
  “那本关于保罗·塞尚的书的写作,深深地伤害了我,可是,书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呀。你是一个画家。你会仅仅因为怕使你的朋友不愉快,而把他的肖像伪饰一番吗?当然不会的。保罗是一个极好的小伙子。许多年来,他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他的画简直荒唐。你知道,在我家里是无所谓的,先生,但我的朋友们来访的时候,我不得不把保罗的油画锁在食柜里,免得他受人嘲笑挪谕。”
  “不过,他的画显然不至于那么蹩脚呀。’“糟透了,我亲爱的几·高,糟透了。你没有见过吧?所以你有怀疑。他画得象一个五岁的孩子。我敢说,他完全疯了。”
  “高更尊敬他。”
  “那使我伤心,”左拉接着说,“看到塞尚在这种异想天开的形式中葬送他的一生。他应该回到埃克斯去,继承他父亲在银行里的位置。他能在那方面作出点成绩来的。象目前这样下去……有如一日他会上吊……就象我在《作品》中所预言的。你看过那本书吗,先生?”
  “还没有。我刚看完《胚胎》。”
  “是吗?你认为那本书怎么样?”
  “我以为这是巴尔扎克以来最好的小说。”
  “是的,那是我的杰作。这本书在去年的结尔布拉斯》上连载。使我得了一大笔钱。现在这本书已经销售了六万余册。我的收入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多。我在海当的房子要盖一排新的耳房了。这本书在法国的矿区里已经引起了四次罢工和造反。<<胚胎》将引起一场巨大的革命,当那场革命起来的时候,资本主义就再会啦!你画些什么东西,先生……高更刚说你的大名叫什么来的?”
  “文森特。文森特·凡·高。泰奥·凡·高是我的弟弟。”
  左拉放下在石面桌子上乱涂的铅笔,盯住文森特看。
  “奇怪。”他说。
  “什么?”
  “你的名字。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也许泰奥向你提起过吧。”
  “他提起过,但我不是指这个。等一等!那是…那是……《胚胎》!你在煤矿区呆过吗?
  “呆过。我在比利时博里纳回住了两年。”
  “博里纳日!小沃尔姆斯!马卡斯!”
  左拉的大眼睛差不多要从他那滚圆、长满胡子的脸上爆出来了。
  “那么你是基督第二次降临啦!”
  文森特脸红了。“你是什么意思?”
  “我在博里纳日呆过五个星期,为《胚胎。搜集素材。‘黑下巴’们提起了在他们中当福音传道者的一个救世主般的人。”
  “轻声一点,我请求你!”
  左拉双手交叠,按在他的大肚子上。
  “别害臊,文森特,”他说,“你试图在那儿干的事是有价值的。你仅仅是选错了媒介物。宗教,无论在哪里,都争取不到人们的。只有精神上有所准备方能接受今世的苦难,指望来世的极乐。”
  “我发觉得太晚了。”
  “你在博里纳回过了两年,文森特。牺牲你的食物、钱和衣服。你工作得要死要活,可是得到什么结果呢?什么也没有。他们把你当作疯子,把你赶出教会。你离开后,情况并不比你来的时候好一点。”
  “更糟。”
  “但是我的媒介物能做到。写下来的字会引起革命。比利时和法国的每一个识字的矿工都读过我的书。在所有的煤矿区里,没有一家咖啡馆,没有一所悲惨的茅舍里,没有一本翻旧了的。胚胎>)。那些不识字的人,由别人一遍又一遍地念给他们听。已经罢工了四回。更多的罢工在后头呐。整个国家沸腾了。(胚胎》将在你的宗教无能为力的地方,创造出一个新社会。我得到的回报是什么呢?”
  “什么?”
  “法郎。成千成万的法郎。和我一起喝一杯,好吗?”
  围着洛特雷克桌子的讨论,变得活跃起来。人人的注意力转向他们。
  “‘我的方法’怎么样啦,修技?”洛特雷克问,把一根根手指的关节撤得格格作响。
  修拉作装没有听见这种冷言冷语。他那完美的五官和平静的假面具般的表情,显示出来的不是一个男子的脸容,而是男性美的本质。
  “有一本关于色彩折射作用的新书,是美国人奥格登·鲁德写的。那看比赫姆霍尔兹和谢弗拉尔更进一步,虽然不象絮佩维埃的作品那么刺激。你看看会有好处的。”
  “我不想看有关绘画的书,”洛特雷克说,“还是留给门外汉阳。”
  修技解开黑白格子上衣的钮扣,整整有圆点花的蓝色大领结。
  “你就是一个门外汉,”他说,“只要你还在捉摸你自己所用的色彩。”
  “我不捉摸。我凭本能就知道。”
  “科学是一种方法,乔治,”高更插嘴,“通过成年累月的艰苦劳动和实验,在色彩运用上,我们已经科学化了。”
  “还不够,我的朋友。我们时代的趋势是朝向客观的制作。灵感、磨炼和谬误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我不能读那些书,”卢梭说,“它们使我头痛。然后只得整天地画画来消除头痛。”
  人人笑了起来。昂克坦朝左拉转过身子说:“今天晚报上有攻击《胚胎》的文章,你看到吗?”
  “没有。说些什么?”
  “批评家说你是十九世纪最不道德的作家。”
  “他们的老调。他们无法找点别的口实来反对我吗?”
  “他们说得对,左拉,”洛特雷克说,“我发觉体的书是描写自欲的、鞭亵的。”
  “当你看到淫秽的行为时,应该懂得的吧!”
  “你有过那种辰光呀,洛特雷克!”
  “传者,”左拉唤道,“给各位来酒。”
  “现在逃不了啦,”塞尚对员克坦说,“左拉一请喝酒,就意味要听他一个小时的讲演。”
  传者送上酒。画家们点燃烟斗,围成紧紧的、亲密的圆圈。煤气灯的螺旋形光照亮房间。
  从其他桌子上传过来的嗡嗡谈话声,低沉杂乱。
  “他们说我的书不道德,”左拉说,“他们也以同样的理由把不道德加在你们的绘画上,亨利。公众无法理解。在艺术中,道德的裁判是没有立足之地的。艺术是超道德的,生活也是如此。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猥亵的画和书,而只有结构蹩脚和表现蹩脚的画和书。图卢兹一洛特雷克的妓女是道德的,因为他把蕴藏在她外表底下的美揭示了出来;布格罗的纯粹的农家姑娘是不道德的,因为她给感伤主义化了,那样地讨人喜欢,以至于一看到就令人作呕!”
  “对,是那样。”泰奥首肯道。
  文森特看出画家们尊敬左拉,并不是因为他取得了成功——他们瞧不起成功的一般含义——而是因为他运用了对他们显得神秘而困难的媒介物进行着工作。他们专心地倾听他的讲述。
  “普通人的头脑是依二元性来思考的:光和影、甜和酸、善和恶。那种二元性在大自然中是不存在的。世界上既没有善,也没有恶,只有存在和实践。当我们描绘一个行动的时候,我们就是在描绘生活;当我们给那个行动命名——如邪恶或建狠——的时候,我们就进入了主观偏见的领域。”
  “不过,埃米尔,”泰奥说,“如果群众没有他们的道德标准,他们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呀?”
  “道德就象宗教,”图卢兹一洛特雷克接着说,“是一服麻醉药,使人们看不见生活中可以得到的幸福。”
  “你的超道德,不是别的,不过是无政府主义罢了,左拉,”修拉说,“而且是虚无主义的无政府主义。这种东西以前曾经试过,但是行不通。”
  “当然我们得有法律,”左拉同意地说,“社会福利要求个人的牺牲。我不反对道德,只反对把唾沫吐在《奥林比亚》上的少见多怪,只反对查禁莫泊桑著作的无理要求。我告诉你,在今天的法国,道德只局限在性感的范围内。让人们喜欢跟谁睡就跟谁睡吧,我知道有比那更高尚的道德。”
  “这使我想起了几年前我的一次请客,”高更说,“有一位客人说:‘你知道,我的朋友,你的情人要是出席的话,我就不能带妻子来赴宴。’‘很好,’我回答,‘那我就叫她晚上出去。’饭吃完了,他们都回家了,我们的那位诚实的夫人——整个晚上一直在打哈欠,现在不打了,对她的丈夫说:‘我们先谈谈心再干吧。’她的丈夫说:‘我们什么也别干,光谈心。今晚我吃得太多了。’”“那全说穿啦!”左拉喊道,声音超过了笑声。
  “我们暂且不讲伦理学,把话题回到艺术中的不道德上来吧,”文森特说,“没有人说过我的画建猴,但是受到非难,说是更大地不道德,丑恶。”
  “你击中了要害,文森特。”图卢兹一洛特雷克说。
  “对,那是公众的新的不道德之本质,”高更附和道,“你们看到本月份的绒兰西水星渺把我们叫作什么吗?丑恶崇拜。”
  “这个批评也同样地用来对付我,”左拉说,“前天,一位伯爵夫人对我说:‘我亲爱的左拉先生,象你这样具有非凡才能的人,为什么到处去把石头翻过来,仅仅为了要看看是什么样的肮脏的小虫在底下爬来爬去吗?’”洛特雷克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旧的剪报。
  “听听批评家对我在上届‘独立沙龙’里的油画,是怎么说的。‘图卢兹一格特雷克也许因为好表现不足道的快活、粗陋的娱乐和低下的题材而受到责备。他显然对容貌的美丽、形式的优雅和举动的庄重麻木不仁。固然,他以生动的画笔描绘了形状丑陋、树桩般的和讨人厌的人们之丑恶,然而,这样的堕落有什么好呢?’”“弗朗茨·哈尔斯的阴影,”文森特喃喃道。
  。“嗯,他是对的,”修拉说,“如果你的人物不是邪恶的,那你也至少是走入了歧路。艺术与抽象的东西打交道,如色彩、构图和调子。它不应当被用来改善社会状况或用来搜罗丑恶。绘画应该与音乐一样,从尘世中解脱出来。”
  “维克多·雨果去年死的,”左拉说,“全部文明也随着他死去了。可爱的举止、浪漫史、巧妙的谎话和精细的手腕之文明。我的书为新文明而奋斗,二十世纪的非道德的文明。你们的绘画也是如此。布格罗在巴黎阴魂不散,但在爱德华·马来展出《草地上的野餐》那天,他得病了,马奈完成《奥林比亚》那天,他去世了。好啦,现在马亲也过去了,杜米埃亦过去了,但我们还有德加、洛特雷克和高更,来继续他们的事业。”
  “把文森特·凡·高的名字放进那张名单。”图卢兹一洛特雷克说。
  “把它放在首位。”卢梭说。
  “很好,文森特,”左拉微笑道,“作被提名为丑恶崇拜了。接受这个提名吗?”
  “天哪,”文森特说,“我怕我就是生在里面的。”
  “让我们写下我们的宣言吧,先生们,”左拉说,“首先,我们认为一切的真实都是美好的,不论它的面貌会显得多么可怕。大自然的一切,我们全盘接受,一点不漏。我们相信,在粗糙的真实中,比在巧妙的谎话中,有更多的美;在下层社会中,比在全巴黎的沙龙中,有更多的诗意。我们认为痛苦是好的,因为它在人的全部感情中,是最深刻的。我们认为性是美的,甚至即使是由妓女和龟鸨所表演的。我们把个性放在丑恶之上,把痛苦放在可爱之上,把穷困的现实放在法兰西的全部财富之上。我们全盘接受生活,不作道德上的裁判。我们认为娼妓和伯爵夫人同样地好、门房和将军同样地好、农民和阁员同样地好,因为他们都顺应自然的款式,编织成生活的图案!”
  “干杯,先生们,”图卢兹一洛特雷克叫道,“为超道德和丑恶崇拜干杯。愿以此美化和改造世界。”
  “胡说八道!”塞尚说。
  “又一个‘胡说八道’!”乔治·修拉说。
  六月初,泰奥和文森特搬到蒙马特尔勒皮克路五十四号新居。这幢房子靠近赖伐尔路,他们只要朝东穿过蒙马特尔路的几个街区,就到克利希林荫道,然后顺弯弯曲曲的勒皮克路向东经过嘉乐特磨坊游乐场,就差不多进入了蒙马特尔丘的乡野区域。
  他们的套房在三楼。有三个房间,一个小间和一个厨房。起居室里很舒适,放着泰奥的美丽的、古老的古玩橱,路易·菲力普式家具和一只足以抵御巴黎严寒的大火炉。泰奥善于持家。他喜欢把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他的卧室就在起居室的隔壁。文森特睡在小间里,后面是他的工作室——有一扇窗的不大不小的房间。
  “你不必再在科尔芒工作室里画画了,文森特。”泰奥说。他们正在设计安放起居室里的家具。
  “噢,谢天谢地!不过我还要画几张女裸体。”
  泰奥把沙发模搁在房间里,稍为离开古玩橱一点,挑剔地打量一番。“你好久没有画完一张全色的油画了吧,是吗?”他说.“对。’“为什么不画呢?”
  “那有什么用呢?等我能够调配正确的颜色……你打算将这把圈椅放在哪里?泰奥,在灯下,还是在窗边?现在我总算有了自己的工作室……”
  第二天早晨,文森特在日出前便起身了,在他的新工作室里安排画架,在画框上张了一块画布,拿出泰奥买给他的闪亮的新调色板,把油画笔的毛弄软。当泰奥起身时,他煮上咖啡,下楼到较食店去买新鲜松软的月牙形小面包。
  在早饭桌上,泰奥能够感觉到文森特的激动和纷乱。
  “暧,文森特,”他说,“你已经上了三个月的学。嗅,我不是指科尔芒的工作室,我是指巴黎这个大学校!你已经看到了三百年来欧洲最重要的绘画。现在你打算……”
  文森特把吃了一半的早餐推向一边,跳了起来。“我想我将“坐下来。把早饭吃完。你有的是时间。没有什么要你担心的。我会给你买大批颜料和画布,使你手头上经常不缺。你最好还装一付假牙,我要使你保持健康。但是看在老天的面上,画得慢一点,小心一点!”
  “别讲废话,泰奥。哪桩事做起来我是慢的,小心的呢?”
  那天晚上,泰奥回家,发现文森特发狂了。他在令人伤心的条件下,画了六年画,现在,万事俱备,却面临着丢脸的无能为力。
  直到十点钟,泰奥方才使他安静下来。他们出去吃晚饭的时候,文森特恢复了一点信心。
  泰奥显得苍白疲惫。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对他们俩都是折磨。泰奥从陈列馆回来后总是发现文森特处于发狂状态之中。他门上的那把坚固的锁完全不起作用。文森特通宵坐在他的床头上,跟他争论不休。当泰奥睡着的时候,文森特便推他的肩头,把他弄醒。
  巴黎夏季的酷热来临。烈日烧烤街道。巴黎人呆在心爱的咖啡馆喝着清凉饮料,直到深更半夜。蒙马特尔丘上的百花,竞妍斗艳。闪闪的塞纳河境蜒流过城区,流过树林成行的两岸和一块块阴凉的绿草地。
  每天早晨,文森特背上画架,出去寻找题材。他在荷兰时,从来没有碰到过如此持久的烈日,也没有见到过如此浓艳的原色。几乎每天傍晚,他总是及时赶回来参加在古皮尔公司隔层楼上的热烈的讨论会。
  一天,高更来帮他调配颜料。
  “你在什么地方买颜料?”他问。
  “泰奥批发来的。”
  “你应该光顾唐居伊老爹。他的价钱在巴黎最便宜,并且在别人破产的时候仍信任他们.““这位唐居伊老爹是谁?以前听你介绍过。’“你还没有跟他见过面吧?哟,那你一分钟也别犹豫了。你和老爹是我所遇到的共产主义真正从心底里产生出来的两个人。戴上你那顶美丽的苏格兰帽子.我们到克洛泽尔路去。”
  他们沿着碗蜒的勒皮克路走去,高更讲述康居伊老爹的事情。“他来巴黎以前一直是个泥水匠。先在爱德华家里研磨颜料,后来在蒙马特尔丘的一个地方当看门的。他的老婆料理家务,老爹开始在美术界里兜售颜料。他碰到毕沙罗、莫奈和塞尚,他们喜欢他的颜料后,我们大家就开始买他的颜料了。上一次的起义中,他加入了共产主义者的行列;一天他正在岗哨上做梦的时候,一帮凡尔赛佬偷袭他的岗哨。这可怜的家伙简直无法向别人放枪。他扔掉了滑螳枪。因为这个背叛行为,他受到了在布勒斯的船上做两年苦工的处分,但我们设法把他弄了出米.“他积了一点饯了在克沼泽尔路开了这爿小店。洛特雷克为他把门面漆成蓝色。他是巴黎第一个展出塞尚图画的人。从此以后,我们都从他那儿买颜料。他并未卖掉过一张画。啊,没有过!你知道,老爹是一个艺术迷,但是因为穷,买不起画。所以他在他的小店里展览图画,这样便可以与图画朝夕相处了。”
  “你意思是说,即使别人出高价,他亦不会卖掉一张画吗产“当然不会。他只收藏他喜爱的图画,一旦爱上了一张画,那你就休想再把它弄出小店。
  有一天,我在那儿,进来了一位服饰考究的纳土,看中了一张塞尚的画,问要卖多少钱。巴黎的随便哪一个画商,都会乐意地卖它个六十法郎。唐居伊老爹对这张画着了又看,然后开口:‘啊,这一张。这是塞尚特别好的一张。没有六百法郎,我决不脱手。’那人逃出小店后,老爹便把画从墙上取下来,泪眼晶莹地捧着。”
  “那末,要他陈列你的作品有什么好处呢?”
  “噢,唐居伊老爹是一个怪人。他对艺术的理解不过是如何研磨颜料而已。可是却有十分高明的鉴赏力。如果他向你要一张画,就给他。这将是你正式加入巴黎美术界。克洛泽尔路到了,我们拐进去吧。”
  克洛泽尔路是连接烈士路和亨利·莫尼埃路的一条只有一个街区的街道。街上尽是小店铺,店面上是两、三层白百叶窗的住房。唐居伊老爹的销子就在女子小学的对面。”
  唐居伊老爹正在观看刚刚开始在巴黎时行的日本版画。
  “老爹,我带来了一位朋友,文森特·凡·高。他是一个热忱的共产主义者。”
  “衷心欢迎你光临小店。”唐居伊老爹用轻柔的、几乎是女性的声音说。
  唐居伊身材矮小,一张胖胖的脸,一双眼睛犹如友好的猎犬般地机灵。他头戴宽边草帽,帽沿一直拉到眉际。他手短指粗,胡须蓬乱。他的右眼跟左眼一样地半开半闭。
  “你真是一个共产主义者吗?凡·高先生。”他羞怯地问。
  “我不清楚你对共产主义怎么个解释,唐居伊老爹。我认为人人都应该各尽其能从事其喜爱的职业,作为报酬,他得到所需要的一切。”
  “就那么简单。”高更笑道。
  “啊,保罗,”唐居伊老爹说,“你在证券交易所做过事。是金钱把人弄成了富生,不是吗?”
  “是的,不错,还有,金钱短缺把人变成了畜牲。”
  “不,决不是缺少金钱,只是缺少食物和生活的必需品、”“说得对,后居伊老爹。”文森特说。
  “我们的朋友,保罗,”唐居伊说,“瞧不起赚钱的人,可又瞧不起我们,因为我们不会赚钱。但是我宁愿属于后一个阶级。一个一天生活需要超过五十生丁的人,就是一个无赖。”
  “那末,是需要之力量促使美德降临在我的身上了。唐居伊老爹,你能再赊给我一点颜料吗?我知道已经欠了你不少钱,但是我无法画下去了,除非……”
  “好,保罗,我赊给你。倘若我对别人少信任一点,而你对别人多信任一点,那对我们俩都有好处。你答应我的新画在哪里?
  也许我能卖掉它,取回赊出颜料的线。”
  高更向文森特眨眨眼。“我给你两幅,老爹,并排挂起来。现在如果你能给我一管黑色,一管黄色……”
  “付清账单,你就能拿到颜料!”
  三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唐居伊太太砰地把住房的门关上,走进店堂。她是一个铁丝般的小个子妇女,一张严厉瘦削的面孔,一双厉害的眼睛。她对着高更咆哮。
  “你以为我们是办慈善事业吗?你以为我们能吃唐居伊的共产主义吗?把账付清,你这个坏蛋,否则我就去喊警察啦!”
  高更以他的最讨人喜欢的样子微笑,捧起后居伊太太的手.殷勤地亲吻。
  “啊,赞蒂曾,今天早晨你是多么迷人。”
  唐居伊太太弄不懂为什么这头漂亮的猛兽老是叫她赞蒂普,但她喜欢这字眼儿的声音,得意洋洋。
  “别以为你能左右我,你这个懒鬼。我一天到晚拼死拼活地磨制那些颜料,你却偷了就走。”
  “我心爱的赞蒂普,别对我那么狠心。你有着艺术家的灵魂。我在你可爱的脸上看得清清楚楚。”
  康居伊太太撩起围裙,似乎要把艺术家的灵魂从脸上抹掉。
  “呸!”她嚷道,“家里有一个艺术家已经够了。我想他告诉你了吧,他一天只需要五十生丁的开销。要是我不为他赚钱,你想他到什么地方去弄那五十生丁?”
  “全巴黎都在谈论你的眼力和才干,亲爱的太太。”
  他俯下去,再次用嘴唇擦吻她的多节的手。她钦下来了。
  “好,尽管你是个恶棍和马屁精,但这次还给你一点颜料。
  只要别忘记付账。”
  “为了你的这一番好意,我可爱的赞蒂曾,我将为你画像。有朝一日它会挂在卢怫尔宫里,使我们俩都永垂不朽。”
  前门的小铃叮铃叮铃地响。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橱窗里的那张画,”他说,“那张静物。
  谁画的?”
  “保罗·塞尚。’“塞尚?从来没有听说过。卖吗?”
  “啊,不,哎呀,已经……”
  高居伊太太解掉围裙,推开唐居伊,热切地迎上去。
  “当然,当然是卖的。是一幅美丽的静物,不是吗,先生?你从前见过这样的苹果吗?
  既然你欣赏,先生,我们就便宜点卖给你。”
  “多少钱?”
  “多少钱,康居伊况太太问,声音里带着威胁。
  唐居伊拼命咽口水。“三百……”
  “康居伊”“二百……”
  “康居伊!”
  “那末,一百法郎。”
  陌生人说:“一个无名画家要一百法郎?我看太贵了吧。我只想出约摸二十五法郎。”
  唐居伊太太把油画从橱窗里取出来。
  “看,先生,这是一幅大画。有四只苹果。四只苹果是一百法郎。你只想出二十五法郎。
  那末为什么不就买一只吧?”
  这个人对画着了一会儿,说:“对,可以。就把这一只苹果完全割下来,我就买这一只。”
  太太奔过她的住房,拿了一把剪刀,把最后~只苹果剪下来。她拿了张纸包好,递给那人,收下二十五法郎。那人腋下挟着这包东西走了出去。
  “我的珍爱的塞尚,”唐居伊悲叹道,“我把它放在橱窗里,好让人们看一看,幸福地离去。”
  太太把这张残缺的画放在柜台上。
  “F一次有人要一张塞尚,却没有很多钱,就可以卖一个苹果给他。这张画,别人出什么,你就收下什么。反正没有什么价值,他画了那么多。你也不要笑,保罗·高更,对你也是一样。我要把你的那些画从墙上取下来,把你的保身的、不信神的女人五法郎一张卖掉。”
  “我亲爱的赞莱普,”高更说,“我们相逢得太晚了。要是你在证券交易所和我合伙,那末现在我们两人就会成为法兰西银行的老板了。”太太回到后面的住屋,后居伊老爹对文森特说:“你是一个画家吗,先生?我希望你能在这儿买颜料。也许你能让我看看大作吧?”“我感到荣幸。这些是可爱的日本版画。卖的吗?”“对。自从龚古尔兄弟开始收集以来,已经在巴黎很风行了。这些版画绘了我们的年轻画家很大影响。”“我喜欢这两张。我要研究研究。
  多少钱?”“三法郎一张。”
  “我买下。噢,哟,我忘记了c今天上午我花掉了最后一个法郎。高更,你有六法郎吗?”
  “别挖苦我。”
  文森特遗憾地把日本版画放回柜台上。
  “我怕只能留下了,康居伊老爹。”
  老爹把版画塞在文森特的手中,抬头看着他,朴实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怯、沉思的微笑。
  “你画画需要这个。请收下。下次给钱好啦。”
  泰奥决定请文森特的朋友们聚聚。他们煮了四打蛋,买了一小桶啤酒,备了许多盆奶油蛋卷和各式点心。起居室里烟雾腾腾,高更在移动他那巨大身躯的时候,看起来就象一艘从迷雾中穿过来的海轮。洛特雷克缩在一个角落里,在泰奥心爱的圈椅扶手上敲蛋,把蛋壳扔在地毯上。卢梭因为那天接到了一个女性崇拜者想拜访他的香喷喷的短笺,所以兴奋得六神无主了。地瞪大着惊异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诉说这事情。修技在苦心构思地的新理论,叫塞尚把手稿钉在窗上,解释给他听。文森特从小桶里倒啤酒,对高更的淫狠故事发笑,猜想卢俊的女朋友会是什么个样子,与洛特雷克辩论,要抓住一个印象,是用颜色的线最有效果,还是颜色的点最有效果,最后,把塞尚从修拉的苦缠中解围出来。
  房间里一片兴奋激动的气氛。房间里的人都是性格倔强、可怕的自我主义者和凶猛的偶像破坏者。泰奥把他们叫作偏执狂者。他们好争辩,斗争,咒骂,为自己的理论辩护,攻击其他的一切。他们的声音又响又粗,他们对世界上的东西,不喜欢的可多呢。比泰奥的起居室大二十倍的大厅,也容纳不下这批好斗的、哇哇乱叫的画家们的强劲。
  房间里的扰嚷,激起文森特的手舞足蹈的热情和雄辩,使泰奥的头痛得要裂开来了。这种吵闹与他的品性格格不入。他对房间里的人是热爱的。他与古皮尔公司所进行的无声的、没完没了的斗争,还不是为了他们?但是,他发现他们个性上的粗暴和鲁莽的吵嚷,与他是合不来的。泰奥身上有许多女性的气质。图卢兹一语特雷克曾经以其惯常的尖刻幽默地说过:
  “泰奥做文森特的弟弟是太可惜了。他倒可以成为文森特的贤妻。”
  泰奥发觉,出售布格罗的画,就象要文森特去画那种画一样,是索然无味的。然而,假使他卖去市格罗,瓦拉东就会让他陈列德加。终有一天,他将说服瓦拉东让他挂塞尚,然后高更或格特雷克,最后,过一段时期,文森特·凡·高。
  他朝喧闹、争吵、烟雾腾腾的房间看了最后一眼,偷偷地溜出前门,走上蒙马特尔丘,独自一人,凝望着展现在面前的巴黎的灯光。
  高更与塞尚在辩论。他一手摇着白煮蛋和奶油蛋卷,一手摇着一杯啤酒。他自吹自擂:
  在巴黎,唯独他能够衔着烟斗饮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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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2 发表于: 2006-05-21
“你的油画没有一丝热气,塞尚,”地嚷道,“冰冰冷。望着它们就把我冻僵了。在你惯上颜料的几英里路长的画布上,找不出一盎司的感情。”
  “我不想画感情,”塞尚反驳说,“我把感情留给小说家。我画苹果和风景。”
  “你不画感情是因为画不来。你是用眼睛画的,用眼睛。”
  “别人用什么画呢?”
  “什么都用。”高更对四周迅疾地扫了一眼,“洛特雷克,瞧,用他的怒气画。文森特用他的心画。修技用他的脑袋画,那差不多象你用眼睛画一样地不好。而卢梭用他的想象画。”
  “你用什么画呢,高更?”
  “谁,我?我不知道。从来没有想过。”
  “我来告诉你,”洛特雷克说,“你是用你的生殖器画的!”
  对高更的嘲笑声停下来后,修拉坐在躺椅的扶手上,喊道,“你可以讥笑一个人用脑子画画,可是,这恰恰帮助我发现了如何使我们的画有加倍的效果。”
  “我一定得一遍遍地听这种吹牛吗?”塞尚哼道。
  “别响,塞尚!高更,找个地方坐下来,别在房间里乱跑。卢梭,你那个崇拜者的老故事也可以别讲了。洛特雷克,抛个蛋过来。文森特,给我一个奶油蛋卷好吗?现在,大家都听着!”
  “怎么啦,修技?自从那个家伙在‘落选沙龙’里对你的画吐唾沫以来,我还没见过你如此兴奋呢。”
  “听着,今天的绘画是什么?是光。什么样的光呢?有明暗层次的光。无数的色彩点子互相渗透。”
  “那不是绘画,那是点彩法!”
  “天哪,乔治,你又要给我们启示了吗?”
  “别响!我们画完了一幅画。还做什么让我们移交给某一个傻瓜,他就配个讨厌的金画框,一切效果统统完蛋。现在我提议,在我们的画配好画框,漆好画框—一这样画框就成为画的一个组成部分—一之前,决不脱手。”
  “不过,修拉,你讲得还不完全。画得挂在房间里。倘若房间的颜色不对头,那画和画框的效果仍会统统完蛋的。”
  “说得对,为什么不把房间漆得和画框相称呢?”
  “好主意。”修拉说。
  “房间所在的房子怎么办?”
  “房子所在的城市怎么办?”
  “噢,乔治,乔治,你的想法荒唐透顶!”
  “那就是用你的脑袋画的结果。”
  “你说不要用脑袋画画的站不住脚的理由,就是因为你没有脑袋。”
  “瞧乔治的脸,诸位,快!我们的科学家光火了。”
  “你们这些人干吗老是彼此相斗呢?”文森特问,“你们为什么不试试互相合作呢?”
  “你是这帮人中的共产主义者,”高更说,“你不妨给我们讲讲,如果我们互相合作,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很好,”文森特说,往嘴里塞进一个绷硬滚圆的蛋黄,“我来说。我已经拟出一个计划。
  我们是一群无名小卒。马奈、德加、西斯莱和毕沙罗给我们开了路。他们已为公众所接受,他们的作品在大陈列馆里展出。好吧,他们是大林荫道的画家。我们为什么不得不退进小街里去。我们是小林荫道的画家。我们为什么不能把我们的画在小街上的小饭店——劳工们的饭店里展出呢?我们每人出,譬如,五张画。每天下午我们换一个新地方挂挂。我们可以把画卖给工人们,不论他们付什么。除了使我们的作品经常不断地与世人见面之外,我们还要使巴黎的穷人有可能看到优秀的艺术,并且以极低的代价买到美丽的图画。”
  “晴,”卢梭嘘声说,他的眼睛兴奋地张得老大,“好极了。”
  “我画一张画要一年,”修拉抱怨道,“你以为我肯把它以五’个苏卖给一个龌龊的木匠吗?”
  “你可以拿些小品出来。”
  “对,不过,要是饭店不接受我们的画呢?”
  “他们一定会接受的。”
  “为什么不接受?那又不费事的,反而芙化了他们的店堂。”
  “我们怎么安排呢?谁去找饭店?”
  “我已经全想好了,”文森特嚷道,“我们请唐居伊做经理。他去找饭店,挂画;收钱。”
  “当然。非他不可。”
  “卢梭,做个好事,跑到唐居伊老爹家去。告诉他有一桩重要的业务等着他。”
  “别把我算进这个计划。”塞尚说。
  “怎么啦?”高更说,“怕你的可爱的图画会被劳工们的眼睛弄脏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月底就要回埃克斯去啦。”
  “就试一次,塞尚,”文森特劝说,“如果没有什么结果,你也没有什么损失。”
  “噢,很好。”
  “饭店弄好了,”洛特雷克说,“我们就可以开始在妓院里。蒙马特尔的大多数老鸨我都认识。她们的顾客比较高档,我想我们能把价钱订高一点。”
  后居伊老爹奔进来,激动不已。卢梭只有把事情讲得七零八落的本事。他的国草帽歪在一边,胖胖的小脸,热情洋溢。
  他听完计划后,叫道:“对,对,我知道有地方。诺万饭店。老板是我的朋友。店里四壁空空,他一定高兴的。那边弄好了,我还认识皮埃尔路的一家饭店。嗅,巴黎的饭店成千上万哩。”
  “小林荫道俱乐部的第一届展览会什么时候开幕呢?高更问。
  “为啥拖呢?”文森特问,“为啥不就在明天开?”
  唐居伊跳了起来,把帽子脱下,又套在头上。
  “对,对,明天!早晨把你们的画带给我。中午我就挂在诺万饭店里。人们来吃晚饭时,就会轰动起来。我们象复活节卖神烛般地卖画。给我喝点什么?一杯啤酒?好!先生们,为小林荫道共产主义艺术俱乐部干杯。祝它的第一届展览会成功。”
  第二大中午,唐居伊老爹敲文森特公寓的门。
  “我在一个一个通知,”他说,“如果我们在诺万饭店吃晚饭,才能在那儿展出。”
  “行。”
  “好。别人已经同意了。我们在四点半才能把画挂出来。你四点钟到我店里来,行吗?
  我们大家一起去。”
  “行。”
  他到达克洛泽尔路那蓝色小铺时,唐居伊老爹已经把画装上一辆手推车。其他的人在店堂里,吸烟和讨论日本版画。
  “好啦,”老爹叫道,“一切都准备好了。”
  “要我帮你推车吗,老爹?”文森特问。
  “不,不,我是经理。”
  他把车推到街心,开始长途的攀登。画家们走在后面,双双对对。打头的是高更和洛特雷克,他们俩喜欢在一起,因为可以组成一幅滑稽的图画;修拉在听卢梭讲,后者又被那天中午接到的第二封香喷喷的信弄得神魂颠倒;最后是文森特和塞尚板着脸,说着一本正经的客气话。
  “哎,康居伊老爹,”高更说,他们上山走了一段路局,“车很重,装着不朽的杰作。我来推一会儿吧。”
  “不,不,”老爹叫道,在前面奔跑。“我是这次革命的旗手。第一枪一响,我将倒下。”
  他们形成了一幅奇妙的图画:一群衣着古怪、乱七八糟的人,走在街中心,跟着一辆普通的手推车。他们没有注意到惊讶的过路人的凝视。他们又说又笑,情绪高涨。
  “文森特,”卢梭叫道,“今天中午我接到信的事儿对你讲过吗?也是香喷喷的。是同一个女士写的。”
  他在文森特身旁跑着,舞动手臂,从头至尾重复这个冗长的故事。他终于讲完了,退回到修拉身边,洛特雷克叫文森特。
  “你知道卢梭的那位女士是谁?”他问。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洛特雷克闷声地笑,“是高更。他在给卢梭一次恋爱。这可怜的人从来没有过女人。高更打算先喂他几个月的香笺,然后来一次约会。他将穿上女人的衣服,在蒙马特尔一个有窥孔的房间里与卢梭碰头。我们将从小洞中观看卢梭第一次的求爱。那是千金难买呀。”
  “高更,你是个魔鬼。”
  “噢,来吧,文森特,”高更说,“我想那是一个精彩的玩笑。’最后,他们抵达诺万饭店。那是一个普通的铺子,缩在一家酒店和一家马具店之间。店面涂着淡黄色,店内四壁漆着浅蓝色。大约有二十张方桌,铺着红白格子桌布。店堂后部,近厨房门,是房主的一个高高的棚。
  对于画的悬挂次序,画家们足足吵了一个小时。唐居伊老爹几乎要发狂了。老板光火了,因为营业时间临近,而店堂内一片混乱。修技压根儿不让把他的画挂上去,因为墙壁的蓝色影响着他的苍穹。塞尚不答应把他的静物挂在洛特雷克的“可怜的招贴画”旁边,卢梭生气了,因为他们要把他的画挂在厨房附近的后墙上。洛特雷克坚持他的一幅大油画一定要挂在盥洗室内。
  “那是一个人一天中最沉思的片刻。”他说。
  唐居伊老爹几乎绝望地走到文森特身边,“晦,”他说,“拿住这两法郎,能加就再加上一点,把他们全赶到街对面的酒吧里去。只要给我十五分钟,一切就弄停当。”
  这个策略奏效。他们成群结队回到饭店时,展览会已经布置就绪。他们不再争吵,在临街门边的一张大桌旁坐下。唐居伊老爹在四壁上写着:展品待售,价格低廉。请与店主接洽。
  五点半。晚饭于六时开始供应。这群人象文学生似地坐立不安。前门一开,双双眼睛满怀希望地转了过去。诺万饭店的顾客们向来是在时钟打过六点后才陆续进来。
  “看文森特,”高更对修拉咬耳朵说,“他紧张得家个头牌女伶。”
  “告诉你,高更,”洛特雷克说,“我敢与你赌一顿饭,我一定比你先卖掉一张画。”
  “你喝醉了。”
  “塞尚,我和你三比一打赌。”那是洛特雷克。
  塞尚被这个侮辱弄得面红耳赤,人人对地哄笑。
  “记住,”文森特说,“康居伊老爹负责卖画。一个人也不要跟买主打交道。”
  “他们怎么还不来呢?”卢梭问,“时间已过了。”
  墙上的时针愈移愈近六点,这群人也愈来愈紧张。最后,一切玩笑全停了下来。他们的眼睛盯着门。紧张的感觉攫住了他们。
  “我在巴黎整个批评界面前,在‘独立沙龙’里展出时,也没有过今天的这种感觉。”修技喃喃道。
  “看,看!”卢梭悄声说,“那个人,穿过街来了。他是朝这儿来的。他是一个吃客。”
  那人走过诺万饭店,消失了。墙上的时钟敲响六下。最后一下时,店门打开,进来一个工人。他穿得破破烂烂。疲惫的线条在他的双肩和背上往里往下地写着。
  “现在,”文森特说,“我们可见分晓了。”
  那个工人懒洋洋地走向店堂另一边的一张桌子,把帽子报上衣帽架,坐下来。六个画家伸长脖子,望着他。那人细细看了一下某单,点了一客当天名菜,不一会儿便用一只大汤匙舀起场来。他没有从盆上抬起他的眼睛。
  “啊,”文森特说,“真奇怪。”
  两个制金属薄片的工人走进来。老板向他们打招呼。他们发着牢骚,拣最近的椅子坐下,立即对白天发生的一桩事情开始了一场激烈的争辩。
  饭店慢慢地坐满。有些女人由男人伴随进来。似乎人人都有自己的固定座位。他们首先看的是菜单;某一端上来,便一门心思地吃起来,头也不抬。饭后,他们点起烟斗,谈天说地;翻开报纸观看。
  “先生们要上菜了吧?”侍者问,七点钟左右。
  没人回答。传者走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进来。
  当他把帽子掼上衣帽架时,注意到卢梭的在丛林中向外窥望的老虎。他指给同伴看。画家桌上的人都僵硬起来。卢梭半个身子站了起来。那女人低声说了些什么,笑了笑。他们坐下,头并头地仔细观看菜单。
  八点一刻,侍者不问一声便把场送上来。没有一个人碰一碰。汤冷了,诗者便端开。他送上当天名菜。洛特雷克用餐叉在肉汁里画图。只有卢梭能吃。人人,甚至修拉,都饮尽了林里的酸红酒。饭店里弥漫着食物的气味和人们——他们在太阳的热光下干活流汗——身上的气味,温度甚高。
  吃客们—一地付账,回答老板的随随便便的晚安,鱼贯而出。
  “很抱歉,先生们,”传者说,“可是已经八点半了,我们要打烊了。”
  唐居伊老爹从墙上把画取下,拿到街上。在慢慢降落的暮色中,他推着车回家而去。
  老古皮尔和文森特·凡·高叔叔的精神,已经从陈列馆里永远地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销售图画的方针,就好象图画亦是一种商品,如鞋子或青鱼一样。泰奥不断地受到赚更多的钱、销更坏的画的折磨。
  “呕,泰奥,”文森特说,“你为什么不离开古皮尔公司呢?”
  “别的画商也是一路货,”泰奥有气无力地回答,“再说,我在那里的时间太长了。我最好还是不动。”
  “你一定要动。我坚持你一定要动。你在那儿一天天愈来愈不愉快。别管我!高兴的话我能流浪。泰奥,你是巴黎最有名望和最受欢迎的年轻艺术商。你为什么不自己开一家店呢?”
  “噢,我的天,我们一定要再把老话从头至尾重复一遍吗?”
  “瞧,泰奥,我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我们开一爿共产主义艺术商店。我们把我们的全部作品给你,不论你赚进多少钱,我们平均分配。我们能凑集一笔钱,在巴黎开爿小店,我们在乡下弄幢房子,在那儿共同生活和工作。波蒂埃日前卖掉了一幅洛特雷克,唐居伊老爹已经卖掉了好几幅塞尚。我敢说我们会吸引巴黎的年轻买画者。我们在乡下的开销并不需要化很多钱。我们在一起过活,不必再保持巴黎的十来个住家。”
  “文森特,我头疼得厉害。现在让我去睡觉,好吗?”
  “不,星期日你可以睡觉。听着,泰奥…称上哪儿?好吧,要睡就脱衣服吧,不过,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对你讲。哎,我坐在你的床头上。要是你在古皮尔公司不愉快,而且巴黎所有的年轻画家都愿意,我们能凑起一小笔钱……”
  第二天晚上,康居伊老爹、洛特雷克和文森特一起走进来。泰奥但愿文森特一晚上在外面。唐居伊老爹的小眼睛里跳跃着激动的光彩。
  “凡·高先生,凡·高先生,那是一个好生意。你一定得干。我把自己的店关了,搬到乡下与你们一起住。我来研磨颜料,绷画布,做画框。我只要求有吃有住。”
  泰奥叹口气。放下书本。
  “我们从哪儿去弄这笔开办费呢?开一爿店,税一幢房子、养活那么多人的钱呢?”
  “瞧,我带来了,”后居伊老爹叫道,“二百二十法郎。我的全部积蓄。收F吧,凡·高先生。这可以帮助开办我们的聚居地。”
  “洛特雷克,你是聪明人。你对这些废话怎么想?”
  “我想这是一个该死的好主意。照目前的情形下去,我们不单要与整个巴黎斗,而且还要在我们自己当中斗。如果我们能够结成一条联合阵线……”
  “很好,你有的是钱。你肯帮助我们吗?”
  “啊,不。如果那是一个发救济金的聚居地,就失去了它的意义。我捐助二百二十法郎,象唐居伊老爹一样。”
  “痴心妄想!要是你们这些人对商业界有所了解……”
  后居伊老爹向泰奥扑去,扭着他的手。
  “我亲爱的几·高先生,我恳求你,别把那叫做痴心妄想。这是一个辉煌的主意。你一定,你一定要……”
  “现在你爬不出去啦,泰奥,”文森特说,“我们已经抓住了你。我们再多凑点钱,你做我们的老板。你已经对古皮尔公司再会啦。你在那儿已经完了。现在你是共产主义艺术村的负责人啦。”
  泰奥一手蒙住眉际。
  “我只看到自己在管理你们一群野兽。”
  第二天晚上,泰奥抵家的时候,发现屋里的画家一直挤到门口。蹩脚烟草的烟雾把空气染成了蓝色,刺耳的噪声在发泡。文森特坐在起居室中央一张纤巧、易碎的桌上,充当仪式的主持者。
  “不,不,”他叫道,“没有报酬。根本没有钱。我们决不会看到钱,年年如此。泰奥卖画,而我们得到膳宿和画具。”
  “画卖不出去的人怎么办?”修技问,“我们要维持他们多久呢?”
  “只要他们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和工作,要多久就多久。”
  “好极了,”高更发牢骚,“我们将把全欧洲的业余画家全招到我们门口的台阶上来了。”
  “凡·高先生来了!”唐居伊老头一看到泰奥倚门站着,便叫喊,“为我们的老板三呼万岁。”
  “泰奥万岁!泰奥万岁!泰奥万岁!”
  人人兴奋若狂。卢梭想了解是否还能在聚居地教授小提琴。昂克坦说他欠了三个月的房租,最好很快就能找到乡下的房子。塞尚坚持人人可以花用自己的钱,只要有的话。文森特叫道:“不,那就破坏了我们的共产主义。我们一定要平分共享。”洛特雷克想知道能否带女人。高更坚持每人每月至少得交两张画。
  “那我就不参加!”修技嚷道,“我一年只画一幅大画。”
  “材料怎么样?”唐居伊老爹问,“我是不是每星期给每人发一份同样数量的颜料和画布?”
  “不,不,当然不是,”文森特叫道。“我们要多少就拿多少,不多也不少。就象吃的一样。”
  “好,但是剩余的钱怎么安排?在我们开始售画以后?赢利归谁所有?”
  “没有人可以拿,”文森特说,“我们一有钱多余下来,就在布列塔尼开放一幢房子。然后在普罗旺斯再开放下幢。很快我们就将在全国各地都有房子,可以从一个地方旅游到另一个地方。”
  “火车票费怎么算?是不是从赢利中抽取呢?”
  “对,我们能旅游多少地方呢?由谁来决定?”
  “如果在最好的季节里,房子里的画家挤得太多,怎么办?谁让出来呢,请告诉我。”
  “奉奥,泰奥,你是这个事业的老板。把一切都给我们讲讲吧。任何人都可以参加吗?
  会员人数有限制吗?我们是不是一定要按照某一种体系画画呢?房子里有模特儿吗?”
  会议在黎明时结束。楼下的邻居用扫帚柄不断地敲击天花板,累得精疲力尽。泰奥在四点左右去睡觉,但是,文森特、唐居伊老爹和几个热心人围住他的床,催他在月初就给古皮尔公司递呈辞职书。
  兴奋状态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进入了高潮。巴黎的艺术界分成两大阵营。已被公认的画家们议论那些发疯的人和几·高兄弟。其余的人无休无止地议论这一新试验。
  文森特发疯似地日日夜夜又讲又干。有成千上万的细节要解决:怎样凑钱,店开在哪里,如何定价,什么人可以参加,谁来管理乡下的房子,怎么管理等等。泰奥不由自主地被卷入了这热病般的兴奋状态之中。勒皮克路的公寓里日日夜夜挤满着人。新闻记者跑来采访。艺术批评家跑来讨论这新运动。全法国的画家都回到巴黎来参加这一组织。
  如果泰奥是国王,那末文森特是敕定的组织者。他制订数不尽的财政计划、组织方案、预算和募捐办法,草拟规章制度,准备登报的宣言,撰写向全欧洲宣传共产主义艺术村的小册子。
  他忙得把画画忘记干净。
  近三千法郎流入了这组织的保险箱。画家捐献他们力所能及的最后一个法郎。一个街头展览会在克利希林荫道开幕,每个人叫卖着自己的画。全欧洲都有信件寄来,有时候还附奇肮脏的、揉皱的法郎纸币。巴黎的艺术爱好者来到公寓,被这一新运动的热情所感染,离去的时候,在一只开着的盒子里丢钞票。文森特是秘书兼司库。
  泰奥坚持非有五千法郎才能开始。他看中了他认为地段上好的特隆歇路的一爿店,文森特在圣热曼一昂一拉耶的森林中发现了一幢者别墅,几乎不用花一文钱就可占用。想参加的画家们的作品源源不断地流入勒皮克的公寓,堆得走路的地方也没有了。成千上万的人们在这小公寓里进进出出。他们评议、争论,咒骂,吃,喝,疯狂地手舞足蹈。泰奥接到赶搬场的通知。
  月底,路易·菲力普式家具粉身碎骨。
  现在,文森特联想想他的调色板的时间亦没有了。又要写信,又要会见来客,又要去看房子,又要激发所碰到的画家和业余画家们的热情。他讲得喉咙发哑。眼睛里出现了热病似的迹象。他吃无定时,简直找不到机会睡一觉。他一直在干,干,干。
  初春,五千法郎终于凑全了。泰奥打算在一日向古皮尔公司辞职。他决定租下特隆歇路上的那爿店。文森特给圣热曼的房子付了一小笔押金。聚居地开创的会员名单,由泰奥、文森特、唐居伊老爹、高更和洛特雷克决定。从堆在公寓里的无数画中,泰奥挑选了若干张准备参加第一次展出。卢梭和昂克坦对谁装饰店堂、谁装饰店面,争吵不休。泰奥现在不怕被吵醒了。现在他就象当初文森特那样地热情高涨。他发狂地把每一件事都安排好,以便聚居地可在夏季开幕。他无休止地和文森特辩论第二所房子应该在大西洋,还是在地中海。
  一天清晨,文森特在四点钟刚躺下睡觉,精疲力尽。泰奥没有惊动他。他一直睡到中午,醒来精神振作。他踱入自己的工作室。画架上的画还是几星期前的。调色板上的颜料已经干裂,灰尘满布。一管管颜料被增进屋角里。他的画笔散乱一地,未洗去的颜料粘得笔毛绷硬。
  他心中的一个声音在柔和地问道:“等一等,文森特。你是画家吗?还是共产主义组织家?”
  他把一堆堆五花八门的画搬进泰奥的房间,堆在床上。他只把自己的作品留在工作室里。
  他一张张地放上画架,一面凝视,一面咬着指头上的倒拉刺。
  不错,他有进步。慢慢地,慢慢地,他的颜色明朗起来了,逐渐趋向晶光透亮。它们不再是模仿性的了。他的朋友们的痕迹,在他的画上再也看不见了。他第一次认识到,他已经发展了一种非常独特的技巧。这与他所见到过的技巧完全不同。他甚至自己也不清楚这是怎么来的。
  他已经把印象主义在自己的特性中滤了一滤,已经达到了创造出一种非常奇妙的表现方法的边缘。然后,突然,他停了下来。
  他把最近的画放在画架上。他几乎要喊了起来。他已经差不多,差不多攫住了什么5他的画正在开始显露出一种明确的画法——以他在冬天里打制的武器的一次新进攻。
  许多星期以来的停笔,使他对自己的画有了一个清晰的看法。他发现他已经发展了完全是他自己的印象主义技法。
  他朝镜子仔细打量着自己。’他的胡须需要剃一剃,他的头发需要理一理,他的衬衫脏了,他的裤子象快破布似地挂着。他用热熨斗熨平衣裤,穿上泰奥的一件衬衫,从存钱盒里取了一张五法郎纸币,到理发店去。在混身弄干净后,他沉思地走向蒙马特尔林荫道上的古皮尔公司。
  “泰奥,”他说,“你能出来一下吗?”
  “什么事?”
  “拿好帽子。有不会被别人碰上的咖啡馆吗?”
  在一家咖啡馆的尽头的一个偏僻角落里坐定以后,泰奥说:“文森特,这是一个月来第一次和你单讲几句话,你知道吗?”
  “我知道。泰奥。我怕我成了一个傻瓜了。”
  “怎么会呢?”
  “泰奥,坦率地对我讲,我是一个画家吗?还是一个共产主义组织家?”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忙着组织这个聚居地,没有时间再来画画。一旦那房子开始活动,我将从此捞不到一分钟了。”
  “我懂。”
  “泰奥,我要画画。我化了这七年时间,不是为了想当一个为其他画家服务的房平均理人。我对你说,我渴望我的画笔,泰奥,那么地渴望,简直可以马上搭乘下一班火车逃离巴黎。”
  “但是,文森特,现在,我们毕竟已经……”
  “我对你说过,我做了傻瓜。泰奥,你想听听我的忏悔吗产“是吗?”
  “我从心里讨厌别的画家的见地。我对他们夸夸其谈自己的理论、无休无止的争吵,感到厌倦了。嗅,你不要笑,我知道我也参加了这种争斗。问题就在这儿。莫夫常说的是什么?
  “一个人能画,或者能谈论画,但他却不能同时两者都做。’好了,泰奥,你支持了我七年,就为了要听听我滔滔不绝地倾诉我的想法吗?”
  “你为聚居地做了不少工作,文森特。”
  “是的,但是,正因为我们准备搬到那儿去,所以我方始领悟我并不想去。我不可能住那儿,也不可能做什么事。泰奥,我想如果我能使你理解……当然我能。当我独自在布拉邦特和海牙的时候,我自以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我是单枪匹马与全世界作战。我是一个艺术家,独一无二的活着的画家。我所画的一切都是可贵的。我知道我有巨大的才干,世界最终会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画家。’”“那现在呢?”
  “天哪,现在,我不过是许许多多中的一个。在我周围有成百上千个画家。我从各个角度看到自已被漫画化了。想想那些要参加聚居地的画家送到我们公寓里来的可怜的画吧。他们也认为能够成为伟大的画家。嗯,也许我就象他们一样。我怎么知道呢?现在我有什么可以用来鼓起我的勇气呢?在来巴黎以前,我并不知道世界上有那种毫无希望的傻瓜,一辈子在自我欺骗。现在我知道啦。那使我痛苦。”
  “那与你毫无关系。”
  “也许没有。但我将永远没法铲除那怀疑的幼苗。当我独自一人,在乡下,我想不到每天有成千幅图画在绘制出来。我以为我的画是唯一的画,而且是奉献给世界之美的礼物。即使我明白自己的画是万恶的,还是要画下去,但是这……这个艺术家的谬想……在起作用。
  你懂吗?”
  “懂。”
  “此外,我不是一个城市画家。我不属于这儿的。我是一个农民画家。我要回到我的田野里去。我要寻找一个太阳,它热得把我体内的一切,除画画的欲望之外,统统烧光。”
  “所以……你要……离开……巴黎?”
  “对。我一定要。”
  “那么聚居地怎么办?”
  “我要退出。但你必须继续干下去。’泰奥摇摇头:“不,没有你就不。”
  “为什么不?”
  “我不知道。我只是为了你才干的……因为是你需要。”
  他们静默了一会儿。
  “你还没有递辞职书吧,泰奥?”
  “没有。我打算在下月初。”
  “我想我们能够把钱归还原主吧?”
  “对……你想什么时候走?”
  “等我的调色板干净后。”
  “我明白了。”
  “那时候我就走。到南方去,大概。我不知道在哪儿。这样我就能独自一人。画,画,画。我一个人画。”
  他粗鲁而亲爱地拥抱泰奥的肩膀。
  “泰奥,告诉我你没有瞧不起我。我把你拖了进来,自己却这样溜掉。”
  “瞧不起你?”
  泰奥苦笑。他站起来,拍拍抱住他肩膀的手。
  “……不……不,当然不会。我理解。我认为你是对的,嗯……老兄……你最好把酒干了。我得回古皮尔公司去。”
  文森特又劳动了一个月,尽管现在他的调色板差不多与他的朋友们同样干净和光亮。但是仍然没有取得使他满意的表现方式。起初,他以为是由于笔法生硬,于是他试试画得慢一点,冷静一点。那种工细的画法对他来说,是一个折磨,画后再看看画面,反而更糟。他试图把笔触隐藏在光滑的表面之下,以薄涂代替库涂。什么都不起作用。他一再感到是在摸索某种媒介物,那不但是独一无二的,而且使他能够表现所要表现的一切事物。可是,他尚未掌握牢。
  “那一次我差不多抓住了,”一天晚上,他在公寓里喃喃地说,“差不多,但不是很有把握。要是我能够找到其中的障碍就好了。”
  “我看我能告诉你。”泰奥说,从他兄长手里接过画来。
  “你能?是什么时“是巴黎。”
  “巴黎?”
  “对。巴黎是你的训练基地。只要你留在这儿,你就始终不过是个学童。记得我们的学校在荷兰,文森特?我们了解别人是怎样干的,该怎样干,但是我们实际上却没有为自己干过什么。”
  “你意思是说,我在这儿没有找到引起共鸣的题材吗?”
  “不,我意思是你没有能够跟你的老师们一刀两断。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会感到万分孤寂,文森特,但我知道你一定要走。世界上一定有某一个地方,你在那儿可以随心所欲。
  我不知道这地方在哪儿,那要你自己去找。但你必须离开你的校舍,才能成熟。”
  “你知道,老弟,我最近一直在想哪个乡野吗?’“不知道。”
  “非洲。”
  “非洲!不是真的?”
  “真的。在这该死的又长又冷的冬季里,我一直在向往灿烂的太阳。德拉克洛瓦就在那儿找到了他的色彩,也许我也能在那儿找到我的色彩。”
  “非洲远得很呐,文森特,”泰奥沉思地说。
  “泰奥,我需要太阳。我要它的最可怕的热和力。整个冬天里,我一直感到它就象一块巨大的磁石,把我朝南吸去。在我离开荷兰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有太阳这东西。现在我明白,没有太阳就没有绘画。也许使我成熟所需要的东西就是一轮烈日。在巴黎的冬天里,我冷到骨头里了,泰奥,我怕那种严寒已经钻入了我的调色板和画笔。我决不是做起事来半心半意的人;一旦我能使非洲的太阳把我体内的寒冷烧光,并在我的调色板上点起火来……”
  “嗯,”泰奥说,“我们再多想想。也许你是对的。”
  保罗·塞尚为他所有的朋友开了一个告别的聚会。他已经通过父亲,安排买下了山上那块俯瞰埃克斯的土地,将回家去造工作室。
  “离开巴黎,文森特,”他说,“到普罗旺斯去。别到埃克斯来,那是我的地盘,不过到附近的地方来吧。那儿的太阳比世界任何地方更热更纯。你将在普罗旺斯找到晶亮和干净的色彩,是你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我将在那儿度过我的后半生。”
  “接下来将是我离开巴黎了,”高更说。“我要回到热带去。如果你以为真正的太阳是在普罗旺斯,塞尚,那末你该到马克萨斯①来。那儿的阳光和色彩就象那儿的人们一样原始。”
  “你们这些人应该加入太阳崇拜的行列。”修拉说。
  “至于我,”文森特宣布,“想到非洲去。”
  “好,好,”洛特雷克嘟吹道,“我们手里又有一个小德拉克洛瓦了。”
  “你是那个意思吗,文森特?”高更问。
  “是的。唤,不马上就走,也许。我想我得在普罗旺斯某个地方停留一阵,习惯一下太阳。”
  “你不能在马赛停留,”修拉说,“那城属于蒙蒂塞利。’“我不能上埃克斯去,”文森特说,“因为那属于塞尚。莫奈已经画过昂蒂布,我也同意马赛对‘法达’是神圣的。哪一位能建议我可以上哪儿吗?”
  “等一等!”洛特雷克叫道,“我知道一个地方。你想到过阿尔吗?”
  “阿尔?古代罗马的殖民地,是吗?”
  “对。在罗纳河上,离马赛几个钟头。我曾经到过那儿。周围乡野的色彩,使德拉克洛瓦的非洲景色相形见细。”
  “真的吗?那儿太阳旺吗?”
  “太阳?能使你发狂。而且你该看看阿尔的女人,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她们尚保留着她们的希腊祖先的纯粹的、优美的容貌,又混和着她们的罗马征服者的强健、有力的身躯。
  但奇怪的很,她们的气派却又是明显的东方式磁猜想那是八世纪撒拉逊人入侵的结果。真正的维纳斯在阿尔才能找到,文森特。模特儿就是阿尔女人!”
  “她们听起来令人神魂颠倒。”文森特说。
  “是的。你可以在那儿一直耽到你感觉到西北风时为止。”
  “什么西北风?”文森特说。
  “你到了那里就会发现的。”洛特雷克回答,强笑着。
  “生活程度怎么样?便宜吗?”
  “除了吃和住之外,花不了钱,住也不贵。要是你一心想离开巴黎,为什么不试试上那儿去呢?”
  “阿尔,”文森特喃喃自语,“阿尔和阿尔女人。我~定会喜欢那些女人的。”
  巴黎刺激了文森特。他喝了过多的苦艾酒,抽了过多的烟,参加了过多的外界活动。他感到发胀。他渴望独自一个人离开到一个可以安安静静、能够把他的奔腾有力的元气灌注到他的画上去的地方。他只需要一轮烈日促使他开花结果。他感到生活的高潮、他奋斗了长长八年时光的丰满的创造力,已经临近了。他知道他所画的东西一无价值,也许前面还有不长的一段时期,让他能够创作几幅足以印证他的生活的图画。
  蒙蒂塞利说过什么?“我们得艰苦地劳动十年,才能画出二、三张可信的肖像。”
  在巴黎,他有保障、友谊和爱。有与泰奥住在一起的一个好窝。他的弟弟决不会让他挨饿,决不会让他讨二次画具或拒绝力所能及范围中的要求,更重要的是充满同情。
  他知道,一旦离开巴黎,麻烦又会发生。他无法安排泰奥给他的生活费。有一半时间他会被迫挨饿。他会被迫生活在可怜’的小咖啡馆里,因为无钱买颜料而痛苦不已,因为没有一个知心人可交谈而只得把话便在喉咙里。
  “你会喜欢阿尔的,”第二天,图卢兹一洛特雷克说,“那儿安静,没有人会来打扰你。
  热得干燥,色彩辉煌,那是欧洲唯一的地方,你能找到真正的日本式的明净。那是画家的天堂。要不是那么依恋巴黎,我自己早去了。”
  那天晚上,泰奥和文森特去听瓦格纳的音乐会。他们早早回家,度过了安静的一小时,回忆着曾德特的幼年时代。第二天早晨,文森特为泰奥煮好咖啡,等弟弟上古皮尔公司去后,便给这小小的公寓来一次自从搬进来以后的最彻底的大扫除。在墙上,他挂了一幅粉红的小虾、一幅戴着圆草帽的后居伊老爹像、一幅嘉乐特磨坊游乐场、一幅背部的裸女和一幅香谢里舍大街。
  那天傍晚,泰奥回到家里,在起居室的桌上看到一张纸条:亲爱的泰奥:
  我上阿尔去了,一到那儿就给你写信。
  我在墙上挂了我的几张画,这样你就不会忘记我了。
  在思想中紧握你的手

                              文森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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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3 发表于: 2006-05-21
第六章


  阿尔的太阳狠刺文森特的眉心,把他的双眼逼得睁大开来。那是一个螺旋形的、柠檬黄液体的火球,飞过碧蓝的天空,在空气中塞满了眩目的光亮。空气的酷热和澄明透亮,创造了一个崭新的陌生世界。
  清晨;他走下三等车厢,踏上一条弯弯曲曲的路——通向拉马丁广场,这个市集广场的一边,以罗纳河的堤岸为界,另一边以咖啡馆和下等旅馆为界。阿尔就在前面,沿山脚延伸开去,犹如泥水匠的一把干净的泥刀,在热带的炎回下瞌睡。
  找个什么样的地方住下,文森特是毫不在乎的。他走进广场上经过的第一家旅馆—~车站旅馆,定下房间。房内有一张刺眼的铜床,面盆里放着一只破水壶,还有一把不象样的椅子。老板搬进一张没有漆过的桌子。没有地方可立画架,好在文森特本来打算整天在户外作画。
  他把手提包报在床上,便转身奔出去观看市容。从拉马丁广场到阿尔的中心部分有二条路。左面的环形路是行驶车辆的,它环绕市镇的边缘,慢慢地蜿蜒通向山顶,在罗马公所和圆形剧场前经过。文森特穿过狭窄的鹅卵石街道迷宫的近路,走上长长的山路,到达烈日晒烤的市府广场路他走过冰冷的石造庭院和方形院子——一看上去似乎从古老的罗马时代以来,从未被人碰过。为了这避烈日,街巷狭得只要文森特模伸两臂,指尖就能触到两旁的房屋。为了躲避刺骨的西北风,街巷在山脚下七扭八歪,没有十码长的直路。街上全是垃圾,门口全是遗逍遍遇的孩子们,一切都带着不吉祥的、被命运追逐的样子。
  文森特离开市府广场,穿过一条短巷,踱向山背后主要的市集路,漫步经过小公园,然后,跌跌撞撞地下山,朝罗马竞技场走去。他象山羊似地在看台上一级级地往上跳,一直跳到顶层。坐在石头上,两脚悬在一个千百万双脚踏出来的凹印上,点燃烟斗,俯瞰着这片他自封为主的领土。
  脚底下的市镇,象一条万花筒似的瀑布,直泻到罗纳河边。屋顶组成了一幅纵横交错的图案画。屋顶原来都是红瓦,但是,经过烈日不断地烘烤,现在已经变成五光十色了:从最亮的柠檬黄和优雅的贝壳红,到刺眼的淡紫和土黄。
  宽阔湍急的罗纳河沿着阿尔的山脚,来了个急转弯,向地中海直冲下去。河两岸都有石头堤防。对岸的特兰凯塔耶象一座着色的城市闪烁着。文森特的背后是群山,高峰直刺净明的白光中。在他面前展出的是一幅全景画:耕过的田地、开花的果园、蒙马儒尔隆起的丘陵、耕成千万条田畦的肥沃山谷,这一切都集聚于无限远的一点上。
  然而,是乡野的色彩,使他举手在惊讶的眼睛上搭个凉棚。天空那么蔚蓝,一种如此严酷、无情、深沉的蓝色,简直完全不是蓝的了,而是毫无颜色。在他下面展开的无垠田野的绿色,是绿色的真髓,绿得发狂。太阳的炙人的柠檬黄、土壤的血红、蒙马德尔上空孤云的雪白、果园里年年复生的玫瑰掩。…这些颜色都令人吃惊。他怎么来描绘呢?即使他能够把这些颜色搬上调色板,他又怎么能够使人相信这是真实存在的呢?柠檬黄、蓝、绿、红、玫瑰红,大自然以此五种折磨人的色调飞扬跋扈。
  文森特从通货车的路走向拉马丁广场,据着画架、颜料和画布,沿罗纳河吃力地走着。
  处处杏花怒放。太阳照在河面上的晶晶闪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帽子忘记在旅馆里。太阳烧透他的红头发,把他体内的巴黎的寒冷、城市生活在他灵魂中填塞的疲惫、沮丧和饱食,统统吸了出来。
  沿河下行一公里,他看到蔚蓝的天空衬托出一座吊桥,桥上一辆小车徐徐而行。河水就象井水那样碧蓝,橙黄色的河岸点缀着绿草肥一群穿着罩衫、戴着五颜六色小帽的洗衣妇女,正在一棵孤树的荫下搞洗脏衣服。
  文森特立起画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没有一个人能睁着眼睛捕捉到这样的色彩,在这儿,修拉的科学点彩法的谈论、高更的原始装饰性的高谈阔论、塞尚的坚实表面下的揭示、洛特雷克的颜色的线条和乖戾的憎恨的线条,统统摈弃了他。
  这儿只剩下了文森特。
  晚饭时他回到旅馆。他坐在酒吧中的一张小桌旁,买了一杯苦艾酒。他太兴奋,色彩境得他太饱,根本想不到吃东西。坐在旁边一张桌上的人,看到溅满文森特双手、脸和衣服上的颜色,跟他攀谈起来;。
  “我是巴黎的记者,”他说,“我已经在这儿耽了三个)5,为一本关于普罗旺斯语言的书搜集材料。”
  “我今天早晨刚从巴黎到这儿。”文森特说。
  “我看得出来。想长住下来吗?”
  “是的。有这打算。”
  “好,听我的话,别耽在这儿。阿尔是地球上最最疯狂的地方。”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我不是想。我了解。三个月来,我一直在观察这些人,告诉你,他们都精神失常。只要看看他们,望望他们的眼睛。在这整个塔拉斯孔附近,找不出一个正常的、有理性的人!”
  “真是奇怪的事情。”文森特说。
  “不出一个星期,你就会同意我的看法。阿尔周围的乡野是普罗旺斯中被太阳撕裂、无情鞭打的地区。你已经在那个太阳底下耽过了。对这些日复一日地处于会把眼睛刺瞎的阳光下的人们,难道你不能想象该对他们做些什么吗?真的,太阳把他们的脑子烧光了。还有西北风。你还没有尝到过西北风的味道吧?嗅,亲爱的,你就等着吧。一年里倒有两百天,西北风把市镇鞭抽得晕头转向。如果你想在街上走,风就把你吹撞到墙上。如果你在田野里,风就把你掀翻在地,碾成尘土。风绞扭你的五脏六腑,叫你觉得再也无法多忍受一分钟。我见到那可怕的风扯下窗户,拔起树木,掀倒篱笆,鞭打田野里的人们和动物,我真怕他们会粉身碎骨。我在这儿只耽了三个月,已经有点儿疯了。明天早晨我就要逃走!”
  “你一定言过其实了吧?”文森特问;“在我看来,阿尔的人蛮好,虽然我今天见到的人很少。”
  “你看到蛮好的是个别的几个而已。你等着了解他们吧。听着,你知道我个人的看法是什么吗?”
  “不知道,是什么?请和我一起喝杯苦艾酒叩“多谢。我个人的看法,阿尔是癫对性的。它一阵紧接一阵地歇斯底里发作,使你觉得它一定会来一次大发作,四角飞出白沫。
  “它发过吗?”
  “没有。这就是奇妙之处。这个乡野永远在接近高潮,但从来未曾到达。三个月来,我一直在等着看一次革命,或是市府广场的火山爆发。我曾不止一次地以为居民们会突然地统统发起疯来,割断彼此的喉咙!但是,每当他们刚刚到达一触即发的时刻,西北风减弱了几天,太阳躲到云背后去了。”
  “好呀,”文森特笑起来,“既然阿尔从来未曾到达过高潮,你就没有把握说它是癫病性的,是吗?”
  “不,”记者回答,“但是我能够叫它癫对性。”
  “那又凭什么呢?”
  “我正在为巴黎我的报纸写一篇有关这个题目的文章。是这篇德国文章启发了我。”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杂志,在桌上朝文森特推过去。
  “这些医生观察了几百个精神病患者,他们的症状很象癫病病,但从来不阵发。从这些图表中,你可以看到如何图示他们的神经质和亢奋状态的上升曲线;什么是医生们所说的反复无常的神经紧张。嗯,这些病症的每一个患者的热度总是不断地上升,直到三十五岁至三十八岁的年龄。在平均年龄三十六岁时,他们便大发癫病病。此后便是数度抽搐,要不了一、二年。就再去啦。”
  “那死得太早了,”文森特说,“这是一个人刚开始立身之时。”
  记者把杂志放回口袋中。
  “你打算在这个旅馆里住一阵吗?”他问,“我的文章差不多写完了,一出版就寄一份给你。找的观点是:阿尔是一座癫滴性的城市。几个世纪以来,它的脉搏一直在加快。在接近它的第一次危机了。一定会发生的。而且为期不远了。一旦发生,我们将亲眼目睹一场可怕的大灾难。谋杀,纵火,强奸,大规模的毁灭!这个乡村不可能永远处于受报打、受折磨的状态之中。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我要在人们开始口吐白沫之前离开!我劝你也快点跟着来吧!”
  “谢谢,”文森特说,“我喜欢这儿。我想去睡觉了。明天早晨能见到你吗?不?那末祝你幸运。别忘了把大作寄一份给我。”
  每天早晨天不亮文森特就起身,穿好衣服,顺河步行几公里,或走在田野里,寻找一个吸引他的地方。每天傍晚,他带着一张完成的油画回家,所谓完成的,只是因为他没法再画下去了。一吃好晚饭,就睡觉。
  他变成了一部盲目的绘画机器,则则地一口气画了一幅又一幅,自己不知道在干什么。
  乡野的果园鲜花盛开。他怀着极大的热情描绘这一切。他不再细想他的画。他只是不断地画。
  八年的苦干终于显示出胜利的活力之大爆发。有时候,他在天空刚露鱼肚白时便开始画,到中午就完成了。他慢慢地走回市镇,喝杯咖啡,带一块新的画布,朝另外一个方向蹒跚而去。
  他不知道他的画是好还是不好。他亦无所谓。他陶醉于色彩之中。
  没有人跟他搭讪。他也不跟别人搭讪。他把在画画中没有耗尽的些微力量用来对付西北风。一星期中有三天,他得把画架缚在打进土中的木桩上。画架在风中前后摇晃,就象晾衣绳上的被单。到晚上,他感到浑身筋骨酸痛,犹如被人痛打了一顿。
  他从来不戴帽子。烈日慢慢地把他的头发从头顶上烧落下来。晚上躺在小旅馆的铜床上的时候,他觉得头好象落在一个火球之中。太阳把他弄成色盲了。他无法分辨田野的绿色和天空的蓝色。但是,回到旅馆后,他发现他的画终算是大自然的鲜明灿烂的摹本。
  一天,他在一个种有紫丁香的果园里作画,花园围着红色的篱笆,两棵桃树开着淡红色的花,衬着蔚蓝和洁白的天空。
  “这一张大概是我最好的风景画。”他喃喃自语。
  回到旅馆,看见一封信,通知他安东·莫夫已在海牙逝世。他在桃树下写上:“纪念莫夫,文森特和泰奥”,把画立即寄到尤尔布门街的莫夫家。
  第二天早晨,他发现一个李树花盛开的果园。在他画的时候,括起了一阵恶风,海浪般地来而复去,去而复来。在阵风采去的间隔中,太阳照耀着,树上的白花闪烁发光。尽管地面上的整个景色每分钟都在变化,文森特不停地画下去。这使他想起了在斯赫维宁根的日子,那时他常在雨中、大风沙中作画,海里的浪花猛烈地飞溅在他的身上和画架上。他的画面具有一种白色的效果,其中有许多黄色,还有蓝色和淡红色。画完后,他看到画中正有着某些他并不想画的东西——西北风。
  “人们一定会以为我画这张画的时候,是喝醉了。”他笑着对自己说。
  他想起日前泰奥来信中的一句话。特斯蒂格先生游访巴黎时,站在西斯莱的画前,对泰奥咕峡道:“我想这个艺术家在画这张画的时候,一定是喝醉了。”
  “倘若特斯蒂格看到我的阿尔图画,”文森特想,“他一定会说,那是神经大错乱。”
  阿尔的居民对文森特敬而远之。他们看到他在日出前就急匆匆地走出市镇,背上负着沉重的画架,光着头,下巴起劲地向前翘出,眼睛里流露出热病似的亢奋。他们看到他回来时面带两个火洞,头顶红得象鲜肉,腋下夹着一块潮的画布,自己对自己打着手势。市镇给他起了一个名字。人人都用这个名字叫他。
  “疯浪子!”
  “也许我是一个红头发的疯子,”他自言自语,“可是我能干什么呢?”
  旅馆老板把文森特的每一个法郎都骗取光了。文森特弄不到东西吃,因为在阿尔,几乎人人都在家里吃饭。饭店很贵。文森特试遍了各个饭店,想喝确浓汤,全没有。
  “煮土豆很难吗,太太?”他在一个地方问道。
  “不可能,先生。”
  “那本作有米吗?”
  “那是明天吃的。”
  “通心粉呢?”
  “炉灶上没有烧通心粉的余地。’后来,他对吃的不再多想了,有啥就吃啥。尽管胃里没有得到美食,但是烈日增强着他的活力。他用苦艾酒、烟草和都德①的抛担人故事来代替乏味的食物。在画架前的数不清的专心致志的钟点,把他的神经磨坏了。他需要刺激。苦艾酒使他第二天格外兴奋——被西北风抽打和太阳烤人身心的兴奋。
  随着夏日的在英,一切都燃烧起来。他在周围只看到一片罩在冒白色热气的微绿的蓝空下的金黄色、青铜色和铜色。阳光击中的一切事物呈现出硫磺的黄色。他的画是一堆堆闪亮的燃烧的黄色。他知道,自从文艺复兴②时代以来,欧洲绘画中是不用黄颜色的,但那阻挡不了他。黄颜色从颜料管中一挤上画布,就停留在那儿了。他的图画被阳光泡浸,被阳光燃烧,受到燃烧的太阳的鞭打和空气的扫荡。
  他相信绘制一张好画,不比搜求一颗钻石或珍珠来得容易。他对自己以及所干的一切并不满意,但他尚存一线希望:最终会好起来的。有时候,那个希望似乎象一个法塔·莫加纳。
  只有在挤命作画的时候,他才感到自己还活着。至于个人的生活,他是没有的。他只是一架机器,一架每天早晨灌进食物、饮料和颜料,晚上制造出一幅完成的画的盲目的绘画自动器。
  目的是什么呢?为了卖吗?当然不是!他知道无人要买他的画。那末何必这样急呢?他催退自己绘制成打成打的画,以至于可怜的铜床下已经塞得满满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成功的念头已经离开了文森特。他画画只因为他必须画,因为那样可以使他精神上少痛苦一点,因为那样可以使他分心。他能够没有妻子、家庭和儿女;他能够没有爱情、友谊和健康;他能够没有保障、安适和食机他甚至能够没有上帝。但是,他却不能够没有比他自身更伟大的,也即是他的生命——创造的力量和本领。
  他想雇一个模特儿,但阿尔的人们不肯为他摆姿势。他们认为这是在被愚弄。他们害怕亲友们会笑话他画的像。文森特明白,要是他象市格罗一样画得漂漂亮亮,人们就不会羞于被画。他不得不放弃模特儿的念头,专门画风景。
  进入仲夏,海暑来临,一丝风也没有。他作画时的光,从淡淡的硫磺的黄色渐渐变成淡淡的金黄色。他常常想起雷诺阿及其洗炼清晰的线条。在普罗旺斯明净的空气中,一切东西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就象在日本版画中的一样。
  一天清晨,他看到一个姑娘,褐色皮肤,淡淡的金发,灰色眼睛,穿一件谈玫瑰色的印花布紧身上衣,在上衣里他能看到一对乳房,尖,小,结实。她是一个象田野一样简朴的女人,每一根线条都是童贞的。她的母亲穿着污浊的黄色和失去光泽的蓝色的衣服,沐浴在强烈的阳光下,衬着一片鲜艳夺目的雪白和柠檬黄的花朵,十分耀眼。她们为他摆几个钟头的姿势赚取不多的几个钱。
  那天黄昏,他回到旅馆后,发觉自己在相思那褐色皮肤的姑娘。他睡不着。他知道阿尔有技院,但都是朱阿夫兵——到阿尔来受训的法国军队中的黑人——光顾的五法郎的地方。
  文森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跟女人讲话了,除了问她们要一杯咖啡或一袋烟草之外。他回忆起玛戈特的情话、轻抚他脸庞的迷们的手指和紧接着的一阵热吻。
  他跳起来,匆匆穿过拉马丁广场,跑进石头房屋的黑色迷宫。攀登了一会儿,他听到前面一片吵闹声。他奔跑起来,抵达里科莱特街的妓院前门时,刚好看到宪兵把两个朱阿夫兵的尸体技走,他们被几个喝醉的意大利人打死。士兵的红色土耳其帽落在高低不平药鹅卵石街上的血泊里。一队宪兵把几个意大利人押往监狱,愤怒的人群在他们的后面咆哮,喊着:
  “吊死他们!吊死他们!”
  文森特趁着这片混乱,溜进里科莱特街一号妓院。老板路易欢迎他,引他进入大厅左侧的一个小房间,那儿有几对男女坐着喝酒。
  “我有一个叫拉歇尔的小姑娘,很可爱,”路易说,“先生要不要试试?如果你不喜欢她的相貌,可以从其他姑娘中再挑选。’“我可以看看她吗?”
  文森特在一张桌旁坐下,点燃烟斗。外面厅上传来一阵笑声,一个姑娘跳着舞步进来。
  她滑进文森特对面的椅子上,对着他笑。
  “我叫拉歇尔。”她说。
  “嘈,”文森特惊道,“你还是一个娃娃呢1”“我十六岁了。”拉歇尔骄傲地说。
  “你在这儿多久啦?”
  “在路易这儿?一年了。”
  “让我看看你。”
  黄色的煤气灯在她的背后,她的脸理在阴影里。她把头仰靠在墙上,朝灯光抬起下巴,让文森特看。
  他看到一张胖胖的圆脸,一对茫然的蓝色大眼睛,肉感的下巴和颈脖。她的黑头发盘在头顶上,使她的脸更象只球。她只穿一件浅色的印花布衫,股一双凉鞋。她的滚国乳房的乳头,象指责人的手指,直指向着他。
  “你长得漂亮,拉歇尔,”他说。
  一丝快活的、孩子气的微笑,出现在她的空虚的眼睛里。她旋转一圈,双手接住他的手。
  “我很高兴你喜欢我。”她说。“我也喜欢那些喜欢我的男人。这样更好,你说对吗?”
  “是的。你喜欢我吗?”
  “我以为你是一个可笑的人;疯浪子。”
  “疯浪子!那末你认得我啦?”
  “我在拉马丁广场上看到过你。你老是背着大捆的东西,匆匆忙忙地东走西走,干吗呀?
  你为什么不戴帽子?太阳不晒你吗?你的眼睛全红了。是受伤了吧?”
  文森特对这孩子的天真感到好笑。
  “你真可爱,技歇尔。如果我把我的真名字告诉你,你会叫吗?”
  “叫什么?”
  “文森特。”
  “不,我喜欢叫疯浪子。要是我叫你疯浪子,你见怪吗?我能喝点什么吗?老路易在厅上望着我。”
  她的手指招待喉咙;文森特望着手指陷入柔软的肉中。她的茫然的蓝眼睛笑了起来,他看出她的笑是高兴的表示,这样亦可使他也高兴起来。她的牙齿整齐,但漆黑;她的厚厚的下唇下垂,几乎碰到了那多肉的下巴上的那条锋利的平行的隙缝。
  “叫一瓶酒,”文森特说,“但别叫价钱贵的,因为我钱不多。”
  酒送上来后,拉歇尔说:“你高兴到我的房间里去喝吗?那儿可以随便一点。”
  “很好。”
  他们踏上一段石阶,进入拉歇尔的洞窟。洞里有一张小床、一口梳妆台、一把椅子,粉墙上挂着几张彩色的朱利安②的圆形浮雕印刷品。梳妆台上立着两只破烂的布娃娃。
  “这两个娃娃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她说。”喂,疯浪子,拿着。这是雅克,这是卡特琳。
  我常和他们一起玩小人家。嗅,疯浪子,看你的傻样子!”
  文森特站着,一只手抱一个娃娃,嘻嘻地使关,直到拉歇尔停下笑声。她从他手中接过卡特琳和雅克,扔上梳妆台,一脚把凉鞋踢到角落里,随手脱掉衣服。
  “坐下,疯浪子,”她说,“我们来玩小人家。你做爸爸,我做妈妈。你喜欢玩小人家吗月她是一个矮胖的姑娘,两条粗腿,尖尖的陶下是一片陡坡,滚国的肉肚向下滚去。
  “拉歇尔,”文森特说,“如果你再叫我疯浪子,我也给你起个名字。”
  拉歇尔拍着双手,一下子跳坐在他的大腿上。
  “唉,说吧,叫什么?我喜欢有个新名字!”
  “我想叫你小鸽子。”
  拉歇尔蓝色的眼睛受到了伤害,露出窘困的眼色。
  “为什么我是小鸽子,爸爸?”
  文森特轻轻抚摸她的爱神的圆肚。
  “因为你看起来象小鸽子,一双温柔的眼睛,胖胖的小肚子。”
  “做小鸽子好吗?”
  “懊,好的。鸽子是非常漂亮和可爱的……你也是这样。”
  拉歇尔俯身吻他的耳朵,从床上跳起来,拿了两只饮水杯盛酒。
  “你有一对多么有趣的小耳朵呀,疯浪子,”她说,呷饮着红酒。她象娃娃那样地喝着,鼻子埋在杯里。
  “你喜欢吗?”文森特问。
  “喜欢。又软又圆,就象小狗的耳朵。”
  “那就给你吧。”
  拉歇尔大笑起来。她把杯子举到唇边。这个玩笑又使她感到好笑,痴笑不止。一滴红酒在她的左乳房上,境蜒流淌过鸽子肚皮,消失了。
  “你真可爱,疯浪子,”她说。“人人都说你好象是疯了。可是你没疯,是吗?”
  文森特皱着眉头;
  “仅仅有一点儿,”他说。
  “你能做我的情人吗严拉歇尔问。“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情人了。你能每天晚上来看我吗?”
  “我怕不能每天晚上来,小鸽子。”
  拉歇尔吸着嘴。“为什么不能?”
  “哦,除了别的原因之外,我没有钱。”
  拉歇尔好玩地抒扭他的右耳。
  “要是你没有五法郎,疯浪子,你肯把耳朵割下来给我吗?我高兴能有这耳朵。我要放在梳妆台上,每天晚上玩一玩。”
  “如果我以后付得出五法郎,你肯让我赎回吗?”
  “噢,疯浪子,你真是又可笑又可爱。但愿到这儿来的男人都象你一样。”
  “你在这儿不开心吗?““噢,开心的,我过得很开心,我喜欢这儿的生活……除了朱阿夫兵。”
  拉歇尔放下酒杯,娇媚地抱住文森特的颈项。他感到她的柔软的肚子贴着他的背心,她的蓓蕾般的乳头烙烧着他。她把明埋在他的嘴上。他感到自己在亲吻她下唇里面柔软的、天鹅绒般的肌肤。
  “你会再来看我的;疯浪子?你不会把我忘掉,而去看别的姑娘吧。““我会来的,小鸽子。”
  “我们现在就干?我们来玩小人家吗?”
  半个小时后,他离开这地方的时候,被一种干渴耗尽了精力,这种干渴只能用数不尽的一杯杯清净冰冷的水来解除。
  文森特得出结论:颜料捣碾得愈细,就愈容易与油溶化。油不过是输送颜料的媒介物,他对油感到无所谓,特别是他并不反对画面粗糙。他决定成为自己的颜料商,而不去买巴黎的鬼才知道在石臼中磨碾过几个小时的颜料。泰奥请后居伊老爹寄给文森特三种铬黄、孔雀石、朱砂、授铅、钻类颜料和组青。文森特在小旅馆的房间里捣碾。这样,他的颜料不但价廉,而且格外鲜艳和持久。
  接着,他对所用的那种易于吸收的画布感到不满意。画布面上的一层薄薄的胶质无法吸收他的浓厚的颜色。泰奥寄给他数卷毛坯的画布,晚上,他在小碗里调胶,涂在他准备第二天使用的画布上。
  乔治·修拉使他对用什么样的画框配画这~点很敏感。他把第一批阿尔油画寄给泰奥时,感讲明画框应用什么木料,应漆什么颜色。但是,他无法看到自己的画装在自己制的画框中,对此总感到不愉快。他从杂货商那儿买来白坯木条,按所需的尺寸锯断,漆上与画相称的颜色。
  他自己动手制颜料,做画布的框子,绘画布上胶,画画,做画框,漆画框。
  “我无法买下自己的画,真可惜,”他高声地对自己咕嗜道。“否则我就完全自给自足了。”
  西北风又来了。整个大自然似乎在发怒。天空中没有一丝白云。灿烂的阳光伴着极度的干燥和刺骨的寒冷。文森特在房间里画静物:一把蓝色的搪瓷咖啡壶、一只深蓝和金色的杯子、一把淡蓝和雪白方格的牛奶壶、一把蓝色的夹杂着红、绿和棕色花纹的仿古意大利的陶制水罐,以及二枚桔子。三枚柠檬。
  风止后,他又外出,在罗纳河上描绘特兰凯塔耶的铁桥,画中的天空和河,是苦艾酒的颜色,埠头上一片淡紫色的阴影,人们手时搁在带黑色的桥栏杆上站着,在黑色的、稍带点深孔雀绿的背景中,铁桥呈现带点鲜艳的橙黄色调的深蓝色。他试图抓住某些全然破碎因而令人心碎的东西,从而能勾引起无限的哀思。
  他并不设法如实地反映目睹之情景,而是任意地运用色彩来强烈地表现自己。他认识到毕沙罗在巴黎对他讲的话是真实的:“你必须大胆地夸张色彩所产生的效果,或者很和谐,或者不协调。”在莫泊桑的《比埃尔和让》的序言中,他发现了同样的见地:“艺术家有夸张的自由,在他的小说中创造一个比之我们的世界更美好.更单纯质朴、更令人心安的世界的自由。”
  在强烈的阳光下,他在田野里作了一整天的艰苦而扎实的赏动。其结果是:一片耕过的田地,一大片泥块累累的紫罗兰色的田地伸向天际;一个穿蓝白衣服的播种者,天边是一块成熟的接麦地;田野上面是一爿有一个黄太阳的黄色天空。
  文森特知道巴黎的批评界会认为他画得太快。他可不能同意。难道促使他画得如此迅疾的不是激情,不是他对大自然的真挚感情吗?即使有时候,他的笔触就象讲话中的词语那样连贯,然而艰苦的、无灵感的日子还是会出现。他必须趁热打铁,把锻好的铁块放在一边。
  他把画架缚在背上,沿着经过蒙马儒尔的路回家。他走得很快,不多一会儿就赶上了在他前面爆戏的一个男子和一个男孩。他认出那男子是老鲁兰,阿尔的邮差。在咖啡馆里,他常坐在鲁兰的近旁,曾经想跟他攀谈,但一直没有机会。“您好,鲁兰先生,”他说。“啊,是你,画家,”鲁兰说。“您好。我正带着孩子作一次星期日下午的散步。”“天气真好,是吗?”
  “啊,是呀,天气很好,该死的西北风没有括起来。你今天画完了一张画吧,先生?”“对。”
  “我是个无知识的人,对艺术一窍不通。不过如果你能让我看看,我觉得很荣幸。”
  “请吧。”
  男孩向前奔去,玩着。文森特和鲁主并排行走。鲁兰看画的时候,文森特端详着他。鲁兰戴着蓝色的邮差帽。他有一对温和的、盘根究底的眼睛,一细长长的方形的卷须完全淹没了他的预项和衣颌,直垂在深蓝色的邮差制服上。他从鲁兰身上感到他被唐居伊老爹所吸引的那种同样的温柔、沉思的品质。他朴实得有点儿叫人可怜,他的平凡的农民的脸,似乎与那希腊式的美髯很不相称。
  “我是个无知识的人,先生,”鲁兰重复道,“你会原谅我的瞎讲吧,你的麦田真是活的,就象我刚才经过的麦田那么活生生的,我看见你就在那儿作画。”
  “那你喜欢这张画。”
  “至于这一点,我可说不上。我只知道,这画使我感觉到某些东西,在这里面。”
  他的手摸摸胸部。
  他们在蒙马儒尔的基址停留一会儿。太阳把这个古老的寺院映得通红,照耀着生长在乱石丛中的松树,枝叶染成金黄色,远处的松林一片普鲁士蓝,背衬着柔和的、碧蓝的太空。
  白色的沙和树下的白色岩石的表现,呈现出淡淡的蓝色。
  “那也是活生生的,是吗,先生?”鲁兰问。
  “我们死后,那依旧是活生生的,鲁兰。”
  他们继续走去,安详友好地闲聊着。鲁兰的话没有一点刺人的味儿。他的头脑简单,他的思想单纯但深刻。他的一百三十五法郎的月薪,要养活他自己、妻子和四个孩子。他做了二十五年的邮差,没有提升过,只加过一次数目极小的薪。
  “我年轻的时候,先生,”他说,“我笃信上帝。但是这些年来,主似乎愈来愈消瘦。主仍旧在你画的麦田里,在蒙马德尔的落日中,但是当我想到人们…,·用则也们所创造的世界……”
  “我懂,鲁兰,但我愈来愈感到,我们决不能单凭这个世界来评判上帝。这不过是一幅尚未完成的习作。如果你对这个艺术家感兴趣,那末对一幅画错了的习作,你能怎么样呢?
  你没有发现很多可批评的,你闭口不言,但是你有权利要求更好一点的东西。”
  “对,是那样,”鲁兰高声说,“稍好一点的东西。”
  “我们应该看到这同一只手再做点别的事情后,再来评判。这个世界很明显地是在他的不吉利的日子里,匆匆忙忙胡乱做起来的,当时这艺术家正缺乏才智。”
  暮色落在弯曲的乡野道路上。第一颗星星戳穿了深浓的钻蓝色夜幕。鲁兰的愉快、单纯的眼睛搜索着文森特的脸。“那末你认为除了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别的世界吗,先生?”
  “我不知道,鲁兰。当我把兴趣集中在我的画上时,我不去想这些事。可是我们的生活显得如此地不完全,不是吗?有时候,我想火车和马车是地球上的把我们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的运载工具,所以伤寒病和肺病是把我们从一个世界送到另一个世界的运载工具。”
  “啊,你也想了不少,你这个艺术家。’“鲁兰,你肯帮我一个忙吗?让我给作画张像。阿尔的人不愿意为我摆姿势。”
  “我感到荣幸,先生。但是为什么要画我呢。我不过是一个难看的人。”
  “如果有上帝的话,鲁兰,我想他一定有象你一样的胡须和眼睛。”
  “你在跟我开玩笑,先生!”
  “恰恰相反,我说的是真心话。’“明天晚上请到寒舍便饭,好吗?我们没有什么菜,但是我们高兴你能光临。”
  鲁兰太太是一个农妇,使他联想起德尼太太。桌上铺着红白格子的桌布,一点点土豆搬肉、自己烤的面包和一瓶酿酒。晚饭后,文森特一面画鲁兰太太,一面与邮差聊天。
  “在大革命中,我是个共和主义者,”鲁兰说,“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我们什么也没有得到。我们的统治者是帝王也好,是共和政府也好,反正我们穷人还是象以前一样渺小。我曾经想过,当我们是共和国的时候,人人可享有,而且同等地享有。”
  “啊,不,鲁兰。”
  “我一生在捉摸,先生,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比另一个人占有得多,为什么一个人该拼命苦干,而他的邻居却可以闲坐着。也许我太无知,难能理解。你是不是以为,倘若我受过教育,先生,就能够理解得好一点吗?”
  文森特迅速地望望鲁兰是不是在冷嘲热讽。他的脸上还是那同样的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气。
  “对,我的朋友,”他说。“大多数受过教育的人,似乎对一切情况很理解。但是我跟你一样无知,我是永远不会理解,不会接受的。”
  他半夜四点钟起身,走上三、四个小时才到达要去的地方,然后一直画到天黑。在一条冷清清的路上,拖着疲累的脚步走十或十二公里的路,真不是个滋味,但他喜欢一再地摸到腋下的湿画布。
  他在七天内绘制了七幅大画。在周末,几乎累得要死了。整个夏季天气很好,但现在他提不起画兴了。一阵猛烈的西北风刮起来,扬起一阵阵把树木染白了的灰沙。文森特不得不静止不动。他一觉睡了十六个小时。
  地碰到了极不愉快的事情,他的钱在星期四花光了,而泰奥的信款要到下星期一下午才能寄到。那不是泰奥的过错。除了一切绘画材料外,他依旧每十天奇五十法郎。文森特热衷于看到自己的新作配上画框,定货大大超过了预算。在这四天中,他靠二十三杯咖啡和面包师赊给他的一个面包打发日子。
  一种强烈的反作用开始不利于他的画。他认为他的图画与他从泰奥那儿所得到的善意是不相称的。他要赢回已经花去的钱,以便归还给他的弟弟。他一张张地看着画,因为这些画不值所花去的成本费而责备自己。即使不时地确实出现一张相当好的习作,他还是明白倒不如从别人那儿买一张未得便宜点呢。
  在整个夏季里,对自己图画的想法在他的头脑中涌现。虽然他很孤寂,但他没有时间来思考和感受。他象一台蒸汽机似地开动着。然而,现在他的头脑象一锅馊粥,他甚至没有一法郎供他吃喝,或去看看拉歇尔散散心。他得出结论:他在夏季里绘制的画是非常、非常的差。
  “无论如何,”他对自己说,“涂过的画布总比一块空白的画布来得有价值。我的要求不高,那就是我有权利要画,那就是我有理由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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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4 发表于: 2006-05-21
他深信,只要耽在阿尔,他就能发挥个性。生命是短促的。光阴如箭。好啦,作为一个画家,他还是要画。
  “我的画家的手指长得驯服了,”他想,“即使我的躯壳渐渐碎裂。”
  他开了长长的一张颜料单寄给泰奥。他突然认识到,单子上的颜色,没有一种能在荷兰的调色板上,能在莫夫、马里斯或韦森布吕赫的画上找到。阿尔促使他与荷兰传统截然一刀两断。
  他的钱在星期一寄到,他找到了一个法郎可吃一顿好饭的地方。那是一家奇怪的饭店,彻头彻尾地灰色,他是灰沥青铺的,就象街上的人行道,墙上糊的是灰色壁纸,绿色的百叶窗老是关着,门上挂着一条绿色的大门帘挡风沙。一丝纤细的、十分强烈的阳光,刺穿一扇百叶窗。
  他已经休息了一个多星期,他决定画一些夜景画。他描绘这灰色的饭店,顾客们在吃饭,文招待匆匆忙忙地跑来走去。他描绘深沉的暖和的夜空,布满颗颗普罗旺斯的明星,就象他在拉马丁广场上所见到的那样。他走到路上,在月光下描绘丝柏。他描绘黑夜咖啡馆,一家通宵营业的咖啡馆,流浪汉无钱借宿的时候,或酒醉后无法借宿别处的时候,就能够在那儿避难。
  一天晚上,他先描绘咖啡馆的外观,后描绘内景。他想用红色和绿色责现人们的可怕的热情。他以血红和深黄描绘内景,当中是一张绿色的弹子台。他画上四盏发出橙黄和绿油油火光的柠檬黄色的灯。到处是打瞌睡的无赖们的小小形象的红与绿的强烈对比和冲突。他力图表现这样的思想:咖啡馆是一个能够毁掉一个人、使一个人发疯或犯罪的场所。
  阿尔人发现他们的疯浪子彻夜在街上作画,而白天则睡大觉,感到好笑。文森特的活动总是使他们感到有趣。
  月初,旅馆老板不但提高了房间的租费,还决定对文森特放置图画的小间收取每天的贮藏资。文森特厌恶这旅馆,受到贪得无厌的老板的虐待。他对吃饭的那家灰色饭店感到满意,但他十天内只有吃二天或三天的钱。冬天渐渐临近,他没有工作室可作画,旅馆的房间令人沮丧,丢脸。他不得不在便宜饭店里吃的食物,再次损伤了他的胃。
  他得为自己找一个永久的家和工作室。
  一天傍晚,他和老鲁兰穿过拉马丁广场,看到就在旅馆隔壁的一所黄色房屋上,贴着一张召租。这幢房子有两排耳房,当中一。个院子。它面朝广场和山上的市镇。文森特停下来,沉思地读着这张召租。
  “可惜太大,”他对鲁兰说。“我真想有幢象这样的房子。”
  “你不一定要税下整幢房子,先生。譬如可以单单租下右耳房。”
  “真的!你知道有多少间吗?房租贵吗?”
  “大约有三、四间。租钱不会资,不及旅馆费的一半。明天中饭时,我来陪你去看看,如果你高兴的话。也许我能帮忙使房租便宜一点。”
  第二天早晨,文森特兴奋得不得了,无法安下心来做事,只是在拉马丁广场上踱来踱去,从各个角度审视这幢黄色的房子。房屋构筑坚固,阳光充足。经过一番仔细的观察后,文森特发现这房子有两个分开的人口,左耳房已经有人住下了。
  午饭后,鲁兰来了。他们一起走进房子的右耳房、里面有一个门厅,通向带小间的大房间。墙壁刷得雪白n门厅和通上二楼的楼梯铺着干净的红砖。楼上有~间带小间的大房间。
  地上铺着干净的红瓷砖,粉白的墙上映照着洁净明亮的阳光。
  鲁兰给房主写过一张便条,因此后者在楼上等候他们。他和鲁兰用飞快的普罗旺斯方言交谈了片刻,文森特一点儿也听不懂。邮差转向文森特。
  “他一定要知道你打算科多少日子。”
  “告诉他没有限期。”
  “你是否同意至少租六个月。”
  “哦,好!好!”
  “那末他说每月十五法郎租给你。”
  十五法郎整幢房子!只抵到他付给旅馆的2分之一。甚至比他在海牙的工作室还便宜。
  一个月十五法郎的一个永久的家。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钱来。
  “快!快!把钱给他。房子租下了。”
  “他要知道你什么时候搬进来,”鲁兰说。
  “今天,马上。”
  “不过,先生,你没有家具。你怎样搬进来呢?”
  “我去买一个床垫和一把椅予。鲁兰,你还不知道在一个蹩脚旅馆里过日子的味道呢。
  我一定要马上搬进来!”
  “随你便,先生。”
  房主离去。鲁兰回去工作。文森特一破又一次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楼上走到楼下,一寸一寸地巡视他的领土。泰奥的五十法郎目前刚寄到,他口袋里还剩有三十法郎。
  他冲出去,买了一只便宜的床垫和一把椅子,带回到黄房子里。他决定姆楼下的房间作卧室,楼上的作工作室。他把床垫掼在红瓷砖地上,把椅子搬到楼上的工作室里,然后最后一次回旅馆。
  老板找借口在文森特的账单上加了四十法郎。他要文森将把钱付清后才让他把画拿走。
  文森特不得不上告到违警罪法庭,即使那样做了,还得先付清这笔竹杠的一半。
  那天傍晚时分,他找到一个商人,肯赊给他一只小煤气炉、两口锅和一盏火油灯。文森特还剩有三法郎。他买了咖啡、面包、土豆和一点儿烧汤的肉。现在分文全无了。他在底楼的小室里布置了一个厨房。
  夜幕笼罩拉马丁广场和那所黄房子的时候,文森特在小炉上煮汤和咖啡。他没有桌子,在床垫上铺一张纸,放好晚饭,盘腿坐在砖地上吃了起来。他忘记买餐刀和餐叉。他用画笔杆从锅里挑起肉片和土豆片。肉片和土豆片吃起来有点颜料味儿。
  吃完饭后,他持着火油灯,登上红砖楼梯,上二楼去。房间空荡荡,显得凄凉,只有一具僵硬的画架立在洒满月光的窗前。背后是拉马丁广场的漆黑一团的花园。
  他睡在床垫上。早晨醒来,他打开窗户,观望花园的绿色、冉冉升起的朝日和境蜒入镇的道路。他瞧着干净的红砖地、粉白的墙和宽敞的房间。他煮了一杯咖啡,端着锅一面喝一面在房里走来走去,盘算如何布置房子,墙上挂什么画,如何在他的真正的自己的家里消度愉快的时日。
  第二天,他接到他的朋友保罗·高更的来信。高更被困在布列塔尼蓬一阿旺的一家小咖啡馆里,贫病交迫。“我无法脱出这个洞穴,”高更写道,“因为无钱付账,老板扣住了我的全部图画。在各式各样折磨人性的灾祸中,没有比缺钱更使我发狂了。而且我亦感到自己是命里注定要赤贫一辈子的。”
  文森特想到全世界的画家,都是烦愁、患病、贫穷,受到同胞的嘲笑和回避,忍饥挨饿,受尽折磨,一直到死。为什么?他们的罪名是什么?他们犯了什么大罪要使他们成为无家可归的践民呢?受到如此迫害的人怎能画出好作品呢?未来的画家——啊,他要成为一个史无前例的色彩学家和大丈夫。他不要生活在可怜的咖啡馆里,不要到朱阿夫兵的歧院里去。
  可怜的高更。在布列塔尼的一个污秽的洞穴里受罪,病得无法作画,没有一个朋友帮助他,口袋里没有一个法即可买有益于健康的食品和求医。文森特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画家,一个伟大的人。难道高更应该死去。难道高更应该放弃他的绘画。那将是绘画世界的一个大悲剧。
  文森特把信塞进口袋,走出黄房子,沿罗纳河的堤岸信步走去。一艘装煤的平底船停泊在码头边。从上面看下去,全船被阵雨冲刷得晶亮透湿。水日里带黄,云珍珠灰色。天空紫丁香色,西边呈现一线橙黄色,市镇紫罗兰色。几个干活的,穿着龌龊的蓝白色衣服,在船上走来走去,把货物运上岸。
  那是纯粹的葛饰北斋。这景象把文森特带回到巴黎,带回到唐居伊老爹店里的日本版画……叫3回到保罗·高更—一在他所有的朋友中,他最爱高更。
  他猛然醒悟应该怎么办。黄房子很大,足够容纳两个人。他们俩能够各有自己的卧室和工作室。如果他们一起烧饭,一起碾磨颜料,一起省吃俭用,那末他们能够靠他的每月一百五十法郎过日子。房租不会增加,食物开销不大。如果又能有一个朋友朝夕相处,一个用绘画术语交谈、理解绘画技术的画家朋友,该多妙。高更能教他绘画,该有多好。
  他以前还没有认识到他一向是多么孤寂。即使文森特的一百五十钱郎不够开销,也许泰奥肯多寄额外的五十法郎,来换取高更的每月一幅画。
  对!对!他一定得让高更和他一起住在这儿阿尔。。炽热的普罗旺斯太阳会把他的疾病统统烧光,就象烧光文森特的病一样。他们很快就会有一个火热的、活动着的工作室。他们的工作室将是南部的第一个工作室。他们将继续发扬德拉克洛瓦和蒙蒂塞利的传统。他们将使绘画浸透阳光和色彩,唤醒世界对五光十色的大自然的认识。
  高更必须得救!
  文森特返身慢跑步,一直跑回到拉马丁广场。他奔进黄房子,冲上红砖楼梯,开始兴奋地计划房间的安排。
  “我和保罗在楼上各有一个卧室。我们把楼下的房间当工作室。我再买床、床垫、床单、椅子和桌子,我们就有一个真正的家了。我要用向日葵和鲜花盛开的果园来美化整幢房子。
  事情并不象他所期望的那么轻而易举。泰奥愿意每月多加五十法郎生活费来换取高更的画,但是问题在于旅费,无论泰奥还是高更都无法解决。高更病魔缠身,不能活动,债台高筑,从蓬一阿旺脱不了身,心灰意懒,没有兴致接受计划。信函在阿尔、巴黎和蓬一打旺之间穿梭来往。
  文森特现在十分撞情他的黄房子。他用泰奥的生活费给自己买了一张桌子和一口抽屉柜。
  “到年底时,”他给泰奥写道,“我将会大变样。但是别以为我会在那时候离开这儿。决不。我将在阿尔度过余生。我要成为南部的画家。而你应该想到你在阿尔有一幢乡下别墅。
  我巴不得安排好一切,以便你可以常到这儿来度假日。”
  他在生活必需品上花用最低限度的钱,而把其余的钱花在房子上。他每天都得在他自己与黄房子中作出选择。他该买点肉当莱,还是买一只访意大利的陶水罐?他该买一双新鞋,还是给高更的床买那条绿色床单?他该为自己的新画定购一个松水画框,还是买那些灯芯革来垫椅子?
  房子总是占先。
  黄房子给他一种安心的感觉,因为他是在为将来的保障而张罗。他已经漂泊得够了,没有节奏、没有理由地流浪。但现在他将永远不再迁动。他死后,另一个画家会发现这一兴隆的商号。他在建立一个永久性的工作室,将被世世代代的画家用来表现和描绘南部。他一心想为这幢房子绘制一些装饰画,要让这些装饰画完全值得在他未获盈利的年月中所花去的钱。
  他以更新的活力投身于他的工作。他懂得,对一件事物进行长时期的观察后,会使他成熟,使他获得深刻的理解。他五十次地回到蒙马儒尔,在基址边研究田野。西北风使他的画风与感情、与面前的在风里摇晃得厉害的画架无法联接和交织在一起。他从早晨七点一直画到晚上六点,毫不分心。一天千幅油画!
  “明天要暴热,”深秋的一天晚上,鲁兰说。他们正坐在拉马丁咖啡馆里饮黑啤酒。“然后,冬天。”
  “阿尔的冬天怎么样?”文森特问。
  “不好受。雨多风大,冷得入骨。不过这儿的冬天很短。仅仅两个月而已。”
  “那末明天将是我们最后的一个好天了。我知道该上哪儿去。想象一下,一个秋天的花园,鲁兰,两棵丝柏,深绿色、形状象两只瓶;三棵小栗树,长着烟草色和桔黄色的叶儿。
  一棵水松,淡黄色的树叶,紫罗兰色的树干;两丛血红的小灌木,紫红的树叶。还有一些沙,一些革和一片蓝天。”
  “啊,先生,当你形容某些事物的时候,使我认识到我一辈子都是个睁眼瞎子。”
  第二天一早,文森特在太阳升起时就起身了。兴致勃勃。他用剪刀修齐胡须,梳好阿尔太阳还没有从他头顶上烧去的几根残发,穿上他唯一的套头衣裤,作为对太阳告别的一种特别的亲切姿态,戴上了从巴黎带来的苏格兰兔皮帽。
  鲁兰的预言是正确的。太阳升起,一颗黄色的火球。苏格兰兔皮帽没有鸭舌,阳光刺进他的双眼。那秋天的花园离阿尔有两小时步行的路程,在通向塔拉斯孔的大路上。它歪斜地蟋伏在一座小山的脚下。文森特把画架立在花园后的一片耕过的麦田里。他把苏格兰帽扔在地上,脱下完好的外衣,把画布按在画架上。尽管还是清晨时刻,但太阳烤着他的头顶,在他眼前布下一片他已经习以为常的、跳动的火慢。
  他仔细地研究眼前的景色,分析其组成的色彩,脑子里捉摸着相图。当他确信已经理解了景色,便把画笔弄软,旋开颜料管的盖子,揩干净用来涂厚色的刮刀。他再对花园看了一眼,把心里的形象烙印在面前的空白画布上,在调色板上调些颜料,举起画笔。
  “你一定要这样快就开始画吗,文森特?”他背后有一个声音问道。
  文森特旋转身于。
  “还早呐,我亲爱的。你有一整天的时间可画哩。”
  文森特看着那女人,张口结舌,困惑不解。她年轻,但不是孩子。她的眼睛就象阿尔的钻蓝夜空,她的头发留得很长,按在背上,就象太阳一样的柠檬黄。她的形体甚至比凯·沃斯更为优雅,但具有南部的丰美的成熟。她的容貌金光闪亮,含在微笑的樱唇中的牙齿,就象从血红的葡萄树中望见的白夹竹桃花。她身穿一件长裙,紧贴身体的曲线,只在一边用方形的银扣子扣住。她极着一双普通的凉鞋。她的身体健壮,结实,全身的曲线洗炼而肉感。
  “我不在你的身边已经很久了,文森特,”她说。
  她站在文森特和画架的中间,倚靠着空白的画布,遮住了他对花园的视线。太阳照着柠檬黄的头发,在她背上投下光辉的波浪。她如此热忱温柔地对着他微笑,使得他把手举到眉际,看看他是不是突然得了病,还是坠入了梦文;
  “你不理解,我亲爱的、亲爱的孩子,”女人说。“我那么久不在你的身边,你怎能理解呢?”
  “俄是谁?”
  “我是你的朋友,文森特。你在世界上的最好的朋友。”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你。”
  “啊,没有,不过我见到过你许多许多次。”
  “你叫什么名字?”
  “玛拉。”
  “完了?就叫玛她?”
  “对你来说,文森特,就叫玛姬。”
  “你跟我到这儿田里来干吗?”
  “我以同样的理由跟着你走遍了欧洲……这样我就可以和你在一起。”
  “你认错了人吧。我决不可能是你所指的那个人。”
  女人举起凉凉的白手,放在他枯焦的红头发上,轻轻地往后据去。手的凉意和她柔情的、低低的声音的凉意,就象从一口活水深井中流出来的一汪清新的水。
  “只有一个文森特·凡·高。我决不会搞错。”
  “你以为你已经认识了我几年啦?”
  “八年,文森特。”
  “怎么,八年前我任……”
  “……是呀,亲爱的,在博里纳日。”
  “你在那时候就认识我了?”
  “我第一次看见你,是在一个深秋的下午,你坐在马卡斯前面的锈铁轮上……”
  “……哑着矿工们回家!”
  “对。我第一次对你看的时候,你就是懒洋洋地坐在那儿。我刚想从你身旁走过,你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旧信封和一支铅笔,开始速写起来。我从你的肩上探头望着。就在这时候……
  我堕入了情网。”
  “你堕入了情网?你爱上了我?”
  “对,文森特,我亲爱的、好文森特,爱上了你。”
  “也许那时候,我还显得不太难看吧。”
  “不及你现在的一半好。”
  “你的声音……马娘……听起来真奇怪。从前只有过一个女人用那种声音对我说话……”
  “……玛戈特的声音。她爱你,文森特,象我一样。”“你知道场戈特?”“我在布拉邦特耽了两年。我天天跟你到田野里去。我望着你在厨房后的马厩里画画。我感到高兴,因为有码戈特爱你。”“那时候你并不十分爱我?”她用凉凉的手指轻抚他的双眼,;“啊,我爱你。
  自从第一天以来,我从来没有中断过对你的爱情。”“那你不嫉妒玛戈特?”女人微笑。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无穷的悲哀和怜悯。文森特想起了芒德斯·达·科斯塔。“不,我不嫉妒玛戈特。
  她的爱情对你有好处。但是你对凯的爱情,我不喜欢”它伤害了你。”“我爱厄作拉的时候,你认识我了吗?”
  “那太早了。”
  “那时候你还没有喜欢我。”“没有。”“我从前是个傻瓜。”“有时候一个人开始往往是傻瓜,未了变得聪明起来。”“但是,如果我们在布拉邦特的时候,你就爱我了,那末为什么你不到我这儿来呢?”
  “你还没有准备接受我,文森特。”
  “而现在……我准备好了?”
  “是的。”
  “你仍旧爱我?甚至现在……今天……此刻?
  “现在…明天…,…讲且永远。”
  “你怎么能爱我?看,我的牙龈全坏了。我满口假牙,头顶上的头发全烧光了。我的眼睛红得象生梅毒一般。我脸上尽是骨头。我很丑,是最丑的人!我的神经受了伤,身体瘦弱,内脏全有毒。你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不成样的人呢?”
  “坐下好吗,文森特?”
  文森特坐在他的小凳上。女人跪在田里松软的沃土上。
  “别这样,”文森特叫道。“你的白裙子会弄脏的。让我把我的外衣铺在你的身下。”
  女人用手轻轻地制止他。“在跟着你的时候,我不知道有多少次弄脏了裙子,但是,总是又干净起来了。”
  她用健壮雪白的手捧住他的下巴,用指尖把他耳后的几根焦发往后持平。
  “你并不丑,文森特。你是美的。你自己在糟蹋和折磨了包裹着你灵魂的可怜躯体,但是你无法伤害你的灵魂。我爱的正是你的灵魂。当你用热忱的劳动摧残你自己的时候,灵魂将继续生存……没有尽头,我就为这爱你。”
  太阳在空中又升高了一个小时。它的强烈的热光照射着文森特和女人。
  “让我带你到荫凉的地方去,”文森特说。“就在路边有几枫丝柏。在树荫下可以舒服一点。”
  “在这儿与你一起,我很快活。我不在乎太阳。我已经习惯了。”
  “你在阿尔很久了?”
  “我从巴黎跟你来的。”
  文森特光火地跳了起来,一脚踢翻小凳。
  “你是个骗子!有人派你来故意嘲弄我。有人把我的过去告诉了你,出钱叫你来愚弄我。
  滚开;。我不想再抓你多讲啦!”
  女人眼睛里的微笑压住了他的怒气。
  “我不是骗子,我亲爱断;我最你生活中最实实在在的东西。你没有办法消灭我对你的爱情。”
  “扯谎!你并不爱我。你在引我上钩。我要拆穿你的诡计。”
  他粗暴地把她抱住。她在他的怀中紧贴着他。
  “你要是不滚,还要来愚弄我,我就揍你。”
  “按吧,文森特。你以前已经接过我了。我的一部分爱情已经被接过了。”
  “那很好,给你药吃!”
  他把她抱紧,嘴往下贴在她的嘴上,用牙咬她,拼命吻她。
  她向他张开柔软温软的双唇,让他深吮口中的芬芳。她的整个身子仰贴着他,肌肉对肌肉,骨头对骨头,皮肤对皮肤,完全地、心甘情愿地听任摆布。
  文森特掼开她,踉跄地朝小凳走去。女人在他身旁的地上坐下来,一只胳膊放在他的腿上,头靠着他的腿。地抚弄着又长又密的柠檬黄秀发。
  “现在你相信了吧?”她问。
  过了一会儿,文森特说:“我来后,你一直在阿尔。那你知道小鸽子吗?”
  “拉歇尔是一个可爱的姑娘。”
  “你不感到不愉快吗?”
  “你是一个男人,文森特,需要女人。既然还不到来找你、委身于你的时候,那么你能上哪儿就应该上哪儿的。不过现在…”
  “现在?”
  “你再也不需要去了。永远不再需要了。”
  “作意思说你……。
  “当然,文森特亲爱的。我爱你。”
  “为什么要爱我呢?娘儿们总是看不起我。”
  “你不是爱情的料。你有别的事要干。”
  “画画?呸!我是个傻瓜。这几百张画有什么用处呀?谁要?谁买?谁肯对我说一句赞美的话,说我已经理解大自然,或已经描绘了她的美丽?”
  “有朝一日全世界都会说的,文森特。”
  “有朝一日。是做梦。就好象盼望有朝一日我会是一个健康人、有一个家和住的地方、我的画能带来足够的钱维持生活一样,是做梦。我已经画了整整八年啦。在那些日子里,从来没有一个人想买一张我的画。我是个傻瓜。”
  “我知道,不过是一个了不起的傻瓜。等你死后,全世界将会理解你所说的东西。今天你无法卖得一百法郎一张画,有朝一日会值一百万。啊,你在笑,可是我告诉你,这是真的。
  你的画将挂在阿姆斯特丹和海牙、巴黎和德累斯顿、慕尼黑和柏林、莫斯科和纽约的博物馆里。你的画将价值连城,因为没有一张是待售的。人们将论述你的艺术,文森特,你的生平将写成小说和剧本。不论什么地方,只要有两个爱好绘画的人碰在一起,你的名字文森特·凡·高就是神圣的。”
  “如果我不能再尝到你的樱唇,我敢说,一定会日思夜想,或者会发疯。”
  “来坐在我的身旁,文森特。把手给我。”
  太阳在头顶上空。山坡和谷地沐浴在一片硫黄色的薄雾中。文森特躺在女人旁边的田沟里。六个月来,除了拉歇尔和鲁兰之外,他没有人可以谈谈。他心中有说不尽的话要讲。女人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开始讲了起来。他告诉她关于厄休拉和他在古皮尔公司当职员时的情况。他告诉她关于他的斗争和失望、他对凯的爱情和他试图与克里斯廷建立的生活。
  他告诉她关于他对绘画的希望、他访问过的人、他所受到的打击,以及为什么他要画成粗线条、为什么不完成他的作品、为什么他的色彩是爆炸性的,他要为绘画和画家们完成的全部事情,以及他的身体如何受到精力毛尽和疾病的破坏。
  他愈讲愈兴奋。话从他的口中,就象颜色从颜色管里挤出来般地喷出来。他的全身动了起来。他手舞足蹈地滔滔不绝,在她面前走来走去,身子剧烈地摇动。他的脉搏加快,他的血液上升,火辣的烈日使他迸发出一阵热病般的精力。
  女人默默地听着,一字不漏。从她的眼睛里,他看出她是懂的。她全盘接受他所讲的,一动不动,热切地想多听一点,理解他,领受他自己容纳不了而必需给予的一切。
  他突然停下来。他浑身兴奋地哆嗦。他的眼睛和脸通红,四肢颤抖。女人把他拉到身边。
  “吻我,文森特,”她说。
  他吻她的樱唇。她的双乳不再凉凉的。他们并排躺在厚厚的细碎的沃土上。女人吻他的眼睛、嘴、鼻孔、上后,她的甜美柔软的舌头清洗他的日内,手指抚摸他颈项上的须、肩头和胳肢窝的敏感的神经末梢。
  她的吻撩起了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最难以忍受的消欲。他浑身上下感到情欲的莫可名状的疼痛,这决不可能单由自体来得到满足。从前没有一个女人带着爱情的热吻委身于他。
  他紧紧地拥抱她,感觉到,在柔软的白格下,她的生命的热在散发。
  “等~等,”她说。
  她解开边上的银扣子,剥去日抵她的身体和她的脸一样,金光闪亮。那是童贞,每一分跳动着的脉搏,都是坚贞的。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的身体可能被塑造得这般化美。他从来不知道肉欲可能是这般纯洁,这般精美,这般灼热。
  “你在发抖,亲爱的,”她说n“把我抱紧。别抖,我亲爱的,我的心肝。你要抱就抱紧点。”
  太阳渐渐向天空的另一边滑落下去。白天的强烈的太阳光把大地照得热烘烘。土地散发着被耕种、生长、被收割和又枯死的东西的气味。大地散发着生命的气味,生命—一不断地被创造、不断地回到其所创造的原料中去——的浓烈刺鼻的气味。
  文森特的激情越升越高。体内的每一丝纤维都触着痛苦之核心。女人对他张开双臂,畅开自己的温暖给他,吸吮他身上的男性气质,全盘接受火山爆发般地狂暴和一小时一小时在毁坏他的神经、撕裂他的身体的不可抗拒的热情,以亲昵的抚爱的动作把地勾引向粉碎性的、创造性的高潮。
  精疲力尽,他倒在她的怀抱中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太阳落山了。他的汗脸埋在沃土中,面颊上粘着一块硬立,泥土凉凉。散发出埋在底下的、蠕动的东西之气味。他穿外套,戴上兔皮帽,把画架缚。
  背上,把画布夹在腋下。他沿着黑暗的道路走回家去。
  回到黄房子里,他把画架和空白画布掼在卧室里的床垫上。他出去喝杯咖啡。他双手撑在冰凉的石面桌上,捧住头,回想白天里的情景。
  “玛妞,”他独自咕咕道。“玛妞。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见过这个名字?那是……那是……
  我真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喝下第二杯咖啡。一小时后,他穿过拉马丁广场,回到黄房子去。一阵冷风吹来。空气中有雨的味儿。
  他放下画架时,没有资神去点煤油灯。现在他擦根火柴,把灯放在桌上。黄色的光照亮了房间。他的眼睛被床垫上的一片色彩吸引住了。他吃了一惊,走过去,把早晨带出去的画布捡起来。
  画布上,在一片壮丽的光中,他看到了他的秋天的花园;两棵深绿的瓶形丝相;三棵带烟草色和橙黄色树叶的小栗树;淡黄树叶和紫罗兰色树干的水松;两丛紫红叶儿的*土【色灌木;前景是沙和草,天空是一片蔚蓝、蔚蓝的苍穹,一轮发出硫黄色光的螺旋形火球。
  他站着,朝图画呆望了好一会儿。他把画轻轻地钉在墙上。他走回到床垫边,盘腿而坐,看着他的图画,微微而笑。
  “那是好的,”他大声说。“它表现得好。”
  冬天来临。文森特在暖和愉快的工作室里消度时u。泰奥写信说,高更——在巴黎耽了一天——脑子不清楚,完全拒绝到阿尔的念头。在文森特看来,黄房子不单是两个人的家,而且是南部所有的艺术家们的永久的工作室。他拟订了一个扩大寓所的精心计划,只等高更使这地方活动起来。希望耽下的任何一个画家都会受到欢迎。画家被请求每月寄一张画给泰奥,作为对他的好客的答谢。当泰奥手头上有足够的印象主义图画时,他就能够离开古皮尔公司,在巴黎开设一家独立陈列馆。
  文森特在他的好几封信中都写得清清楚楚,高更将是工作室的指导和画家们—一在那儿画画的——的教师。文森特节省每一个可能节省的法郎,为了布置自己的卧室,他把四壁漆成淡紫罗兰色。地是红瓷砖。他买了很淡的带点绿色的柠檬黄被单和枕头,红床罩,把木床和椅子漆成奶油色。梳妆台漆成橙黄色,面盆蓝色,门紫丁香色。他在墙上挂了一些自己的画,把百叶窗拆去,然后,把整个房间搬上画布,寄给泰奥,好让他的弟弟看看他的房间是多么安逸。他用奔放的平笔触画成,象日本版画一样。高更的卧室则完全不一样。他不愿意给工作室的教师买如此便宜的家具。鲁兰太太告诉他,他要为高更买的相桃木床,要三百五十法郎,那是一笔他无法凑集的数目。可是,他开始为这间卧室先买一些较小的家具,这就使他一直处于经济措据的状况之中了。
  当他无钱雇请模特儿的时候,他就站在镜前,一遍又一遍地画自己的像。拉歇尔来为他摆姿势;鲁兰太太一星期来一个下午,并带了孩子们;吉努太太—一他常光顾的咖啡馆的老板娘,穿着阿尔的服饰给他画像。他在一个小时内就把形象三笔二笔地涂上画布。背景谈柠檬级色,脸部灰色,衣服黑色,带点生硬的普鲁土蓝。他让她坐在一张借来的橙黄色木图椅上,她的手肘立在~张绿色的桌子上。
  一个小头、牛颈、虎眼的年轻朱阿夫兵,同意给他画像,赚取几个钱。文森特画了一张半身像,搪瓷锅蓝色的军服,褪色的微红的橙黄流苏,胸前别着两颗谈柠檬黄的星章。青铜色的猫般的头上套着一顶红稀稀的军帽,衬着绿色的背景。其结果是一种色调不和谐的乌七八糟的组合,十分粗卤、平庸,甚至俗丽,但是却适合于对象的性格。
  他拿着铅笔和画纸,一连几个小时地坐在窗边,试图掌握寥寥几笔就能把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一幢房子、一条狗的形象画下来,并且使头部、身子和腿的比例得当。
  他复画了许多在夏天里作的画,因为他以为,在这一年中,如果能使五十张速写——每张售二百法郎,那末就不会不光彩地吃喝,而是有权吃喝。他在冬天里学到了不少东西:肌肤决不能涂普鲁士蓝,因为这以后会变成木头一样;他的色彩尚不结实;南部绘画中最重要的成分是红和绿、橙黄和蓝、硫黄和淡紫;他要在图画中表现一些象音乐一样给人慰藉的东西;
  他希望把男男女女画得神圣一点——通常是以光轮来象征神圣的,而他想用色彩的实在的光辉和颤动来表现;最后,对一个有忍受贫困的本领的人来说,贫困是永恒的。
  凡·高的一个叔叔去世,留给泰奥一小笔遗产。既然文森特如此地想与高更住在一起,泰奥决定动用遗产的一半来装饰高更的卧室,并送他到阿尔u文森特很高兴。他开始计划装饰黄房子。他要画一打光辉灿烂的阿尔向日葵镶板画——一首蓝色和黄色的交响曲。
  甚至别人代付火车票费的消息亦未能打动高更。由于某种文森特难以理解的原因,高更宁可在蓬一阿旺鬼混。文森特急于结束装饰工作,让工作室在教师抵达的时候,一切安排妥败春天到了。黄房子后院里的夹竹桃争奇三!·妍,宛如害了运动失调症。树上鲜花盛开还有许多施即将凋谢,树的绿色不断地、大量地更新,显然地无穷无尽。
  文森特又一次背起画架,到乡野去寻找十二幅镶板画的向日葵。耕地里的松土颜色就象木展一样浅淡,琉璃草蓝的天空中白云朵朵。他画了几张长在田里的向日葵——日出时的向日葵。其余的带回家,放在一只缘瓶里来画。
  他把房子的外墙重新漆了一道黄颜色,这使拉马丁广场上的居民感到十分有趣。
  他结束房子的装饰时,已经是夏天了。随之而来的是火辣辣的太阳,迅猛的西北风,空气中日益增长着的骚动,折磨人、令人讨厌、咄咄逼人的乡野景象和背!l!延伸的石城。
  保罗。高更也随之而来。
  他在天亮前抵达阿尔,在通宵营业的小咖啡馆里等待天亮。老板瞧着他,惊道:“你就是那个朋友!我认得你。”
  “你在讲什么呀?”
  “凡·高先生曾把你送给他的肖像给我看过。那跟你一模一样,先生。”
  高更去叫醒文森特。他们的会面又闹嚷又热忱。文森特引高更看看房子,帮他打开手提箱,向他打听巴黎的新闻。他们起劲地交谈了好几个小时。
  “你今天打算画画吗,高更?”
  “你以为我是卡罗津斯一达朗,能一下火车,就捞起调色板,马上给你画~张日光吗?”
  “我不过问问罢了。”
  “那就别提那些愚蠢的问题吧。”
  “我也休息一天。来吧,我陪你到镇上去逛逛。”
  他领高更上山,穿过烈日烘烤的市府广场,沿着镇后的市集路走去。朱阿夫兵就在兵营外的田里操练,他们的红色土耳其们在阳光下燃烧。文森特领路穿过罗马公所前的小公园。
  阿尔的妇女们在散步,呼吸清晨的空气。文森特饶舌地向高更夸耀她们的美丽。
  “你觉得阿尔的娘儿们怎么样,高更广他问。
  “她们不会使我出汗。”
  “瞧她们肌体的色调,喂,不是形状。瞧太阳对她们的色彩起了什么作用呀。”
  “这儿的房子是什么地方,文森特?”
  “那不过是朱阿夫兵的五法郎的地方。”
  他们返归黄房子,作一些生活上的安排。他们在厨房的墙上钉了一只盒子,把他们的一半钱款放在里面—一用来买烟草,应付意外开支,包括房租。金顶上放一张纸条和一支铅笔,记下所取的每一个法郎。在另一只盒子里,安放其余的钱,分成明股,用来购买每星期的食物。
  “你是个好厨子,是吗,高更?”
  “好得很。我当过水手。”
  “那末将来由你烧饭。不过今晚我来烧汤,为你接风。’那晚,他端上的汤,高更喝不下去。
  “你的汤怎么烧的,文森特,我无法想象。我敢说,这简直象你在图画。I。调和你的色彩。”
  “这与我画中的色彩有什么相干?”
  “我亲爱的朋友,你仍旧陷足在新印象主义中。你最好放弃体现在的方法。那不符合作的禀性。”
  文森特把场碗推向一边。
  “你一眼就看出了吗,嗯?你倒是个批评家呀。”
  “好吧,你自己看看吧。你又不瞎,对吗?那些蜡蜡黄,譬如说,极端混乱。”
  文森特望着墙上的向日葵镶板画。
  “那就是你要对我的向日葵所说的全部评语吗?”
  “不,我亲爱的朋友,我能找出许许多多可批评的东西呢。”
  “在向日葵中?”
  “在向日葵中,你的交响曲;它们单调乏味,并不完美。”
  “胡说!”
  叫奥,坐下,文森特,别这样瞧着我,就好象要吃掉我一样。我比你大得多,成熟得多。
  你还在设法发现你自己。听我说,我来给你上几堂有益的课吧。”
  “对不起,保罗。我真的需要你帮助我。”
  “那末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脑子中的废料统统清除干净。你整天被梅索尼埃和蒙蒂塞利弄糊涂了。他们俩一无用处。只要你欣赏那一类绘画,你就永远画不出一幅好画来。”
  “蒙蒂塞利是一让大画家。他比他同时代的任何人更懂得色彩。”
  “他是一个喝醉的白痴,他就是那个样子。”
  文森特跳了起米,隔着桌子瞪视高更。汤碗翻落在红瓷砖地上,跌得粉碎。
  “你把‘法达’叫做白痴。我爱他就象兄弟一样!把他说成是个酗酒者、头脑不请诸如此类的话,都是恶意中伤。没有一个酒鬼能画出蒙蒂塞利的画。平衡六种原色的智力劳动、在半小时内就要思考几百桩事情的高度紧张和算计,需要一付健全的头脑。而且是一付清醒的头脑。你在重复那个关于‘法达’的嚼舌头话时,就象第一个讲出这种话的卑鄙的女人一样恶毒。”
  “啸,喷,啸,我的尖帽子!”
  文森特退缩了,就好象脸上被浇了一杯冷水。他的话和紧张的情绪憋住了他。他想压下怒火,但做不到。他向自己的卧室走去,砰地把门在身后关上。
  第二天早晨,那场争吵被遗忘了。他们一起喝咖啡,然后各走各的路去寻找图画。那天傍晚,文森特回来的时候,被他所谓的平衡六种原色弄得精疲力尽,看到高更已经在小煤气炉上烧晚饭、他们平心静气地交谈了一会儿,后来话题转到了画家和绘画——他们最感兴趣的唯一话题。
  战斗继续下去。
  高更赞赏的画家,文森特瞧不起。文森特的偶像则是高更诅咒的对象。他们对彼此的技法各执己见。其他的任何话题都能使他们以平静友好的态度来谈论,但是,绘画对他们来说,就象生活中的肉和饮料。他们挤命地捍卫各自的想法。高更有两倍文森特的蛮力,然而文森特的拗劲使他们两人势均力敌,甚至在他们讨论看法一致的事物时,他们的争论亦是一触即发的。争论从他们脑汁绞尽的头脑—一就象用完了电的电池—一中产生出来。

只看该作者 25 发表于: 2006-05-21
“你永远成不了艺术家,文森特。”高更宣称,“除非你能够在观察过大I3然后,回到工作室里,冷静地描绘。”
  “我不要冷静池画,你这个白痴。我要狂热地画!那就是我到阿尔来的道理。”
  “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大自然的奴性的临摹,你要学会即兴描绘。”
  “即兴!天啊!”
  “还有一件事;听听修技的话,对你有好处。绘画是抽象的,老弟。没有让你讲故事和说教的余地。”
  “我说教?你疯了。”
  “如果你要讲道,文森特,回去做你的牧师吧。绘而是色彩、线条和形式,如此而已。
  艺术家能够再现大自然的装饰性,但只能如此而已。”
  。装饰艺术,”又森特哼着鼻子。“要是你从大自然中所得到的就是这些,那末你应该回到你的证券交易所去。”
  “我要是那样的话,我要来听你在星期日早股的讲道。你从大自然中得到了些什么呢,将军?”
  “我得到的是活动,高更,生命的旋律。”
  “哦,我们有点疯了。”
  “我画太阳时,要画得让人们感觉到它以可怕的速度在旋转。它发射出力量无穷的光波和热波。我画麦田时,要人们感觉到谷粒中的原子在生长、爆裂。我画苹果时,要人们感觉到苹果中的液计溅到皮肤上,果核中的种籽在往外钻向开花结果!”
  “文森特,我不止一次地对你讲过,一个画家不应该有什么理论。”
  “瞧这片葡萄园景色,高更。向外考研!那些葡萄在你眼前马上就要爆裂了。喂,再看这片峡谷。我要使人们感觉到峡谷雨分已经住下淌流过千千万万吨的水。我画一个男子的肖像时,我要人of感觉到那男子一生的全部经历——他所见到的、做过的和遭受的每一桩事情!”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鬼名堂?”
  “想一下,高更。长出谷来的田地、从峡谷往下流的水、葡萄的液计和一个人的消逝的生命,都是同一和同样的东西。生活中唯一的协调就是节奏的协调。我们大家按拍跳舞的节奏;人们、苹果、峡谷、耕地、麦浪中的车、房子、马和太阳。高更,你身体内的物质明天会捣穿一颗葡萄,因为你和一颗葡萄是一样的,我画在田里干活的农人时,我要使人们感觉到农人就象谷子那样流进松土里,而松土亦向上流进农人的身子。我要人们感觉到阳光射进农人,射进谷子、耕犁和马,而它们亦都回射进太阳。当你开始感觉到普遍的节奏——地球上的万物都在这个节奏中活动——一的时候,你就开始理解生活了。唯有上帝才超然独立。”
  “将军,”高更说,“您是正确的!”
  文森特情绪亢奋,热病似地发抖。高更的话象打在他脸L的一记耳光。他笨头笨脑地站着,张口结舌。
  “‘将军,您是正确的’这话算什么意思i”“那意思是说现在差不多是上咖啡馆去喝杯苦又酒的时候了。”
  第二个星期的周末,高更说:“今晚让我到你的那幢房子里去一下。也许我能挑到一个可爱的胖姑娘。”
  “别碰拉歇尔。她是属于我的。”
  他们穿过石巷的迷宫,走进妓院。拉歇尔一听到文森特的声音,立即蹦跳过门厅,投入文森特的怀抱。文森特向路易介绍高更。
  绩更先生,”路易说,“你是一位艺术家。也许你可以给我去年在巴黎买的两幅新画鉴定一下吧。”
  “我很高兴。你从什么地方买的?”
  “歌剧院广场上的古皮尔公司。是放在公司的前厅中的。请进来,先生。”
  拉歇尔引文森特走进左边的房间,把他批倒在近旁一张桌子边的椅上,一屁股坐在他的腿上。
  “我到这儿来了半年啦,”文森特抱怨说,“可是路易从来没有问过我对他的图画的看法。”
  “他并不认为你是个艺术家,疯浪子。”
  “也许他是对的。”
  “你不再爱我了,”拉歇尔说,绷着脸。
  “你怎么会那样想的呢,小鸽子?”
  “你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来看我了。”
  “那是因为忙着为我的朋友布置房子。”
  “那末,即使你不来,你还是爱我啦?”
  “即使我不来。”
  她扭扭他的圆圆的小耳朵,轮流吻吻。
  “来证明一下,疯浪子,你能把你的滑稽的小耳朵给我吗?你曾应过找。”
  “要是你能拿下来,你就拿吧。”
  “噢,疯浪子,你的耳朵是缝上去的,象我的布娃娃的耳朵一样。”
  从房间里传出一阵喊声.横贯厅堂,这一尖声叫喊既不表示愉快,亦不表示痛苦。义森特把拉歇尔从腿上推下去,奔过厅堂,进入客厅。
  高更弯身蹲在地上,抽搐着,泪珠滚下他的脸颊。路易,手里拿着灯,低头盯住他看,惊慌失措。
  “保罗,保罗,怎么啦?”
  高更想开口,但说不出话。过了片刻,他喘着气说:“文森特……我们……终于被证明……
  看……看……墙上…那两幅画…俗易从古皮尔公司买来的……装饰他技院的客厅。全是布格罗。”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前门走去。
  “等一等,”文森特叫道,跟着他奔去。“你上哪儿去啊?”
  “到电报局。我得马上把这个情况打电报告诉巴蒂格诺勒俱乐部。”
  盛暑的游热来临。田野色彩美艳。绿色、蓝色、黄色和红色,灿烂得眼花镜乱。随便什么东西一接触太阳,就一直烧到中心。罗纳河的河谷飞起阵阵波浪似的热气。太阳袭击着两个画家,痛打他们,把他们打得稀烂,吸出他们的全部抵抗力。西北风刮起来,抽打他们的身体,鞭挞他们的神经,摇晃他们脖子上的头颅,使他们感到头将爆裂开来。然而,他们还是每天早晨顶着烈日出去,一直画到夜晚的咄咄逼人的蓝色加深了白天的咄咄逼人的蓝色。
  在文森特和高更之间,一阵猛烈的火山爆发、另一次内在的沸腾、一场可怕的斗争在酝酿着。晚上,当他们过度疲劳而睡不着觉的时候,过度神经紧张而坐不下来的时候,他们使彼此用尽他们的精力。他们的钱渐渐少了。他们无法取悦自己。高更从来不知疲倦地惹文森特光火,当文森特狂怒的时候,他便把“将军,您是正确的!”扔在后者的脸上。
  “文森特,毫无疑问,你是无能作画的。看看这工作室的杂乱无章。看看这只颜料箱上的污垢。我的天哪,倘若你的荷兰头脑没有被都德和蒙蒂塞利弄得稀里糊涂的话,也许能清醒一下,把你的生活弄得有条不紊一点。”
  “那跟你无关,高更。这是我的工作室。你的工作室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
  “既然谈到了这个问题,我可以再告诉你,你的脑袋就象你的颜料箱一样混乱。你欣赏欧洲的每一个邮票画家,但你看不到德加……。
  “德加!他画过什么可与米勒并驾齐驱的画呢?”
  “米勒!那个感伤主义者!那个……!”
  对米勒——他奉为尊师和精神上的父亲——的这种毁谤使文森特勃然大怒。他跟在高更后面,从一个房间咆哮到另一个房间。高更逃了。房子太小。文森特对他叱喝,对他吼叫,在高更有力的脸前挥舞拳头。一场恶战一直延续到闷热的深夜。
  他们俩象魔鬼般地拼命抓住他们自己和大自然。他们天天用他们的鲜艳的调色板,夜夜用他们的刺耳的自我主义对闹。即使在不怨吵的时候,他们的友好的辩论亦是那么富于爆炸性,以致使他们忘记了睡觉。泰奥寄钱来。他们立即把钱花在烟草和苦艾酒上。天气热得令人吃不下东西。他们以为苦艾酒能镇静神经。可是,这反而使他们益发兴奋。
  刮起了狂暴的西北风。风把人们囚禁在屋里。高更无法作画。他不断地激怒文森特来消磨时光。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会对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想法这般地大发脾气。
  文森特是高更的唯一消遣。他紧紧抓住不放。
  “最好别吵了,文森特,”他说,在西北风吹利的第五天后。他已经把他的朋友逗够了,黄房子中的暴风雨使咆哮的西北民显得好似轻轻的微风。
  “你自己呢,高更?”
  “那是碰巧。文森特,跟我打交道、习惯跟我讨论问题的几个人,都发疯了。”
  “你在威吓我吗?”
  “不,我是在警告你。”
  “那末把警告留给你自己吧。”
  “好吧,不过,如果发生什么事情,可别怪我。”
  “噢,保罗,保罗,让我们停止那无休止的争吵吧。我知道你是一个比我好的画家。我知道你能够教给我许多东西。但是我不希望你看不起我,你听到了吧。我干了长长九年的苦役,他妈的,我有一些东西需要用这倒霉的画来表达!暧,你承认吗?说话呀,高更。”
  “将军,您是正确的!”
  西北风停息下来。阿尔人又敢外出到街上去了。火烫的太阳又出来了。一场狂热传染了整个阿尔。警察出来对付暴行。人们跑来跑去,眼里流露出一股狂热。没有人微笑。没有人说话。石板屋顶在阳光下烘烤。拉马丁广场上发生殴斗,刀光闪闪。空气中弥漫着灾难临头的气息。阿尔无法再忍受这种紧张。罗纳河的河谷差不多要崩成碎片。
  文森特想起了那位巴黎的记者。
  “会成个什么样呢?”他自问。“一次地震还是一场革命。”
  尽管如此,他依旧光着头在田野里作画。他需要白色的眩目的热气溶化他体内所感觉到的狂热。他的头脑成了一口燃烧着的批捕,倒出一张张火热的油画。
  随着一张张的画出来,他益发感到,他的九年的劳动,正凝聚在这几个饱满的星期中,把他一下子造就成了完美无缺的艺术家。他大大超过了去夏的水平。他将永远不会再作出如此完全地表现了大自然本质和自身本质的图画。
  他从清晨四点就开始画,一直画到夜晚把景色偷走为止。他一天创造两张、有时甚至三张图画。撕碎地的活力的痉挛性的图画使他流出了一年的鲜血。他计较的不是在地球上逗留的时间之长短,而是一生中天天在做什么。对他来说,时间是以流出的图画来计算的,而不是以日历跳动的页数来计算的。
  他意识到他的艺术已经到达了一个高潮,这是他的生命的高潮——这些年来一直在争取到来的时刻。他不知道这种高潮会延续多久。他只晓得要作画,更多的画……更多更多的画。
  这个生命的高潮、这个无穷大的一小点,必须抓牢,继续下去,扩张开来,直到他创造出在灵魂中孕育着的全部图画为止。
  整天地作画,整夜地斗争,根本不睡觉,吃得很少,用太阳、颜色、兴奋、烟草和苦艾酒果腹,被原理和他们自己的创造力所苦恼,用怒气和暴力来彼此相斗,他们越来越感到作呕。
  太阳痛击他们。西北风抽打他们。色彩把他们的眼睛戳了出来。苦艾酒给他们的肠子灌满了过度的热狂。在那酷热的狂暴的夜晚,黄房子闹得天翻地覆。
  当文森特在画几张犁的时候,高更给他画了张肖像。文森特目不转睛地盯着肖像。他第一次清楚地了解到高更对他的想法。
  “那的确是我,”他说。“不过那是发疯了的我!”
  晚上他们上咖啡馆。文森特要了一杯淡苦艾酒。他突然连杯带酒朝高更的头上掷去。高更让过了。他双手抱起文森特的身子。带后者穿过拉马丁广场。文森特发觉自己躺在床上。
  一下子就睡着了。
  “我亲爱的高更,”第二天早晨,他十分温和地说,“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昨晚冒犯了你。”
  “我愉快地真心地原谅了你,”高更说,“不过,昨天的情报也许会再次出现。要是我被击中,我也许会失去自制,把你指死。所以请允许我写信给今弟,告诉他我要回巴黎了。”
  “不!不!保罗,你不能走。离开黄房子?这儿的一切都是为你安排的呀。”
  在这二天里,风暴没有停过。文森特拼命想把高更留下来。高更拒绝每一种口实。文森特恳求,哄骗,咒骂,威吓,甚至哭泣。在这场战斗中,他证明是一个强者。他觉得自己整个儿的生命全赖于把他的朋友留在黄房子里。夜色苍茫的时候,高更被弄得精疲力尽。他让步了,为了想休息一下。
  黄房子里的每个房间都充满着晃荡的、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高更无法睡觉。快天亮时,他才开始打瞌睡。
  一种奇怪的感觉惊醒了他。他看到文森特站在床边,在黑暗中瞪出双眼盯着他。
  “你怎么啦,文森特?”他严厉地问。
  文森特走出房间,回到自己的床上,倒头便睡熟了。
  第二天晚上,高更又被同样的奇怪感觉惊醒。文森特站在床边,在黑暗中凝望着他。
  “文森特!去睡觉!”
  文森特转身离去。
  第二天晚饭的时候,他们为汤发生了一场恶吵。
  “在我不留意的时候,你把颜料倒进了汤里!”高更大文森特笑了起来。他朝墙壁走去,用粉笔写道:
  我是精神上的圣徒我的精神健全无恙他安静了好几天。喜怒无常,闷闷不乐。一句话也不对高更讲。甚至不拿起油画笔。他不读书。坐在椅子上,呆望着面前的空间。
  第四天的下午,刮起了一阵猛烈的西北风,他请高更陪他出去散步。
  “我们到山上的公园去,”他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你不能在这儿讲,这儿不是蛮舒服吗?”
  “不,我没法坐着讲。我必须走走。”
  “很好,要是你一定要去的话。”
  他们沿着市镇左面的蜿蜒上山的车路走去。他们要向前走,就得戳穿犹如厚皮般的西北风。公园里的丝柏几乎被吹得歪倒在地上。
  “你要对我讲什么呀?”高更问。
  他得在文森特的耳旁叫喊。文森特还来不及听到,风就把话到走了。
  “保罗,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倘若我对你的绝妙的主意不感什么兴趣的话,那就请你原谅吧”“作为画家,我们都已经失败了。你知道是什么原国吗?”
  叫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见。在我耳旁讲响一点。”
  “你知道我们作为画家已经失败了的原因吗?”
  “不知道。什么原因呀?”
  “因为我们孤军奋战。”
  “什么话呀?”
  “有的东西,我们画得好:有的东西,我们画得不好。我们把好的坏的全扔进一张画里了。”
  “将军,你讲得我稀里糊涂。”
  “你还记得博特兄弟吗?荷兰画家。一个善于风景。一个擅长人物。他们合作绘制一张画。一个绘景。另一个添人物。他们取得了成功。”
  “嗯,把一个没完没了的故事讲得不清不楚,令人费解。”
  “什么?我听不见。靠近一点。”
  “我说,讲下去!”
  “保罗。我们必须那样做。你和我。修拉。塞尚。洛特雷克。卢梭。我们必须通力合作,共同绘制一张画。那将是一个真正的画家们的共产主义。我们都描绘自己拿手的东西。修拉空气。你风景。塞尚‘表面’。洛特雷克人物。我太阳、月亮和星星。我们合作起来,就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你看怎么样?”
  “喷,喷,喷,我的尖帽子!”
  他刺耳地狂笑起来。风把他的讥讽象海浪的水花一样飞溅在文森特的脸上。
  “将军,”他叫道,在透过气来后,“那如果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主意,我就吃了它。原谅我大声喊叫。”
  他踉跄地走下小路,捧住肚皮,开心得直不起身子。
  文森特一动不动地站着。
  一群燕八哥掠过天空。成千上万只鸣叫扑翅的燕八哥。它们朝下猛扑文森特,碰撞他,包围地,穿过他的头发,飞进他的鼻子,飞进他的嘴,飞进他的耳朵,飞进他的眼睛,把他埋在一片鼓翼的、厚厚的、没有空气的黑云中。
  高更走回来。
  “来吧,文森特,我们下山到路易那儿去。听了你那无价之宝的好主意后,我感到要庆祝一番。”
  文森特默默不语地跟他到里科莱特路。
  高更和一个姑娘上楼。
  拉歇尔在一间咖啡室里坐在文森特的腿上。
  “你不和我一起上楼吗,疯浪子?”她说。
  “不。”
  “为什么不?”
  “我没有五法郎。”
  “那你肯把你的耳朵给我吗?”
  “好。”
  一会儿工夫,高更回来了。两人下山走回黄房子去。高更胡乱地吞下晚饭。他一言不发地走出前门。他差不多走尽拉马了广场的时候,听到背后熟悉的脚步声:短促,迅疾,凌乱。
  他转过身去。
  文森特朝他冲上去,手里待着一把掰开的剃刀。
  高更直挺挺地站着,盯住文森特。
  文森特在仅离高更二英尺远的地方站住了。他在黑暗中瞧着高更。他低下头,转过身,朝家里奔去。
  高更走向旅馆。他订了一个房间,把门锁好,睡觉。
  文森特定进黄房子。走上红砖楼梯,到自己的卧室去。他拿起镜子——他用这面镜子画过不知多少次的自画像。他把镜子放在梳妆台上,斜靠着墙壁。
  他看着镜中的一双发红的眼睛。
  末日已到。他的生活完了。他从自己的脸上觉察到了。
  他最好来一次干净利落的了结。
  他举起剃刀。锐利的钢使他的喉咙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许多声音在对他讲着奇奇怪怪的话。
  阿尔的太阳在他的眼睛和镜子中竖起了一道刺眼的火墙。
  他胡乱地斩下耳朵。
  他只留下了一点点耳壳。
  他丢下剃刀。用毛巾把头包好。血滴到地上。
  他从面盆中捞起耳朵。把它洗净。用几张图画纸包好。再用报纸包了一层。
  他在厚厚的绷带上套上一顶巴斯克软帽。下楼走向前门。他穿过拉马丁广场,爬上山,拉动一号妓院的门铃。
  一个女仆来开门。
  “叫拉歇尔来。”
  拉歇尔立刻就到。
  “噢,是你,疯浪子。你要什么?”
  “我给你带来一件东西。”
  “给我?一件礼物?”
  “对。”
  “你真好,疯浪子。”
  “小心保存好。那是我的纪念品。”
  “是什么呀?”
  “打开来,自己看吧。”
  拉歇尔把纸拆开。她恐怖地看着耳朵。倒在地板上,晕死过去。
  文森特转身离去。他走下山来。穿过拉马丁广场。他关上黄房子的门,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晨七时半,高更回来的时候,发现一大群人聚集在门口,鲁兰绝望地绞着双手。
  “你对你的伙伴干了什么呀,先生?”一个头戴瓜形帽的男子问。他的声调生硬严厉。
  “我不知道呀。”
  “哦,知道……你知道得很清楚……他死了。”
  这使高更好一阵子才清醒过来。大群的人对他的瞪视,似乎把他撕成了碎片,使他窒息。
  “我们上楼去,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上楼就会明白了。”
  几条湿源流的毛巾掉在楼下两个房间的地上。鲜血染红了通向文森特卧室的楼梯。床上躺着文森特,裹着被单,象手枪扳机似地躬着。他好象断了气。高更轻轻地,十分轻地摸摸他的身子。身子还热。对高更来说,似乎一下子恢复了他的全部力量、他的全部精神。
  “我恳请你,先生,”他低声地对警长说,“十分小心地弄醒他。如果他问起我,就说我已经上巴黎去了。他一看到我也许会致他的命,”警长去请医生,叫了一辆车。他们把文森特送往医院。鲁兰在车旁奔跑,喘着气。
  费利克斯·雷伊医生是阿尔医院中的年轻住院助理医生。身材矮胖,八角形的头,一堆黑发从八角形的顶上竖起。他诊治文森特的伤口,然后让他睡在一个东西全搬空了的洞般的房间里。他走出去时,把门锁上。
  傍晚,当他搭摸病人的脉搏时,文森特哑了。他望望天花板、粉白的墙、窗外一块墨蓝的天。他的双眼缓慢地在雷伊医生的脸上兜上一圈。“暇,”他轻轻地说。“喂,”雷伊医生回答。“我在什么地方?”‘你在阿尔的医院里。”一丝痛苦的表情掠过他的脸孔。他把手伸向右耳曾经存在过的地方。雷伊医生阻止了他。
  “不能去摸,”他说。
  “,……是阿‘……我记得……现在。”
  门;要紧,伤口已经洗净,老兄。几天之内我就能让你起床。”
  “我的朋友在哪儿?”
  “他回巴黎去了。”
  “……我明白…我可以抽烟斗吗?”
  “还不可以,老兄。”
  雷伊洗好伤口,包扎起来。
  “那是无足轻重的意外,”他说。“一个人到底不是用粘在他头外的那些白菜壳来听的。
  你不必抱憾。”
  “你真好,医生。这房间为什么……空无一物呀?”
  “我把东西全搬走了,为了保护你。”
  “保护谁?”
  “保护你自己。”
  “……是的……我懂……”
  “好啦,现在我要走了。我会叫看守人给你送晚饭。躺着别动。流体的血使你身体很衰弱。”
  早晨文森特醒来的时候,泰奥坐在他的床边。泰奥的脸色苍白,眉赞嘴歪,双眼充血。
  “泰奥,”文森特说。
  泰奥滑下椅子,跪在床边,握着文森特的手。他毫不羞怯、情不自禁地哭起来。
  “泰奥……总是…当我醒来的时候……需要你……你在我的身旁。”
  泰奥讲不出后。
  “叫你到这儿来跑一趟太不应该了。你怎么知道的时“高更昨天打了电报。我乘的夜车。”
  “高更不应该叫你这样地花钱。你坐了一夜,泰奥。”
  “是的,文森特。”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和雷伊医外谈过,文森特。他说是中暑。你一直不戴帽子在太阳底下画画,是吗?”
  “是的。”
  “嗯,你看,老兄,你不应该那样。将来一定要戴顶帽子。这儿阿尔的许多人中暑。”
  文森特轻轻地握紧他的手。泰奥咽了一下口水。
  “我给你带来一些消息,文森特,不过,我想最好是过几天再告诉你。”
  “是好消息,泰奥?”
  “我想你会喜欢的。”
  雷伊医生走过来。
  “哦,今天早晨病人怎么样?”
  “医生,可以让我的弟弟给我讲讲好消息吗?’“我想可以的。哎,等一等。让我看看这个。好,很好,很好。痊愈得很快。”
  医生离开房间后,文森特访泰奥把消息告诉他。
  “文森特,”泰奥说,“我……嗯,找……我认识了一个姑娘。”
  “晴,泰奥。”
  “是呀。她是一个荷兰姑娘。若婀娜·邦格。她很象妈妈,依我看。”
  “你爱她,泰奥?”
  “对。没有你,我在巴黎孤寂死了。文森特。在你没来之前还不太坏,但自从我们一起生活了一年……”
  “跟我在一起生活是倒霉的,泰奥。我怕我使你不愉快了。”
  “噢,文森特,不知道有多少次,当我踏进勒皮克路公寓,我真希望看到你的皮鞋搁在食橱上,你的湿油画摊在我的床上。不过我们不能再多谈了。你应该休息。我们又能在这儿耽在一起了。”
  泰奥在阿尔逗留了两天。当雷伊医生向他保证,文森特很快就会康复,他不仅把他的兄长当病人,而且亦作为朋友来护理的时候,他才离去。
  鲁兰每天晚上都来,并带束鲜花。在晚上,文森特发生幻觉。雷伊医生在文森特的枕头下和床垫上放了些樟脑,以消除他的失眠症。
  在第四天。医生看到文森特已经完全恢复理智,便不再锁房门,并将家具全搬回来。“我可以起来,穿衣服吗,医生?”文森特问。“倘若你感到体力够得到的话。呼吸一会儿空气后,请到我的办公室来。”阿尔的医院是一幢四边形的两层楼房,当中是院子,栽满五颜六色的花和羊齿植物,石子小径四通八达。文森特慢吞吞地踱了一会儿,便走向底楼的雷伊医生的办公室。“走走感觉到怎么样?”医生问。“很好。”
  “告诉我,文森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文森特好一会儿缄默不语。
  “我不知道,”他说。
  “当你做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没有……想,医生。”
  文森特又休息了几天来恢复体力。一天早晨,他在雷伊医生的房间里与后者谈天的时候,从脸盆架上拿起一把剃刀,把它板开。
  “你该剃剃胡须了,雷伊医生,”他说。“你高兴让我给你剃一刹吗?”
  雷伊医生退到角落里,张开手掌,挡在他的脸前。
  “不!不!放下!”
  “可是我真的是一个顶好的理发师,医生。我包你剃得很满意。”
  “文森特2把剃刀放下!”
  文森特笑了起来,把剃刀合上,放回脸盆架上。“别害怕,我的朋友。现在都已经过去了。”
  第二个星期末,雷伊医生准许文森特画画。一个看守人被派往黄房子去取画架和画布。
  雷伊医生为他摆姿势,顺顺他的心。文森特画得很慢,一天只画了很小一块。肖像画好后,他便送给医生。
  “我请你把这画留作我的纪念品,医生。这是我向你的好心表示谢意的唯一办法。”
  “你真好,文森特。我感到荣幸。”
  医生把肖像带回家去,用它遮没墙上的一条裂缝。
  文森特在医院里又住了二星期。他描绘在太阳下烘烤的院于。他作画的时候,头戴一顶大草帽。这花园费了他整整两个星期来描绘。“你应该每天到办公室来看我,”雷伊医生说,在医院的前门与文森特握手,“记住,不要喝苦文酒,不要兴奋,不要光着头在太阳底下画画。”
  “我答应,医生。谢谢你的无微不至的关照。”
  “我要写信给个弟,报告他现在你已经完全好了。”
  文森特发觉房主已经与他人另订合同,要赶他走,把黄房子租给一个烟草商。文森特与黄房子相依为命。这是他在普罗旺斯土地上的唯一根基。他画过它的每一寸,里里外外。他已经使它完全适宜于居住了。尽管有这次意外,他依旧认为这是他的永远的家,他决定跟房主斗争到底。
  起初,他害怕独自一人睡在屋里,因为他的失眠症甚至连樟脑也无法制服。雷伊医生给他演化钾来击溃一直威胁着他的难以忍受的幻觉。一直在他耳边絮晒着奇奇怪怪话语的声音终于消失了,只有在梦质中才复发生。
  他还衰弱,没有气力跑出去作画。他的头脑恢复了镇静,但是很缓慢。他的生气逐日地恢复,胃例也开了。他与鲁兰一起在饭店里吃了一顿愉快的晚饭,兴致勃勃,不愁旧病复发。
  他开始小心地绘制普兰的妻子的肖像,那张肖像在发生这场意外之前已经动手了,尚未结束。
  他喜欢这样的安排:把红色从玫瑰红排列到楼红,上升通过黄色到柠檬黄,带着淡绿和深绿。
  他的身体和他的绘画,慢慢地有了起色。他从前知道,一外人的手腿断了,会痊愈,现在,他吃惊地看到,一个人头中的脑子坏了,也会痊愈。
  一大下午,他去探望拉歇尔。
  叫。鸽子,”他说,“给你惹了麻烦,我向你表示歉意。”
  “没什么,疯浪子。别担心。在这个镇上,这种事情算不上什么反常。”
  他的朋友们来看他,叫他放心,在普罗旺斯,人人不是患热病,有幻觉,就是发疯。
  “那不是什么不正常的事情,”鲁兰说。“在这儿诞担的乡野,我们全是破碎的废物。”
  “嗯,嗯,”文森特说,“我们象一家人那样地彼此了解。”
  又过去了几个星期。义森特现在能够整大在工作室里作画。疯狂和死亡的担心离开了他的头脑。他开始感到差不多正常了。
  最后他冒险到户外去作画。太阳烧尽了麦田的辉煌的黄色n但是文森特无法捕捉到。他一直吃得正常,睡得正常,避免兴奋和紧张的热情。
  他感到正常得无法作画了。
  “你很容易冲动,文森特,”雷伊医生曾对他说。“你从来就没有恢复正常过。然而,没有一个艺术家是正常的,如果他是正常的话,就成不了艺术家了。正常的人是创造不出艺术品的,他们吃,睡,日日干活,然后死去。你对生活和大自然很敏感,那就是你能够为我们其余的人作解释的道理。不过,倘若你一不小心,那末,也就是你的敏感,会导致你毁灭。
  过度的敏感迟早会把一个艺术家搞垮。”
  文森特知道,要取得主宰他的阿尔油画的高度黄色调,他就必须兴奋,紧张,激动,高度敏感,神经受到极度刺激。只要他允许自己进入那种状态,他就能够画得象以前一样精彩。
  但是,那条路是通向毁灭。
  “一个艺术家是一个有活要干的人,”他喃喃自语。“如果我不能照我所要画的方法去画,那末活着就太索然无味啦。”
  他光着头在田野里逛荡,吸收太阳的能量。他沉醉于天空的五光十色、黄色的火球、绿色的田野和盛开的鲜花之中。他任凭西北风抽打他、深沉的夜空窒息地,向日葵把他的想象力鞭挞到了爆炸点。他的力奋状态一发起来,食欲便消失。他开始靠咖啡、苦艾酒和烟草过日子。他彻夜不服,田野的浓艳色彩在他的充血的眼前—一掠过。最后,他背上画架,投入田野。
  他的力量恢复了:他对大自然的普遍节奏的感觉;他的要不了几小时就绘制一幅巨作、井灌进眩目辉煌的太阳光的本领。每天看到一张新作创造出来;每天看到感情计在升高。他一口气给制了三十七幅作品。
  一天早晨,他醒来时感到昏昏欲睡,四肢无力。他无法作画。他坐在椅上。望着墙壁。
  一整天几乎没有动一动。各种声音又回到他的耳边,对他絮阳奇奇怪怪的话。夜幕降临,他走进灰色饭店,在一张小桌旁坐下。他点了一份场。女侍者把汤端上。一个声音尖尖地在他耳边响起,警告他。
  他把场盆扫到地上。盆子跌得粉碎。
  “你想毒死我!”他尖声叫道。“你在汤里放了毒药!”
  他跳起来,一脚踢翻桌子。几个吃客逃出门外,其他的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你们都想毒死我!”他大叫。“你们想谋害我g我看见你们在汤里放毒药!”
  走进来两个宪兵,抱住他拖往山上的医院。
  二十四小时后,他安静下来了,跟雷伊医生谈着那事情。他每天作一点点画,在乡野散步,回到医院吃晚饭和睡觉。有时候,他感到精神上难以形容的极度痛苦,有时候,未来和不可避免的境况的面纱,似乎在眼睛的眨巴之间揭了开来。
  雷伊医生准许他再度作画。文森特画了一张以阿尔卑斯山为背景的路边的桃园,一片暗银色——银色衬着蓝色而变成了绿色——叶子的橄榄树丛和橙黄色的耕地。
  三个星期以后,文森特回到黄房子。但现在的市镇,特别是拉马了广场,对他怀着敌对的清结。割掉的耳朵和有毒的汤,无法使他们平静地接受下来。阿尔人坚信是绘画把他逼疯的。文森特走过的时候,他们盯住他看,大声地评论,有时候甚至躲到街对面,避免从他身旁经过。
  镇上没有一家饭店准他跨进大门。
  阿尔的孩子们聚集在黄房子前,恶作剧地作弄他。
  “疯浪子!疯浪子!”他们大声叫喊。“把另一只耳朵也割下来吧。”
  文森特把窗关闭。孩子们的叫声和笑声还是飘了进来。
  “疯浪子!疯浪子!”
  “痴子!痴子!”
  他们编了一首小调,在他的窗下唱着。
  疯浪子是个痴子,他判了自己的右耳。
  不管你怎样叫喊,痴子什么也听不见呀。
  文森特试图跑出去躲开他们。他们紧钉在屁股后面,穿过街道,走入田野,一大群又唱又笑的兴高彩烈的小淘气鬼。
  聚集在黄房子前的儿童一天天多起来。文森特用棉花塞住耳朵。他在画架上作画,复制他的作品。孩子们的叫喊声穿过裂缝和墙壁。叫喊声烙入了他的脑袋。
  稍大的男孩们益发胆大了。他们象小猴子般地爬上落水管,坐在窗槛上,朝房间里张望,在文森特的背后乱叫。
  “疯浪子,把另一只耳朵割下来。我们要你的另一只耳朵!”
  拉马丁广场上的喧闹日益厉害起来。男孩们竖起木板,从板上爬到二楼。他们敲开窗门,伸进头去,向文森特扔掷东西。底下的人群鼓励他们,又叫又唱。
  “把另一只耳朵给我们。我们要另一只耳朵!”
  “疯浪子E要糖吗?当心,有毒的!”
  “疯浪子!要场吗?当心,有毒的!”
  疯浪子是个痴子,他割下了自己的右耳.不管你怎样叫喊,痴子什么也听不见呀。
  男孩们坐在窗描上,引得下面人群的喝彩。他们一起愈来愈高声地大唱。
  “疯浪子,疯浪子,把你的耳朵抛给我们,把你的耳朵抛给我们!”
  “疯浪子,疯浪子,把你的耳朵抛给我们,把你的耳朵抛给我们!”
  文森特摇摇晃晃地从画架前站起来。窗槛上坐着三个调皮鬼,欢唱着。他对他们破口大骂。他们爬下木板。底下的人群咆哮起来。文森特站在窗前,俯视他们。
  天上飞过一群燕八哥,成千上万只鼓翅噪叫的燕八哥。它们遮住了拉马丁广场的上空,朝文森特猛扑下来,撞击他,塞满房间,包围他,飞穿他的头发,飞进他的鼻、嘴和眼,把他埋在一片厚厚的、没有空气的、扑翅的黑云之中。
  文森特跳上窗槛。
  “滚开!”他尖叫。“你们这批小鬼,滚开!看在上帝的面上,别来吵我!”
  梅洛于,学泥于,把你的再学拗蟑学们,把你的再单地学琴们!”
  “滚开!别来吵我!听到吗,别来吵我!”
  他从桌上拿起面盆,往下朝他们掷去。脸盆在下面的鹅卵石上跌得粉碎。他怒不可遏地在房间里乱跑,拣起随手可取的一切东西,朝下面的拉马丁广场掷去。无可挽救地掼得粉碎。
  他的椅子、他的画架、他的镜子、他的桌子、他的床上用品、他挂在墙上的向日葵图画,统统象雨似地向普罗旺斯的顽童们身上落去。每落下一件东西,便问过一幅全景画:黄房子中所度过的日子;为了一件件地购买这些用来布置他的生活之屋的简单东西而作出的牺牲。
  他把房间里的东西掼光后,站在窗边,每根神经都在颤抖。他倒在窗槛上。他的头朝下垂向鹅卵石的广场。
  一份请愿书立即在拉马丁广场传阅。九十个男女在上面签了名。致塔迪厄市长:
  我们,在下面签名的阿尔公民,深信拉马丁广场二号的居民文森特·凡·高是一个危险的精神病患者,不宜任他自由活动。
  我们在此敬请市长将此病人监禁起来。
  阿尔的选举期已经逼近。塔迪厄市长不愿意触怒这么多的选举人。他命令警长拘押文森特。
  宪兵发现他躺在窗槛下的地上。他们把他带往监狱。关进一间单八号子。门外派了一名看守人。
  文森特恢复知觉后,便提出会见香伊医生的要求。他的要求未获准。他讨铅笔和纸给泰奥写信,亦遭拒绝。
  雷伊医生终于获准探监。
  “尽量别光火,文森特,”他说,“否则他们将证明你确是一个危险的精神病患者,那你就完蛋了。再说,冲动只会使你的病情恶化。我会写信给个弟的,并且我们将设法把你弄出来。”
  “我请求你,医生,别让泰奥到这儿来。他快要结婚了。那会坏事的。”
  “我会告诉他别来。我想我为你想出了一个好计划。”
  两天后,雷伊医生又来了。看守人仍!日在单人号子前站岗。
  “听着,文森特,”他说,“我刚刚看到他们把你搬出了你的黄房子。房主把你的家具堆放在一家咖啡馆的地下室里,扣留了你的画。他说,你把火下的房租付清了,才能把画还给你。”
  文森特一言不发。
  “既然你不能再回到那儿去了,我看你最好还是按我的计划去做。这种疯癫性的阵发什么时候会再发作,谁也不知道。如果你有个和平的、安静的、愉快的环境,不让自己兴奋,也许永远不会复发。否则,每隔一、二个月就会发作一次。为了保护你自己和你周围的人……
  我看最好是……进……”
  “……精神病院?”
  “对。”
  “那末你认为我是……?”
  “不,我亲爱的文森特,你不是。你自己能够看出,你象我一样神志健全。不过,这种疯癫性阵发与其他的热病不同。它使得一个人神经错乱。一旦神经危机到来,你就会干出不理智的事情。那就是你应该进医院的道理,在医院里,你能得到照料。”
  “我懂。”
  “圣雷米有一个好地方,不过离这儿二十五公里。叫圣保罗陵。他们收头等、二等和三等的病人。三等是每月一百法郎。你出得起。那地方以前是个修道院,就在山脚下。那儿很美,文森特,而且清静,喔,清静得很。你会有一个医生来指导你,有修女照料你。食物清淡可口。你将有可能恢复健康。”
  “他们会答应我画画吗?”
  “啊,当然,老兄。你爱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只要对你没有害处。那在许多方面就象在医院里一样。如果你那样安静地生活一年,也许就会完全康复。”
  “可是我怎么能脱身这个洞穴呢?”
  “我已经对警长讲过了。他同意让你到圣保罗陵去,由我把你带去。”
  “你说那真是一个好地方吗?”
  “噢,一个可爱的地方,文森特。你会发现有许多东西勾画。”
  “真不错。一个月一百法郎不算太贵。也许那正是我所需要去呆一年的地方,好使我平静下来。”
  “当然是的。我已经写信给个弟,告诉他了。我曾建议,按照你目前的健康情况,最好别把你搬得远远的,当然不是到巴黎。我告诉他,依我看圣保罗陵是你最好的去处。”
  “哦,若泰奥同意……再说呢,只要我不给他多添麻烦……”
  “找在等回音。晓得了我就再来。”
  泰奥没有别的办法。他只得同意。他寄钱了给他兄长的债务。雷伊医生乘车将文森特带到火车站,搭火车去塔拉斯孔。在塔拉斯孔,他们抄绕着绿色的肥沃的溪谷而上的小路到圣雷米。到圣保罗陵是二公里陡坡的山路,穿过一个安溢的小镇。文森特和雷伊医生雇了一辆车。路笔直通向黑色的不毛山丘。走不多远,文森特看到,紧靠在山脚下的修道院的微微带绿的棕色围墙。车停了。文森特和雷伊医生下车。路右侧一块干净的圆形空地上,有一座女灶神庙和一座凯旋门。
  “这些东西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的?”文森特问.“这儿过去是一个重要的罗马殖民地。你所看到的那条河,曾经淹没过整个峡谷。那河从前一直升到位现在站立的地方。河水退去后,市镇向下愈爬愈低。现在,除了这些死的纪念碑和修道院外,这儿什么也没有留下。”
  “真有趣。”
  “来吧,文森特,佩隆医生在等我们呢。”
  他们离开大路,穿过一小片松林,来到修道院的大门。雷伊医生拉动一个铁的球形控手,响起了很响的铃声。等了片刻,大门打开,佩隆医生出现。
  “你好,佩隆医生,”雷伊医生说。“我按照我们信中所安排的,把我的朋友文森特·凡·高带来给你。我知道你会很好地照料他。”
  “是的,雷伊医生,我们会照料他的。”
  “你会原谅我马上就走吧,医生?我得赶时间搭火车回到塔拉斯孔。”“当然,雷伊医生。我知道。’“再见,文森特,”雷伊医生说。“开心点,你会好起来的。我尽量来看你。但愿在年底的时候,你能成为一个完全健康的人。”“谢谢你,医生。你太好了。再见。”“再见,文森特。”他转身,穿过松林而去。“请进来,文森特,”佩隆医生说,往旁边退一步。文森特在佩隆医生身边走过。精神病院的大门在他身后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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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6 发表于: 2006-05-21
第七章


 病人睡的病房就象半死不活的村子里的三等候车室。精神病患者总是戴着帽子和眼镜,拿着手杖,穿着旅行斗篷,好象就要到什么地方去似的。
  德夏内尔修女领文森特穿过长廊似的房间,指定一张空床。
  “你睡在这儿,先生,”她说。“晚上把帐幕拉下来,可以清静一点。你弄好了,佩隆医生就想在办公室里见你。”
  十一个男子坐在一只没有生火的炉子周围,对文森特的到来,毫不注意,更不议论。德夏内尔修女走出狭长的房间,她的浆过的白长袍、黑披肩和黑面纱,绷硬地挺出在她的身后。
  文森特放下手提包,环视四周。病房的两边排着一张张五度角倾斜的床铺,每张床围着一个帐架,上面挂着肮脏的奶白色的帐幕。屋顶是粗糙的横梁,墙壁刷成白色,中央是一只火炉,炉左边触出有棱角的烟统。房里只有一盏灯,吊在火炉的上方。
  文森特感到奇怪,这些人为什么这样地一声不响。他们相互不讲一句话。他们不看书,也不玩儿。他们倚靠着手杖,望着火炉。
  他床头的墙上钉着一只盒子,但是文森特宁可把东西放在手提包里。他把烟斗、烟草和一本书放在盒子里,把手提包塞进床肚下,往外走进花园。一路上,他走过一然看上去阴暗潮湿的房间,门紧紧地锁着。
  院子走廊完全荒芜。下面的大松树长得很高,乱蓬蓬的草地中夹杂着猖獗的野草。墙壁圈进一方块呆滞的阳光。文森特向左转,敲响佩隆和他家庭住所的门。
  佩隆医生曾在马赛当过船医,后来当眼科医生。严重的痛风病使他在乡野的安静中找到了这所精神病院。
  “你看,文森特,”医生说,双手紧握桌角,“从前我照料身体的健康。现在我照料灵魂的健康。那是职业呀。”
  “你对精神病有经验,医生。你能给我解释一下我割掉自己耳朵的原因吗?”
  “对疯癫病人来说,那并不是什么不平常的举动。我见过两个同样的病例。听神经变得十分敏感,病者以为把耳朵割掉就能制止幻觉。”
  “…嘱……我明白了。那末我将得到治疗……叶”“治疗?嗯……啊……你一星期至少得洗两次热水澡。我看一定要洗。而且你必须在热水中泡上两个小时。热水会使你的情绪平静下来。”
  “我还要做点什么呢,医生?”
  “要保持绝对的安静。决不能让自己兴奋。别干活,别看书,别争论或烦恼。”“我知道……我衰弱得没有力气干活。”
  “如果你不想参加圣保罗陵的宗教活动,我可以请修大门不勉强你。如果要什么东西,请上我这儿来。”
  “谢谢你,医生。’“五点钟开晚饭。你会听到锣声。想法尽快地适应医院里的生活习惯,文森特。那会使你的健康迅速恢复。”
  文森特蹒跚地穿过乱糟糟的花园,经过三等病房入口处的支离破碎的住廊,在一排阴暗的、弃置不用的小房间前走过。他坐在病房里自己的床上。他的同伴们仍旧默默地坐在炉子的周围。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另外一个房间里传来声音。
  十一个人站起来,带着断然决定的样子,轰隆隆地走出病房。文森特跟着他们u 他们吃饭的房间里没有窗,泥地。只放一张长长的、粗陋的木桌,围着一些长凳。修大们开饭。房里一股霉气,就象蹩脚的寄宿舍。先上汤和黑面包,汤里的蟑螂使文森特怀念起巴黎的饭馆。然后端上一盆豌豆、蚕豆和扁豆。他的同伴们排命地吃,把桌上的黑面包屑把在手中,用舌头舔干净。
  饭吃完了,各人回到火炉周围各自的位置上,专心致志地消化他们的食物。晚饭的食物消化后,他们一个个站起来,脱掉衣服,拉好帐幕,睡觉了。文森特到现在还没有听到他们吭过一声气。
  太阳刚刚西下。文森特站在窗口,俯瞰绿色的山谷。令人酸鼻的松树,织成精致的黑色花边,衬着一片华美的淡柠檬色的天空。景色丝毫未引动文森特,甚至丝毫没有想到去描绘。
  他站在窗边,直到昏暗的普罗旺斯薄暮滤过柠檬色的天空,把颜色吸尽。没有人到病房里来点灯。在黑暗中无事可做,只能反省自己的生活。
  文森特脱衣上床。眼睛睁得大大地躺着,凝望屋顶的粗梁。床的角度使他朝地面倾斜。
  他随身带着德拉克洛瓦的著作。他伸手到盒子里,摸到了,在黑暗中把皮书面紧贴心口。书的感觉又使他安心下来。他与包围他的那群精神病患者毫无关系,而是这位大师的睿智和慰藉的话语,透过书的封面,流进他那颗痛苦的心。
  过了一会儿,他沉入梦乡。他被隔壁一张床上的呻吟声惊醒了。呻吟声愈来愈响,变成了喊叫和一连串激烈的话语。
  “定死别钉住我!你为什么老钉住我?我没有杀死他!你没有办法愚弄我的。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暗探。好吧,你要搜身就搜吧。我没有偷钱!他在星期三自杀的!走开!不要来缠我!”
  文森特跳起来,把帐幕拉开。他看到一个二十三岁的金发青年,用牙齿咬自己的睡衣。这青年一看文森特,便跳下床来,双膝跪下,恳求地合着手掌。
  “莫内一察利先生,别把我带走2我没有干,我老实说!我不是鸡好者!我是律师。我可以帮忙处理你的全部案件,莫内一絮利先生,只要你不把我带走。土星期三我不可能杀死他呀!我没拿钱!看!不在这儿!”
  他把身上的睡衣撕掉,发狂地把床上的被褥折裂,一面大声地抗议暗探以及对他的诬告。文森特不知道该怎么办。其他的病友似乎睡得正香。
  文森特奔到隔壁床边,把帐幕拉开,推醒里面的人。那人睁开眼睛,呆头呆脑地瞧着文森特。
  “起来,帮我使他安静下来,”文森特说。“我担心他会伤害自己。”
  床上的人开始从在嘴角淌下口水。他发出一阵哽咽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快;”文森特叫道。“要我们两个人才能使他安静下来。”
  他感到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回转身子。一个年长的人站在他后面,“麻烦他没有JB,”这人说。“他是白痴地在这儿从来没有讲过一句话。来,我们来使这孩子安静下来吧。”
  金发青年用手指把床垫掏了一个洞,跪在上面,把稻草和填料技出来。当他再看到文森特时,他开始叫喊法律引语。他用双手捶打文森特的前胸。
  “是的,是的,是我杀了他2我杀了他!但不是为了鸡好I我没有干过鸡好,莫内一絮利先生。不是上星期三。是为了他的钱!看!在我这儿!我把钱包藏在床垫里I我把它找出来给你!只要你不再叫暗探针住我!即使我真的杀了他,我也能被释放的!我要引你的案例来证明……这儿!我把它从床垫里挖出来!”
  “抓住他的另一只手臂,”老人对文森特说。
  他们把男孩批倒床上,但他还乱叫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精疲力尽,他的话变成了刺耳的叽咕声,呼呼地睡着了。年长者走到文森特身边。
  “这孩子在攻读法律,”他说。“他用脑过度。这病发作大约十天一次。他从不伤害别人。
  祝你晚安,先生。”
  年长者回到他的床铺,立即睡着了。文森特又一次回到俯视山谷的窗口。离日出还早,除了寥寥的晨星之外,什么也看不出。他想起了多比尼描绘晨星的图画,表现了宇宙茫茫浩瀚的和平及在严……站在星空下凝望晨星的弱者的全部伤感之情。
  第二天早饭后,病人们走入花园。在远远的墙头上,可以望见荒芜光秃的群山,白从罗马人第一次越山以来,这些山就死去了。文森特看着同伴们懒洋洋地打滚球。他坐在一条石凳上,凝视着攀满常青藤的浓密树丛和点缀着常春花的土地。圣约瑟夫·德·奥贝纳修道院的修女们走过,到古老的罗马小教堂去,她们的外形就象黑白间色的耗子,她们的双眼深深地凹进头颅,手指抚弄念珠,嘴里咕咕晨待。
  玩了一小时的闷声不响的滚球后,病人们回到病房里的冷空气中。
  他们坐在未燃的火炉周围。那种十足的懒散,使文森特毛骨悚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连一张可读的旧报纸都没有。
  当他实在无法忍受下去的时候,便再走进花园,在里面兜圈子。甚至圣保罗的太阳亦似乎奄奄一息。
  老修道院的建筑是惯例的四边形:北面是三等病人的病房;东面是佩隆医生的住所、小教堂和十世纪的柱廊;南面是头等和二等病人的房间;西面是有危险性B的疯人们的院子和~堵长长的阴沉沉的粘土墙。锁着的门是唯一的出口。墙高十二英尺,壁面光滑,无法攀爬。
  文森特回到靠近一丛野玫瑰的石凳,坐下。他要静心下来,好好地想一想到圣保罗来的原因。极度的沮丧和恐怖攫住了他,使他无法思索。在他的心中,找不到希望,也找不到欲念。
  他步履践础地走向住处。一踏进房子的住廊,便听到一阵奇怪的狗吠声。他尚未走到病房门口,狗吠声已经变成了狠嚎声。
  文森特步入长长的病房。在老远的角落里,他面朝墙壁,看到了昨晚的那个老人。那人的脸仰向天花板。正在用尽力气地嚎叫,脸上露出野兽般的神情。狼嚎又变成了丛林中的兽吼。满屋充斥着哀号之声。
  “把我关进了一个什么样的动物园呀?”文森特自问。
  火炉旁的人们对此毫不在意。屋角里的动物的哀号声升高到了绝望的顶点。
  “我一定要帮他一点忙,”文森特大声说。
  金发男孩制止了他。
  “最好随他去,”他说。“要是你对他讲话,他就会勃然大怒。要不了多久,一切就过去了。”
  修道院的墙壁厚实,但是在整个午饭时间内,文森特能够听到这折磨人的、变化着的叫声,制穿茫茫的寂静。他在花园的一个老远的角落里度过了一个下午,竭力想逃避那狂热的哭号。
  晚上吃饭的时候,一个左边半身中风的年轻人,一把抓起餐刀,跳起来,右手握着刀对准自己的心口。
  “是时候了!”他大叫。“我要自杀!”
  他旁边的一个人有气无力地站起来,抓住风瘫者的手臂。
  “别在今天,雷蒙,”他说。“今天是星期日。”
  “不,不,就在今天!我不要活了!我不想活下去了!放开我!我要自杀!”
  “明天吧,雷蒙,明天吧。今天不是自杀的日子。”
  “放开我!我要把这把刀刺进我的心!我对你说,我一定要自杀!”
  “知道,知道,不过不是现在。不是现在。”
  他从雷蒙手中夺下刀,把这个无力地抽泣不停的人须回病房。
  文森特朝邻座的人转过身去,这人的眼圈通红的双眼,正担心地望着把汤送往日中的颤抖的手指。
  “他怎么啦?”他问。
  这梅毒患者放低他的汤匙,说:“一年四季中,没有一夫雷蒙不想归杀的。”
  叫也为什么要在这儿干呢?”文森特问。“为什么不偷一把刀,等大家睡着后自杀呢?”
  “也许他并不想死,先生。”
  第二天早晨,文森特正望着他玩滚球,突然,其中一人倒在地上,抽起筋来。
  “快。他的癫病病发了,”一个人大mg。
  “拉住他的手臂和腿。”l四个人抓住他的臂和腿。抽筋的癫滴病人似乎有着一打人的力气、年轻的金头发伸手到u袋里,摸出一把调匙,插在这个趴在地上的人的牙齿间。
  “喂,扶住他的头,”他对文森特叫道。
  癫病病人时高时低地发作了一阵,势头愈来愈大。他的眼珠在眼窝里打转,口角里流出白沫。“你干吗把调匙塞在他的嘴里Y”文森特哼道。
  “这样他就不会咬掉舌头。”
  半小时后,混身打颤的人失去了知觉。文森特和另外两个人把他抬上床。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再没有人提起。
  两个星期当中,文森特R睹了他的十一个同伴的各自的疯状:把身上的衣服撕烂、看到什么就捣毁什么的大吵大闹的疯子;野兽般嚎叫的人;两个梅毒患者;自杀偏执狂者;过度愤激和兴奋的中风患者;癫病病患者;被迫害妄想症的淋巴患者;被暗探追逐的金头发青年。
  没有一天没有人不发作的;没有一天文森特不被喊去镇静一些片刻之间的发疯。三等病人们互相都是彼此的医生和护士。佩隆一星期只来看望一次,看守人只照料头等和二等病人。他们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在发作的时候互相帮助,并且具有无穷的耐心。每一个人都明白,很快又会轮到自己,自己需要同伴的帮助和耐心。
  那是疯人们的深情厚谊。
  文森特高兴来到这儿。看到疯子生活的实情后,他慢慢地克服了茫然的恐惧和对神经错乱的担心。他逐渐地认为疯狂就象其他病症一样,是一种疾病。到了第三个星期末,他发觉他的同伴们并不比患肺病和癌症更可怕。
  他常常跟白痴坐在一起交谈。白痴只能用一些不连贯的声音来应答,然而文森特感到那家伙懂他的话,并且高兴有人跟他攀谈。修女们从来不跟病人讲话,除非在通不得已的时候。
  文森特每星期的理性交流即是跟佩隆医生的五分钟谈话。
  “请告诉我,医生,”他说,“这些人为什么不彼此谈谈呢?其中有的人在正常的时候,似乎蛮聪明的。”
  “他们不能交谈,文森特,他们一开口就吵,就冲动,就发病。所以他们已经懂得,要活下去,唯一的办法是保持绝对的缄默。”
  “他们就象死的一样,不是吗?”
  佩隆耸耸双肩。“那,我亲爱的文森特,这是一个看法问题。”
  “可是他们为什么连书也不读呢。我想书本……”
  “阅读使他们的头脑发昏,文森特.我们所知造的第一个结果,就是一场恶性发作。不,我的朋友,他们必须生活在他们自己的封闭的世界里。没有必要为他们感到不安。你不记得德赖登①说过吗?当然啦,疯有疯的乐趣,而且唯有疯子才体会。”
  一个月过去了。文森特没有一丝一毫要位到别处去的念头。
  他亦没有看到别的人有过要离去的明确希望。他是根据这样的感觉—一他们都无法适应外界的生活——而知道这一点的。
  病房里弥漫着濒死者的恶臭气味。
  文森特拼命用意志来准备迎接绘画的愿望和力量可能复活的一天。他的病友们无所事事地混日子,只想着一天三顿饭。为了使自己不如此堕落.文森特拒绝吃任何发霉变质的食物。他只吞咽一点黑面包和汤。泰奥寄给他一册莎士比亚的合订本;
  他读了(理查二世》、哼利四世。和碑利五世》,把自己的头脑引向别的时代和别的地方。他为了摆脱集聚在心头的痛苦—一就象泽地里的水—一而进行了顽强的斗争。
  泰奥结婚了。他和他的若婀娜常给文森特写信。泰奥的健康情况不佳。文森特对他的弟弟比对自己更为担心。他要求若婀娜重新给泰奥烧煮有益于健康的荷兰莱,泰奥已经吃了十年I的饭馆伙食。D文森特明白,绘画比任何别的事情更能使他散心,只要他有可能全力以赴,那恐怕是最有效的药物了。痫房里的人们没有办法把他们自己从慢性的死亡中拯救出来,他却有他的绘画,绘画将使他脱出避难所,成为一个健康的、幸福的人。
  第六个星期末,佩隆医生给了文森特一个小房间当工作室。房内墙上糊着绿灰色墙纸,还有两块海青色底、淡淡的玫瑰图案的窗帘。窗帘和一把沾满污垢斑点一活象一幅蒙蒂塞利的图画—一装饰市的圈椅,是一个死去了的、比较富有的病友留下来的。从房间里看出去,是一片麦田的斜坡,一望无际。窗上安着结实的黑色栅栏。
  文森特迅速地画下从窗口望见的景色。前景是一片麦田,”被暴风雨摧毁得干干净净。界墙顺山坡而下,在一些橄榄树的灰色枝叶外,是茅舍和群山。在画面的顶上,文森特放了一大块灰白的云彩,飘浮在青空中。
  他在吃饭的时候回到病房,高高兴兴。他的力量没有消失。他又与大自然面对面了。对绘画的感情抓住了他,并且迫使他去创造。
  精神病院现在无法致他于死地。他走在康复的大道上。几个月以后他就能出院。他将能回到巴黎和他的老朋友中去。生活又一次开始啦。他给泰奥写了一封激动的长信,要求颜料、画布、画笔和有趣的书籍。
  第二天早晨,旭日东升,又黄又热。花园里的蝉发出刺耳的噪鸣,比蟋蝉的鸣叫声响十倍。文森特把画架拿出去,描绘松树、灌木和小径。他的病友走过来,从他的肩头上望着,保持着绝然的安静和尊敬。
  “他们比阿尔的规矩人更有礼貌,”文森特响I南日语。
  那天傍晚,他去看佩隆医生。“我感到很好,医生,我希望你允许我到外面去画画。”
  “不错,你看上去好多了,文森特。洗澡和镇静对你有好处。
  不过你感到这样快就出去不危险吗?”
  “危险?晤,不。怎么啦?”“假定你……发起来……在田野里……?"文森特笑起来。
  不会再发了,医生。我已经好了。我感到比我发病前还要好多呢。”
  “不,文森特,我担心……”
  “我请求你,医生。要是我能到我希望去的地方,画我爱画的东西,你没有看到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幸福呀广。哦,如果绘画就是你所需要的…”
  因此,大门对文森特不关了。他背上画架,出去寻找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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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疯人院后面的山中消磨了许多个整天。圣雷米周围的丝相开始占据了他的思想。他要把它们画出点名堂来,就象他的向日葵图画一样。使他感到惊奇的,是丝相从来未被描绘得如他所见的那样。他发现在线条和比例上,它们就象埃及的方尖碑一样美丽;是阳光灿烂的风景中的飞溅四处的黑点。
  阿尔岁月中的老习惯又恢复了。每天清晨日出的时候,他带着一幅空白的画布,迈着沉重的步子出去;每天日没的时候,看到空白的画布上抄录着大自然。如果他的力量和才干有所削弱的话,他亦无能觉察。他一天天感到更强壮、更敏感和更有信心。
  既然现在他又成了自己命运的主人,他就不再担心精神病院的伙食了。他津津有味地把饭食吃得精光,甚至连蟑螂汤也一滴不剩。他需要食物来补充地的工作力量。他现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完全能够控制自己。他已经在精神病院里耽了三个月,发觉使他摆脱苦恼的丝相主题,超出了他所受到的一切痛苦。树木高大坚实。低低的前景,长满荆棘和矮灌木丛。
  后面是紫黛的远山,绿色和玫瑰色的天空中挂着一轮下弦月。他把前景中的荆棘丛画得很密,尽是黄、紫和绿的笔触。当天晚上,看着自己改画时,他知道他已经跳出了凹坑,又站在坚实的土地上,面对太阳了。
  在那压倒一切的喜悦中,他又一次看到自己是一个自由的人了。
  泰奥多寄来一些钱,文森特获准赴阿尔取回他的图画。拉马丁广场的人们对他很客气,但是,他~看到黄房子心里就难过起来。他感到要昏厥了。因此他未按原定的打算去拜访鲁兰和雷伊医生,而去寻找扣留地图画的房主。
  当天晚上,文森特没有照他答应的那样回到精神病院。第二天,人们发现他脸朝下躺在塔拉斯孔和圣雷米间的一条沟渠里。
  热病缠了他三个星期。病房里的人—一他曾可怜他们,因为他们的发作是定时的——对他非常耐心。在他康复到足以认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不断地对自己说。
  “真可恶。真可恶!”
  在第三个星期末,当他开始在空荡荡的走廊似的房间里走走,活动活动的时候,修女们领进一个新病人。他非常听话地跟着走到他的床跟前,可是修女们一走,他立刻大光其火。他扒掉身上的衣服,撕得粉碎,不停地投直喉咙叫喊。他把被褥抓得稀烂,捣碎钉在墙上的盒子,扯下帐幕,敲断帐架,把手提箱踩得粉碎。
  病友们从来木碰新来的人。最后来了两个看守人,把疯子抱走。他被关在拉廊上的小室里。他象野兽般地嚎叫了两个星期。文森特日日夜夜听到他嚎叫。后来叫喊声停止了。文森特望着看守人把这人埋在小教堂后面的墓地中。
  文森特感到一阵可怕的沮丧。他的健康愈恢复正常,他的头脑愈能清醒地思考,亦愈感到继续画画是多么愚蠢—一花费是如此地大,却一无进账。但是,要是他不画,亦就活不下去。
  佩隆医生把自己吃的肉和酒送一点给文森特,但是不允许他走近他的工作室。在恢复期中,文森特对此并不在意,但一当他的力量恢复,就觉得对同伴们的那种不可忍受的闲散讨厌之至,于是他反抗了。
  “佩隆医生,”他说,“我的工作是我恢复健康所不可缺少的。如果你叫我象那班疯子一样,啥也不干地空坐,我就会变成他们中间的一份子。”
  “我明白,文森特,不过。正因为你画得太吃力了,所以会发病。我必须不让你兴奋。”
  “不,医生,不是因为画画。而是因为到阿尔去才发的。我一看到拉马丁广场和黄房子,就觉得不好受。倘若我不再回到那儿去,就不会再发。请让我到工作室去吧。”
  “我不愿意对此负任何责任。我写信给令弟。如果他同意,我们就让你再画画。”
  泰奥回信请佩隆医生允许文森特作画,并带来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泰奥快做父亲了。
  这个消息使文森特感到象最近一次发作以前那样地高兴和健康。他立即坐下来,给泰奥写了封热情洋溢的信。
  “你知道我希望什么吗,泰奥?那是:家庭对于你,就好象泥块、草地、金黄的谷粒和农民之对于我。若婀娜正在为你设计的娃娃会使你紧握现实,在一个大城市里,用其他的方法是不可能做到的。你说若婀娜已经感觉到她的孩子在迅速成长,那末,你现在一定心满意足了。”
  他又到他的工作室去了,从加横木的窗口描绘有一个小收割者和一个大太阳的麦田景色。除了那道以陡斜的角度顺坡直下的墙和后果的紫黛远山之外,全画一片黄色。
  佩隆医生尊重泰奥的愿望,允许文森特到院外去作画。他描绘从地上涌起来,流进大穹的丝相。他画了一张妇女们摘l橄榄的画:土地是紫色的,远景是储黄;枝干青铜色、叶子绿灰色的树木天空和三个妇女是深玫瑰红色。l在去画画的路上,他常常D停下来跟田里干活的人们交谈。在他的思想中,他认为自己比之这些农人低下一等。
  “你看,”他告诉其中一人,“我在自己的画布上耕种,就象你们在田地里耕种一样。”
  普罗旺斯的晚秋集中在美的焦点上。大地展露出它的全部紫色;花园里的烧掉的草地在幼小的玫瑰花四周发出光辉;绿色的天空与形状不一的黄树叶形成对照。
  文森特的充沛的精力随同晚秋俱来。他看到他的画在进步,好主意开始重新在头脑中跳动,他高兴地让它们发展。由于长期的居住,他开始锐利地感觉乡村,它的性质与阿尔返然不同。
  大多数的西北风被俯瞰峡谷的群山所制止,太阳远不刺眼,他对圣雷米的乡野一旦了解后,便不想离开精神病院了。在他居留下来的头几个月中,他祈求但愿这一年能太太平平地过去,神经不错乱。而现在他却被他的画画缠住,自己不知道到底是在医院里呢还是在旅馆里。尽管他感到很健康,但认为搬一个地方,再化六个月的时间来熟悉陌生的环境,是不聪明的。
  巴黎的来信使他欢喜不已。泰奥的妻子在家为泰奥烧饭,泰奥的健康恢复得很快。若婀娜毫无困难地带着娃娃。泰奥每星期寄来烟草、巧克力、颜料、书籍和一张十或二十法郎的纸币。
  阿尔归来的发病的记忆,从文森特的头脑中消失了。他再三地向自己保证,只要不回到那个该死的城镇去,就能有六个月的正常的健康。他在丝柏和橄榄树的习作干后,就用水和少许酒洗一遍,把画面上的油洗掉,然后寄给泰奥。他接到泰奥来信说,他并非满意地在“独立沙龙”中展出了文森特的几幅画,因为他感到文森特没有画出他最好的作品。在文森特的技巧尚未达到完美之前,他不想再陈列了。
  泰奥的来信向他保证他的作品正以显著的步子前进。他决定在精神病院住满一年后,要在圣雷米的村子里租一幢房子,继续他的南部绘画。他又一次感到了那种狂喜——在高更来到阿尔之前的日子里,他在描绘他的向日葵镶板画时的那种狂喜。
  一天下午,他平静地在田野里散步,头脑开始错乱起来。当夜很晚的时候,精神病院的看守人在离开他的画架数公里的地方找到了他。他的身体蟋缩在一株丝柏的树干下。
  第五天,他的神智恢复正常。病友们把他的发病看作是不可避免而加以接受,这种态度深深地伤害了他。
  冬季来临。文森特不想起床。病房中央的火炉现在烧得很旺。人们从早到晚闷声不响地坐在炉子周围。病房的窗又小又高,只透进些微阳光。火炉发出热气和浓烈的臭气。修女们,益发缩在黑色的披肩和头巾里,嘴里念念有词,手里摆弄个字架,走来走去。耸立在户外背景中的光秃的群山,就象死神的头颅。
  文森特睁眼躺在倾斜的床上。莫夫的斯赫维宁根图画教了他什么呢?“含辛茹苦,无怨无悔。”学会毫不抱怨地忍受,毫不厌恶地对待痛苦……是的,但他是冒着头晕眼眩的危险。如果他向痛苦、孤寂屈服投降,那就等于自杀。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这样一个时光——有必要象甩掉~件破旧的大怨那样甩掉痛苦。时日消逝,每一天就象是最后一天。他的头脑空空,没有欲念和希望。他听到修女们在议论他的画,她们拿不准他是因为腻而画画呢,还是因为画画以后才疯的。
  白痴坐在他的床边,一连几小时地对他号啕大哭。文森特在这个人的友情中感到一股温暖,所以没有赶他走。他常跟自痴谈话,因为没有别的人要听。
  “她们以为我的画把我搞疯了,”一天,当两个修女经过的时候,他对这个人说。“我心里很明白,一个画家是一个过于被他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所吸引,因而不足以成为他生活的其余部分的主人,那是千真万确的。但是这就使他不适宜于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吗?”
  白痴只会淌口水。
  德拉克洛瓦著作的一句话终于给了他爬起床来的力量。“当我掉光牙齿、停止呼吸的时候,”德拉克洛瓦说,“我才发现绘画。”
  有好几个星期,他甚至一点都不想到花园里去溜一溜。他坐在病房里,靠着火炉,阅读泰奥从巴黎寄来的书。病友们发病时,他头也不拍,也不离开座位。神经已经不错乱了,心绪已经正常了。他和无理性的人们一起呆得如此长久,所以再也不把病友们看成是无理性的了。
  “很抱歉,文森特,”佩隆医生说,“我不能允许你再离开精神病院。将来你必须待在院内。”
  “你允许我在我的工作室里画画吗?”
  “我劝你还是别画的好。”
  “那你宁可我自杀吗,医生?”
  “很好,在你的工作室里画画吧。不过,一天只能画一、二个小时。”
  即使看到了画架和画笔,也无法使文森特克服他的麻木不仁。他坐在蒙蒂塞利圈椅上,透过栅栏,呆望着光秃秃的麦田。
  几天后,他被叫到佩隆医生的办公室去签收一封挂号信。他拆开信封,看到一张开着他名字的四百法郎支票。这是他有过的最大一笔钱。他感到莫名其妙,泰奥寄这笔钱给他干吗的。我亲爱的文森特:
  总算出头了!你的一幅画卖了四百法郎!就是《红葡萄园》,去春你在阿尔画的。安娜·博克买去的,她是一位荷兰画家的姊妹,祝贺你,老兄!我们很快就能在全欧洲卖掉你的画!用这笔钱回到巴黎来吧,倘若佩隆医生同意的话。
  我最近认识了一位极好的人,加联医生,他的家在奥弗一絮一瓦,离巴黎一个小时。从多比尼以来,每个重要的画家都在他家里作过画。他说他对你的病例一清二楚,不论你什么时候想到奥弗去,他都能照料你。
  余话明天再写吧。
  泰奥文森特把信给佩隆医生夫妇看,佩隆仔细地读着信,然后摸摸支票。他祝贺文森特的好运道。文森特沿小径走去,脑子里的恭维活又一次以热病似的活力挑向坚实的生活。走过了花园的一半路,他方才看到自己光拿着支票,而把泰奥的信忘记在医生的办公室里了。池转身迅速地走回去。
  他刚要敲门,听到里面提到了他的名字。他犹豫了片刻,踌躇不决。
  “那末你认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佩隆太太问。
  “也许他想这样会对他的兄长有好处。”“不过,如果他拿不出这样一笔钱……”
  “我猜想他认为这是值得的,为了使文森特恢复正常。”
  “那末依你看来,这一点儿也不是真的吗?”
  “我亲爱的玛丽,这怎么可能呢?这个女人是假设为一个艺术家的姊妹。一个稍有理智的人怎么会…”文森特离去。吃晚饭的时候,他接到泰奥的电报。“给男孩取了你的名字若婀娜和文森特均好”作品的销售和泰奥送来的好消息,使文森特整夜变成了一个健康的人。次日早晨,他一早就到工作室,弄干净画笔、把倚靠着墙壁的作品和习作整理分类。
  “如果德拉克洛瓦掉光牙齿、停止呼吸的时候能够发现绘画,那末我能够在没有牙齿和理智的时候发现绘画。”
  他以无声的狂热投入他的工作。他复制德拉克洛瓦的《善良的撒马利亚人》、米勒的《播种者》和《锄地者77。他决定以北方的迟钝来对付他最近的不幸。艺术的生活是破碎的,一开始他就明白这一点的。那末,在这么晚的日子里,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接到四百法郎支票后二星期,他在邮件中看到一份。法兰西水星报<一月号。他注意到泰奥在书名页上的一篇名叫《孤寂者》的文章上作下的记号。
  “文森特·凡·高的全部作品(他所领会的)的特点,在于极度的力量和粗犷的表现。
  在他对事物的根本特性的绝对肯定中、他的形式之通常的轻率的简化中、他要面对面注视太阳的傲慢愿望中,以及他的描绘和色彩的热情中,显露出他是一个强有力的人,一个男子汉,一个敢作敢为者——一有时粗野,有时天真地幽雅。
  文森特·凡·高是属于弗朗茨·哈尔斯的卓越的体系。他的现实主义超越了那些荷兰的伟大小市民——他的先辈,他们的身体如此健康,他们的思想如此平衡——的真理。他作品的标志是对特性的忠实观察,对每一题材之精华的不断探求,对人自然和真理的深送的、几乎天真的热爱。
  这位有着明朗的灵魂、强健、真实的艺术家,会懂得被公众接受的喜悦吗?我并不以为然。对我们当代的资产阶级精神来说,他是太朴素了,同时又太精妙了。除了他的画友之外,他是永远不会为人们所理解的。
  G.一阿尔贝·奥里埃”文森特没有把这篇文章给佩隆医生看。
  他的全部力量和对生活的渴望又恢复了。他画了一张他住宿的病房的画,画了院长及其夫人,作了多张米勒和德拉克洛瓦的摹品,日日夜夜地忙个不停。对自己的病史经过仔细的观察后,他清楚地晓得,自己的发病是周期性的,每三个月一次。很好,只要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病,他就能够当心自己了。在下一次的发病日!临近前,他就停止工作,躺在床上,准备好应付一场为时短暂的不适。过了几天以后,他就又能起床,就好象不过是有点感冒罢了。精神病院里唯一扰乱他的事情是这个地方的强烈的宗教气氛。他似乎感到,随着阴暗的冬季的来临,修女们感染了歇斯底里的发作症。有时候i他望着她们前咕祷告、亲吻十字架、抚弄念珠、走路时双眼盯着《圣经)7、一天五、六次跟足走进小礼拜堂做祷告和礼拜,他简直无法断定,在这所精神病院中,到底谁是病人,谁是护理人。自从在博里纳日那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对宗教的夸张感到害怕。他时时发现修女们的失常状态影响着他的思绪。他更热情地投入工作,力图把黑头巾、黑披肩的形象从头脑中扫除出去。
  在第三个月的尽头,他给自己腾出了四十八小时的余地,在身体和精神十分好的情况下躺上了床。他把帐幕拉拢,免得因日益增长着宗教热情而战栗的修女们破坏他的头脑的平静。
  发病的日子到了。文森特焦急地,差不多是偏爱地等待乱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挨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感到奇怪,失望。第二天过去了。他仍然感到完全正常。当第三天平安无事地快结束的时候,他禁不住对自己发笑了。
  “我是个傻瓜。我毕竟已经看到了我的最后一次发病。佩隆医生搞错了。从现在起,我用不着担心了。我一直在浪费时间,这样地躺在床上。明天早晨,我要起来工作。”
  半夜三更,人人都睡着了,他不声不响地爬起来。赤脚走过石地的病房。摸黑走到藏煤的小室。跪下来,捧起一把煤屑,擦在脸上,“你看见吗,德尼太太?他们现在接受我了n他们知道我是他们中间的一份子。他们从前不相信我,但现在我是一个‘黑下巴’了。矿工们将让我把《圣经》带给他们。”
  看守人在黎明时发现他在那儿。他正悄声地念着乱七八糟的祷告,重复着《圣经则的破句,回答他耳中絮股着奇奇怪怪事情的声音。
  他的宗教幻觉持续了七天。当他恢复知觉后,便请一个修”女去请佩隆医生来。
  “我本想能避掉这次发作,医生,”他说,“如果没有那些宗教歇斯底里惹我的话。”
  佩隆医生耸耸肩,靠着帐架,把文森特的帐幕在背后拉拢。
  “我有啥办法呢,文森特?每个冬季都是这样。我并不赞成,但我也不能干涉。尽管如此,修女们做了不少好事。”
  “就让它这样吧,”文森特说,“身在疯子当中,要不染上宗教狂,而保持不疯也够难的罗。我已经过了发病的时间……”
  “文森特,别欺骗自己。发病一定会来的。你的神经系统每三个月出现一次危机。如果你的幻觉不是宗教的,就一定会是别的。”
  “如果我有别的幻觉,医生,我就叫舍弟把我带走。”
  “好的,文森特。”
  春季的真正第一天,他回到工作室作画。他再~次描绘窗外的景色,一片耕过的布满黄色麦根的田地。他以紫色的耕地和一条条黄色残麦极作对比,背景是群山。杏花到处怒放,天空在回落时又一次变成谈柠檬色不断更新的大自然并没有给文森特带来新生命。自从他习惯于同伴们以来,他们的疯语和周期性的发作第一次撕裂他的D神经,刺入他的要害器官。毫无办法逃脱那老鼠般的、穿着黑白衣饰的、祷告着的形象。一看到她们,恐惧的冷额便通过文森特的全身,“泰奥,”他写信给他的弟弟,“叫我离开圣雷米是不愉快的,这儿还有许多画要画。不过如果我再发作一次宗教幻觉,那末I该是精神病院的过错,而不是我的神经有毛病。只要再发作二、D三次就会叫我送命。
  “请作好准备。若我再来一次家教幻觉的发病,那末一能起床,我就来巴黎。也许最好是再上北方,在北方,一个人可保持相当的健全“你的加歇医生怎么样?他对我的病会有兴趣吗?”
  泰奥回信说他已经又对加歇医生谈过了,并给他看了几幅文森特的画。加联医生热切地欢迎文森特到奥弗吉,在他家里作画。
  则也是一位专家,文森特。不单在精神病方面,而且还在画家方面。我相信,你由他照料是再好不过了。不论什么时候,你想来,就打个电报给我,我就搭头班车到圣雷米。”
  早春的暖气降临。蝉开始在花园里鸣叫。文森特描绘三等病房的柱廊、花园里的小径和树,以及镜子里的自画像。他的一只眼睛放在画布上,一只眼睛放在日历上,就这样地作画。
  他的下一次发病时间应在五月。
  他听到空荡荡的回廊中有声音在喊他。他回答这些声音,自己声音的回响反荡回来,就象命运的不吉利的召唤。五月中旬,他还没有从头脑里的曲折回旋的宗教幻觉中恢复过来。泰奥坚持到圣雷米来接他。文森特要单独旅行,只需一个看守人将他送上在塔拉斯孔的火车。
  亲爱的泰奥:我不是一个病,人,也不是一头危险的野兽。让我向你和我自己证明,我是一个正常的人。倘若我能以自己的力量离开精神病院,并在奥弗开始新的生活,也许,我将能够战胜我的疾病。我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离开这所精神病院后,我深信能恢复成为一个有理性的人。从你写给我的信中看来,奥弗是宁静而美丽、如果在加歇医生的照料下,生活上多加小心,我相信会战胜疾病的。
  我乘火车离开塔拉斯孔时会打电报给你。请在里昂火车站接我。我打算星期六离此,这样就能在家里与你、若婀娜以及娃娃一起度过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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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8 发表于: 2006-05-21
第八章


  那天晚上,泰奥忧心忡忡,彻夜未眠。他在文森特的火车可能抵站时的两小时前,便到里昂火车站了。若婀娜得在家看顾娃娃。她站在皮加勒区四楼的公寓露台上,’透过遮掩屋前的巨大黑色树木的簇叶,向外望着。她热切地望着皮加勒区入口处的每一辆从皮加勒路拐进来的车辆。
  从里昂火车站到泰奥的公寓,路程很长。若婀娜似乎感到等待的时间长得没完没了。她开始担心文森特在火车上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一辆敞篷的出租马车从皮加勒路拐进来,两张愉快的脸向她点头,两只手挥动着。她拼命地朝文森特看。
  皮加勒区是一条死巷,尽头被一个庭园和一幢石头房屋的凸角封住。在这条显得兴旺体面的街两旁,只有两幢长长的建筑。泰奥住在八号,这幢房在巷底,由屋内的一个小花园和私家便道截住。出租马车要不了几秒钟就拉到巨大的黑色树木和入口处前。
  文森特紧跟着泰奥跳上楼梯。若婀娜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病人,但张开双臂拥抱她的人气色很健康,满脸笑容,神情坚定有力。
  “他看上去好得很。显得比泰吴健康得多。”她的第一个想法。
  但是她不忍对他的耳朵瞧一眼。
  “哦,泰奥,”文森特大声说,握着若婀娜的手,赞赏地瞧着她,“你显然找到了一个贤妻。”
  “谢谢,文森特,”泰奥笑着。
  泰奥是按母亲的传统选择的。若婀娜的一双柔和的棕色眼睛,充满同情的亲切眼神,与安娜·科妮莉妞一模一样。尽管她的孩子不过几个月大,她身上已经显露出一股淡淡的母亲味儿。她的容貌清秀端正,一张差不多纯椭圆形的脸,淡棕色的浓发从高高的荷兰额头简单地向后流去。她对泰奥的爱情中,包括着文森特。
  泰奥引文森特走进卧室,娃娃睡在摇篮里。两个人默默地看着孩子,热泪盈眶。若婀娜看出他们俩喜欢单独地呆一会儿,使路足向门走去。她刚把手按在门柄上,文森特微笑地转过身来,指着覆在摇篮上的花边罩,说:
  “别用太多的花边盖住他,弟媳。”
  若婀娜轻轻地把门在身后关上。文森特,再一次俯身看着娃娃,感觉到一个无裔的人——他的肉体没有留下亲骨肉,他的死亡是永远的消灭——的可怕的痛苦。
  泰奥看出了他的思想。
  “你有的是时间,文森特。有朝一日你会找到一个爱你的、分担你生活困苦的妻子。”
  “啊,不,泰奥,已经太晚了。”
  “不多几天前,我发现了一个完全适合于你的女人。”
  “不是真的吧!她是谁?”
  “屠格涅夫的《处女地》中的姑娘。记得她吗?”
  “你是指那个与虚无主义者一起活动,并带着和议文件越过国境的姑娘吗?”
  “对。你的妻子应该象那样的人,文森特,她能彻底地经受生活的苦难……”
  “……她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呢?一个独耳的人?”
  小文森特醒了,抬眼望着他们,笑笑。泰奥把孩子从摇篮中抱起来,放在文森特的怀抱里。
  “又软又热,象个小布娃娃。”文着特说,感觉到娃娃贴着他的心口。
  “哎,笨手笨脚的,别那样抱孩子呀。”“残怕我还是拿支画笔自在得多。”泰奥接过孩子,靠肩抱着,他的头抚弄娃娃的棕色卷发。在文森特看来,他们俩就好象是由一块石头雕出来的。
  “晤,泰奥老弟,”他无可奈何地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媒介物。你在有生命的肉体中创造……我则将在绘画中创造。”“正是这样,文森特,正是这样。”那天晚上,文森特的几个朋友到泰奥家来欢迎他的归来。第一个到的是奥里埃,一个漂亮的年轻人,飘垂的卷发,下巴两边尽是胡须,但当中却是光光的。文森特领他走进卧室,泰奥在房里挂着蒙蒂塞利的花卉。
  “你在文章里说,奥里埃先生,我是唯一的用金属、宝石般的特质感知事物之色彩的画家。请看这幅蒙蒂塞利。‘法达’在我来到巴黎之前早就有所成就了。”
  一个钟点后,文森特放弃了说服奥里埃的企图,把一张圣雷米的丝柏油画送给他,表示对他的文章的感谢。
  图卢兹——洛特雷克突然来访,一扭一歪地走上六段楼梯,但象从前一样嘻嘻哈哈,出言不逊。
  “文森特,”他高声说,一面握手,“我在楼梯上碰到一个殡仪馆的跑街。他是找你的还是找我的?”
  “找你洛特雷克!他做不到我的生意。”
  “我和你打个小赌,文森特。我保证在他的小本子上,你的名字写在我的前面。”
  “好吧。赌什么?”
  “雅典咖啡馆一顿晚饭,再到歌剧院看戏。’“我希望你们别把笑话说得那么可怕。”泰奥说,微微一笑。
  一个陌生人走进前门,看着洛特雷克,在老远的角落里的椅上坐下。人人都等洛特雷克介绍那个人,可是他仍然游叨不停。
  “你不想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吗?”文森特问。
  “那不是我的朋友,”洛特雷克笑道,“是我的随护人。’一阵郁郁不乐的沉默。
  “你没听说,文森特?好几个月来,我一直没有说谎。他们说是因为酒喝得太多了,所以现在我光喝牛奶。我将请你参加我的下一次聚会。有一张图画描绘我从相反的一端挤牛奶!”
  若婀娜传递点心。人人交谈不停,空气被烟草的烟弄得污浊不堪。这使文森特回想起从前的巴黎时日。
  “乔治·修技的近况怎么样?”文森特问洛特雷克。
  “乔治!你是不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的情况吗?”
  “泰奥写信时没有告诉过我什么,”文森特说,“怎么啦?’“乔治得了肺病,快死了。医生说他活不到他的三十一岁生日。”
  “肺病!哎呀,乔治的身体本来是很好的。怎么会……?”
  “工作过度,文森特,”泰奥说,“自从你见到他以来已经有两年啦?乔治象恶魔似地逼迫自己。一天睡二、三个小时,其余的时间里挤命画画。即使他的慈善的老母亲也救不了他。”
  “那末,乔治很快就要走了。”文森特沉思地说。
  卢梭走进来,给文森特带来~袋家烘的小甜饼。唐居伊老爹,仍戴着那顶圆草帽,送给文森特一张日本版画,说了一些他们是多么高兴地欢迎他回到巴黎来的动人之词。
  十点钟,文森特一定要下去买一公升青果。他分给每个人吃,连洛特雷克的随护人也有。
  “倘若你见过一次普罗旺斯的银绿色的橄榄树林,”他高声说,“你就会一辈子好吃青果。”
  “说起青果,文森特,文森特,”洛特雷克说,“你觉得阿尔的娘儿们怎么样?”
  第二天早晨,文森特替若婀娜把摇篮车搬到下面街上,让娃娃能在私家便道上晒晒太阳。然后,文森特回进公寓,光穿一件衬衫,站着瞧望四壁。墙上挂满他的画。餐室的壁炉台上方是e食土豆者》,起居室里是《阿尔风景》和《罗纳河夜景>,卧室里是《鲜花盛开的果园》。
  使若婀娜的女佣感到毫无办法的是,在床下、沙发下和食橱下,全塞满了大堆的未装框的仰画,空房间里也堆得满满的。
  文森特在泰奥的书桌里翻寻东西,偶然发现一大捆用粗绳扎好的信函。他惊奇地看到这是自己写的信。自从二十年前文森特离开曾德特到海牙的古皮尔公司那天以来,泰奥一直小心地保存着他兄长写给他的每一行字。总共有七百封信。文森特感到奇怪,泰奥为什么要保藏这些信。
  在书桌中,他还发现十年来寄给泰奥的素描,都按年月整理得好好的:博里纳日时期的矿工和他们的妻子,俯身向着他们的垃圾;埃顿附近田野里的锄地者和播种者;海牙的老翁和老娘;吉斯特的掘上者;斯赫维宁根的渔民;纽南的食土豆者和织布工人巴黎的饭店和街景;阿尔初期的向日葵和果园速写;圣雷米精神病院的花园。
  “我可以开一个个人展览会啦!”他大声说。
  他把墙上的画全取下来,拆开一包包速写,把每件家具底下的未装框的油画技出来。十分小心地将它们按时期分类。然后拣出那些抓住了他作画地方的精神的速写和油画。从门厅进入的走廊里,他钉上了大约三十张他的第一批习作:博里纳日人——走出矿井,俯身在他们的椭圆形火炉上,在他们的小茅舍里吃晚饭。
  “这是木炭画陈列室。”他对自己宣布。
  他看看其他的房间,决定把浴室作为第二个不太重要的地方。他站在一张椅上,在四壁上成一条直线地钉上一排埃顿习作以及布拉邦特农民的习作。
  “这间嘛,当然,是铅笔画陈列室。”
  他的第三个选择是厨房。在这儿挂上海牙和斯赫维宁根速写;从窗口看出去的堆放木材的院子、沙丘、拉上海滩的渔船。
  “第三陈列室,”他说,“水彩画陈列室。”
  在空着的小房间里,他挂上朋友们的画像:德·格罗特一家——《食土豆者》,这是他充分表现了自己的第一张油画,在这幅画的四周,他针上数十张习作,有纽南的织工、服丧的农民、他父亲的教堂后的墓地、纤细的圆锥形的尖塔。
  在他自己的卧室里,他挂上巴黎时期的油画,这些画,在他赴阿尔的那天晚上,曾挂在勒皮克路泰奥的公寓里。在起居室里,墙上挂满灿烂的阿尔的图画。在泰奥的卧室里,他挂上在圣雷米精神病院中创作的图画。
  他的工作做完了,他把地板打扫干净,穿上外套,戴上帽子,走下四段楼梯,在皮加勒区的阳光下推着他的同名者,与此同时,若婀娜挽着他的胳膊,用荷兰语跟他交谈着。十二点过一点,泰奥从皮加勒路拐进来,高兴地向他们招手,奔过来,用亲热的姿势把娃娃从摇篮车里抱出来。他们把摇篮车留在门房间里,走上楼梯,欢谈着。当他们走到前门时,文森特把他们挡住。
  “我带你of参观见·高展览会,泰奥和若,”他说,“要经得起这场严重的考验。”
  “展览会,文森特?”泰奥问,“在哪儿?”
  “闭上你们的眼睛,”文森特说。
  他把门打开,三个凡·高步入走廊。泰奥和若婀娜凝视四周,愕住了。
  “当我住在埃顿的时候,”文森特说,“父亲曾说过,坏的当中长不出好的来。我回答他,不仅可能,而且,在艺术中必定是这样。如果你们跟着我,我亲爱的弟弟和弟媳,我将让你们看到这个过程:一个人象一个笨拙的孩子那样浅薄地开始,经过十年的不断劳动,达到了……反正你们自己会得出结论。”
  他领着他们,顺着年月的次序,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他们象艺术陈列馆中的三个参观者那样站着,观看这些画——一个人的一生。他们感觉到这位艺术家的缓慢的痛苦的成长、向成熟的表现形式的摸索前进、在巴黎时所发生的升华、他的有力的声音在阿尔的热情进发——它抓住了他数年来劳动的全部丝缕……然后……破碎……圣雷米图画……为保持创造的光辉而进行的艰苦奋斗,以及缓慢的衰落……衰落……衰落……衰落……
  他们以漫不经心的局外人眼睛观看这个展览会。在短短的半小时内,看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人生活在世上的缩影。
  若婀娜做了一顿典型的布拉邦特午饭。文森特高兴地再一次尝到荷兰食物。在她收拾完毕后,弟兄俩点起烟斗,闲谈起来。
  “你应该完全遵照加歇医生所吩咐的去做,文森特。”
  “好,泰奥,一定。”
  “因为,你知道,他是一位精神病专家。如果你照他的医嘱去做,一定会恢复健康。”
  “我答应。”
  “加歇也画画。他每年与‘独立沙龙’的画家们一起展出,用的是P·凡·吕塞尔笔名。”
  “他的画可好,泰奥?”
  “不,我不应该说是好。然而他有那种认识天才的天才。他在二十岁时来到巴黎学医,与库尔贝、米尔热、尚弗勒里和蒲鲁东成了朋友。他经常去新雅典咖啡馆,后来很快与马奈、雷诺阿、德加、达朗以及克洛德·莫奈混得很熟。在还没有所谓印象主义之前,多比尼和杜米埃曾在他的家里画画。”
  “没有的事吧!”
  “他的画几乎不是在花园里就是在起居室里画的。毕沙罗、吉约曼、西斯莱、德拉克洛瓦,他们全到过奥弗,与加歇一块儿画画。你也会看到墙上挂着塞尚、洛特雷克和修拉的画。告诉你,文森特,从本世纪中叶以来,没有一个重要的画家不是加歇医生的朋友呢。”“嘿!等~等,泰奥,你在吓唬我。我并不属于这支优秀的队伍。他看过我的画吗?”
  “你这白痴,你可曾想过,他怎么会这样热切地希望你到奥弗去吗?”
  “但愿我知道就好了。”“他认为上届‘独立沙龙’中,你的阿尔夜景是整个展览会中最出色的作品。我向你发誓,当我把你为高更和黄民于所画的问日葵镶板画给他看的时候,他流下了眼泪。他转身对我说:
  “凡·高先生,令兄是一位伟大的画家。在艺术史上还没有过象这些黄色的问日葵画呢。单单这几幅画,先生,就能使令兄不朽。’”文森特搔搔头,嘻嘻地笑。
  “晤,”他说,“要是加歇医生对我的向日葵是那样想的话,那末,他和我能合得来。”
  加歇医生到火车站迎接泰奥和文森特。他是一个神经过敏的、兴奋的、容易冲动的小个子,长着一双神情十分忧郁的眼睛。他热烈地使劲握着文森特的手。
  “哦,哦,你会发现这是一个真正的画家的村子。你会喜欢这儿的。我看到你带着画架。
  你的颜料够吗?你必须立即开始工作。今天晚上请在寒舍便饭,好吗?你有没有把你的新作带来?我怕你在这儿找不到阿尔的黄色,不过这儿有别的东西,对,对,你会找到别的东西。
  你一定要来我家画画。我把从多比尼到洛特雷克都画过的花瓶和桌子给你。你觉得怎么样?
  你的气色很好。你以为你会喜欢这儿吗?哦,哦,我们会照顾你的。我们将使你成为一个健康的人!”
  从火车月台上,文森特眺望一片树林,绿色的瓦兹河境蜒流过肥沃的峡谷,通到林边。
  他问旁边奔去,想看个清楚。泰奥低声地对加歇医生说:
  “我请你严密观察家兄,”他说,“你一看到他的不幸的征兆出现,就请马上打电报给我。
  我一定要在他身旁,当心……不能允许他……有人说……”
  “喷!喷!”加歇医生道,一面双脚轮流跳动,用自指着力地擦着山羊胡子。“当然,他是疯的。不过你能怎么样呢?所有的艺术家都是疯的。那对他们是最好不过了。我就喜欢他们那个样子。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也变疯!‘没有一个杰出的灵魂不是疯狂的混合体!’你知道是谁说的吗?亚里斯多德,是他说的。”
  “我知道,医生,”泰奥说,“不过他是个年轻人,还没过三十七岁。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还在后头呢。”。
  加歇医生一把抓脱他那顶可笑的帽子,多次地、毫无目的地把着头发。
  “把他交给我好了。我知道怎么照顾画家。不出一个月,我就能使他变为一个健康的人。我让他画画。那会医好他的病。我要他给我画张肖像。
  马上就画。今天下午。我要使他的思想摆脱他的病,看吧。”
  文森特回来了,大口大口吸着清新的乡村空气。
  “你应该把若和小娃娃带到这儿来,泰奥。在城市养大孩子们是个罪过。”“对,对,你们应该在星期日来,与我们。一起过一天,”加歇嚷道。
  “谢谢。我很高兴。我的火车来了。再见,加歇医生,感谢你照料家兄。文森特,天天给我写信。”
  加歇医生习惯于握着别人的手拐儿,把他们往他希望去的方向推去。他把文森特推在他的面前,冲动而高声地讲个不停,毫不放松自己的话头,自问自答,向文森特喷射叽叽咕咕的独白。
  “那条是通向村子的路,”他说,“那长的一条,就在前面。不过,来,我领你上山,让你好好看看。你背着画架走路不要紧吧?
  左面是天主教堂。你有没有注意,天主教徒总是把他们的教堂造在山上,这样好让人们抬头仰望他们?亲爱的,亲爱的,我一定是在老起来了,这斜坡一年比一年陡了。那是可爱的麦田,是吗?奥弗四周全是麦田。改天你一定要来画这片田野。当然它不象普罗旺斯的那么黄……对,右面是公墓。……我们把它放在这儿山顶上,俯瞰河流和山谷……你认为对死人来说,葬在这儿或那儿会有多大不同吗卜…我们把全瓦谷最可爱的地方给了他们……我们进去看看吗卜…从里面可以把河流的景色看得一清二楚……我们差不多能看到普安图瓦……是的,门开着,只要推一下……行啦……这儿不可爱吗卜……我们把墙筑很高高的挡风…我们不分天主教徒和新教徒,都埋在这儿……”
  文森特把背上的画架卸下来,稍为走在加歇医生的前面一点,逃避他的滔滔不绝的呼叨。
  山顶上的公墓呈正方形。一部分沿着斜坡倾泻。文森特向后墙走去,从那儿可以了望在脚一F展开的瓦谷全貌。冰凉的绿色河流,在青翠的堤岸间优美地境蜒流过。右面可看到村子里的茅屋顶,不远的另一山坡顶上是一幢别墅。公墓里满溢着清新的五月阳光,盛开着早春的鲜血净明的蓝空笼盖四野。这片完全而美丽的宁静,几乎是死一般的沉寂。
  “你知道,加歇医生,”文森特说,“到南方去对我有好处。现在我看到北方更好。你看,远处的河岸多紫呀,太阳还没有击中那儿的绿野。”
  “是呀,是呀,紫的;紫的,就是那样,紫……,”“多清新,”文森特喃喃道,“多恬静。”
  他们又盘旋下山,经过麦田和教堂,沿右侧的直路走向村子的中心。
  “我很抱歉,没法让你住在寒舍,”加歇医生说,肝的!没有房间。我给你找一个好旅馆,你每天可到敝舍来画画,请别客气。”
  医生握住文森特的手时,把他往市府广场推去,向下几乎走到岸边,这儿有一个避暑旅馆。加联对老板讲了几句话,他同意给文森特一个房间,膳宿六法郎一天。
  “现在你可以安置一下,”加歇嚷道,“不过别忘记一点钟来吃午饭。把画架带来。你一定要给我画张肖像。并给我看看你的近作。我们痛痛快快地畅谈一番,好吗?”
  医生一走,文森特就收拾起东西,快步走出前门。
  “等一等,”老板说,“你上哪儿?”
  “我是做工的,”文森特说,“不是资本家。我付不起一天六法郎。”他走回到市府广场,在广场的正对面找到一家名叫拉武的小咖啡馆,在这儿,膳宿费只需三法郎半一天。
  拉武咖啡馆是奥弗周围的农民和劳工的碰头场所。他走进去时,看到右边有个小小的酒柜,一路走到昏暗的、索然无味的房间一端时,看到许多粗陋的桌凳。在咖啡馆的后部,酒柜后面,放着一张弹子台,上面盖着肮脏的绿色破罩布。
  这是拉武的骄傲和娱乐。底端的门通向后厨房,就在门外,有一段楼梯,弯弯曲曲地通向楼上三个州、室。从他的房间的窗口,文森特能望见天主教堂的尖塔、一小段公墓的围墙——柔和的奥弗阳光下的净明、清新的棕色。
  他拿了画架、颜料、画笔和一张阿尔妇女肖像,走出去找加歇的家。从火车站来的那条路,在拉武咖啡馆门口经过,悄悄地又在)三场的西边通出去,爬向另一个斜度。稍走片刻,文森特来到三叉路口。他看到右侧的路通向山上,经过别墅,左侧的路境蜒往穿过豆田,通往河岸。加歇告诉过他应走当中的一条路,此路继续随着小山延伸。文森特慢慢地走着,揣想着这位受委托的医生。他注意到陈!
  目的茅屋正被漂亮的别墅所替代,乡村的整个性质正在发生变化。
  文森特拉动固装在高石墙上的铜捏手。加歇应铃声奔来。他引文森特走上三段陡陡的石阶,到台地花园。房子三层楼,坚固,结构良好。医生弯过文森特的手臂,握住他的手肘,把他推向后院,那儿饲养着鸭、兔、火鸡、孔雀和一大群乱七八糟的猫。
  “请到起居室,文森特。”加歇在介绍过院子里的各种家禽的源源本本的生活史后说。
  房子前部的起居室,宽敞,高高的天花板,但只有两扇朝向花园的小窗。尽管房间大,但塞满了家具、古物和饰物,几乎没有空余的地方够两个人挤向放在中央的桌子去。由于窗小,房里光线很暗,文森特看到的件件东西都是墨黑一团。
  加歇跑东跑西拾起东西,塞进文森特的手中,文森特还来不及看一眼,又被取走了。

只看该作者 29 发表于: 2006-05-21
“看。看见墙上的那张花卉吗?德拉克洛瓦是用这一个瓶插花的。摸摸着。是不是他画的那个瓶的感觉?看见那把椅子啦?库尔贝在窗边画花园的时候,坐的就是这把椅子。这些盆子精巧妈?是德穆兰从日本带回来给我的。克劳德·莫奈把这一只画进了一张静物。那画在楼上。跟我来。我领你去看。”
  在饭桌上,文森特见到加歇的儿子保罗,一个活泼的、漂亮的十五岁小青年。患有消化不良症的加敬,准备了五道菜。文森特习惯于圣雷米的扁豆和黑面包,三道菜一吃,就受不了,没法再吃了。
  “现在我们该去工作啦,”医生嚷道,“你要给我画像,文森特,我就这样子给你画,是吗?”
  “我怕我应该对你更为了解一点,医生,否则就不会是一幅传神的肖像。’“也许你说得不错,也许你说得不错。不过你一定会画出点名堂来的吧?能让我看看你是怎样画画的吗?我很想看你画画。”
  “我看到了花园的景色,乐意画一画。”
  “好!好!我来坚画架。保罗,把文森特先生的画架搬到花园里来。你说放在哪儿,我来告诉你,别的画家是否在你选择的地方画过。”文森特画的时候,医生在他身旁打转,欢天喜地地、惊愕地、诧异地打着手势。他在文森特的肩头上不停地提供意见,发出千百次尖产的感叹。
  “对,对,这一次你抓住了。鲜红的湖。当心。你会把那棵树画糟了。啊,好,好,现在画对了。不,不。别再加钻黄。这不是普罗旺斯。
  暧,对了。对,对,了不起。当心。文森特在那朵花里放了一小块黄色。好,好,正是这样。你把对象画活了。在你的笔下没有静心不动的生命。不,不,我请求你。务必小心。别太多。啊,对,对,现在我看到了。妙极了!”
  文森特尽量忍受医生的嘻嘻苏苏的独白。后来他转过身来对手舞足蹈的加歇说:“我亲爱的朋友,你使自己这样兴奋,会不会损害你的健康呀?作为一个医生,你该懂得保持冷静是多么重要的吧。”
  可是,在别人画画的时候,加歇是冷静不下来的。
  文森特结束写生,与加欧一起走进屋内,把随身带来的阿尔妇女肖像拿给他看。医生匾牌一识眼睛,吹毛求疵地看着。对这张画的优缺点,经过一番长时间的、有价值的自我辩论后,他爿’日宣称:
  “不,我没法接受。我完全没法接受。我看不出你想表达什么东西。”
  “我不想表达什么,”文森特回答,“她是阿尔妇女的典型,高兴的话可以这样说。我只想用色彩来解释她的个性。”
  “哎哟,”医生惋惜地说,“我完全没法接受。”
  “我想看看你屋内的收藏品,行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请随便看吧。我踉这位太太留在这儿,看看我到底能不能接受她。”
  文森特在屋内观看了一个小时,由彬彬有礼的保罗引领,从一个房间看到另一个房间。
  他发现一张吉约曼的画被随随便便地扔在角落里,那是一张躺在床上的裸体女像。这张画显然被忽视了,并开始被裂。文森特正仔细瞧着这张画的时候,加歇医生激动地奔来,提出了一连串关于阿尔妇女的问题。
  “你是想告诉我,你一直把她看到现在吗?”文森特问。
  “对,对,慢慢地来啦,慢慢地来啦,我开始认识她啦。”
  “请原谅我的冒昧,加歇医生,这可是一幅古约曼的精品。要是你不再配上画框,就会糟蹋掉了。”
  加歇甚至没听见他在说些什么。
  “你说你在这张画中是仿的高更……我不同意……色彩的不调和……抹杀了她女性的柔和……不,没有抹杀,不过……嗯,嗯我再去看看……她在逐渐地使我了解……慢慢地……
  慢慢地……她正从画布中向我跳出来。”
  在这长长的下午的其余时间里,加联在阿尔妇女身边团团转,问她指指点点,挥舞手臂,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了数不尽的问题,怪态百出。夜幕降临,这女人完完全全地征服了他的心。狂喜的沉默向他袭击。
  “做到简洁是多么困难呀,”他评论道,站在肖像前,感到宁静的精疲力尽。
  “对。”
  “她是美丽的,美丽的。如此深度的个性,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要是你喜欢她,侄生,”文森特说,“那她就是你的了。今天下午我在花园中画的风景也是你的了。”
  “可你为什么要把这两张画给我呢,文森特?它们是贵重的。”
  “你很快就要照料我了。我没法付你钱。所以用画代替。”“不过我可不是为了钱来医治你的,文森特。我这样做是出于友情。”
  “好吧!我把这些画送给你,也是友情。”
  文森特又一次安居下来作画家。看过劳工们在拉武咖啡馆的暗淡灯光下打弹子后,他在九点钟上床睡觉。他在五点钟起身。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山谷青翠。他的周期性的疾病和在圣保罗的被迫的闲散告一段落,画笔又溜进了他的手。
  他请泰奥寄给他六十张巴格的木发速写,以便临摹,因为他担心,如果不再学习比例和裸体,他就会大大地落伍。他在奥弗四周找寻,看看能否弄一间小屋可供他永久定居下来。
  他在疑心,泰奥认为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一个愿意与他同甘共苦的女人,这个想法到底对否。他摊开一些在圣雷米作的画,急于修改加工。
  然而,这个骤然而来的活动,不过是转瞬即逝的,身体内的疯病反应太强有力了,不可能被消灭干净。
  在精神病院里隐居了一个长时期后,对他来说,一天就好象一个星期。他不知道怎样打发日子,因为没有力气老是画画。也役有这样的欲求。在阿尔的意外事故发生之前,没有一天是长得使他能做完他的工作,可是现在的日子却显得没有个尽头。
  大自然中吸引他的景色比以前少了,当他真地开始作画时,感到奇特的冷漠,几乎是无动于衷。一天二十四小时排命作画的热病似的激情已经消失。现在他以一种对他来说是闲散的方式画着。如果到天黑还没有结束一张画……也不再是有关紧要的了。
  加歇医生是他在奥弗的唯一朋友。加歇在巴黎他的诊所内度过大部分的时光,常常在晚上到拉武咖啡馆来看画。文森特对医生的那种绝然的伤感神情困惑不解。
  “你怎么不高兴呀,加歇医生?”他问。
  “啊,文森特,我辛苦了那么多年……可是成绩却小得可怜。医生看不到别的,尽是痛苦,痛苦,痛苦。”
  “我倒情愿跟你交换个职业呢。”文森特说。
  着迷的热望使加歇眼中的忧郁神情变得快活起来。
  “啊,不,文森特,当一个画家,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事情。我一生一直想成为艺术家……
  可是我只能在这儿那儿地挤出一个小时,有那么多的病人需要我。”
  加联医生跪下来,把文森特床下的一堆油画拖出来。举起一张强烈的黄色向日葵。
  “要是我能画出一张这样的画,文森特,我就认为我的生活没有虚度了。多少年来我都在医治人们的痛苦……但是他们最终都死去了,不管怎么样…桥以那又有什么要紧呢?你的这些向日葵……它们将医治人们心灵上的痛苦……它们将带给人们喜悦…白世代代…哪就是你的生活是成功的道理……那就是你该是一个幸福的人的道理”几天以后,文森特画了医生的肖像,头戴白帽,身穿蓝色大D礼服,衬着钻蓝的背景。头部的色调很鲜明轻快,手部亦是淡淡的肉色。他让加歇靠着一张红色的桌子,桌上放着一本黄色的书和一盆开紫色花朵的指顶花。画完后,他惊异地发现,这张肖像与他的自画像——在阿尔,高更来到之前所作——十分相似。医生对这张肖像喜欢得无以复加。文森特从来没听到过如此多的赞誉。加歇一定要文森特为他画一张副本。文森特答应后,医生的喜悦无法形容。
  “你应该使用我顶楼中的印刷机,文森特,”他叫道,“我们到巴黎去,把你所有的画拿来,制成石版画。这不要你花费一个生了,一个生了也不费。来,我领你去看看我的工场。”
  他们得爬上梯子,推开地板活门,才能进入顶楼。加歇的工作室里,高高地堆满着稀奇古怪的工具,文森特还以为是掉进了中世纪的炼金术士的实验室。
  下楼的时候,文森特看到吉约曼的裸体仍旧躺在那儿,无人理睬。
  “加歇医生,”他说,“我一定要请你把这张画装进画框。你在糟蹋一张杰作。”
  “对,对,我要装柜。我们什么时候到巴黎去取价的画呢?你妥印多少石版画,就印多少。我供给材料。”
  五月悄悄地溜走,六月静静地来到。文森特描绘山上的天主教堂。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他感到厌倦了,甚至不想画完它。凭着不屈不挠的精神,打算描绘平坦的麦田时,他的思想差不多已经钻进麦中Z他作了一张巨幅的多比尼太太住屋的油画;另一张夜空下的树丛中的白屋,窗口逐出橙黄的灯光,暗色的树叶,暗玫瑰红的色调;最后一张是黄昏景色,带黄的天空衬着两棵漆黑的梨树。
  但是,意境已经从画中跑掉了。他凭习惯作画,因为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十年来艰苦劳动的可怕势头把他推得更远了。曾经使他兴奋得心卜卜地跳的自然景色,现在他却漠然视之,麻木不仁。
  “我已经画过那么多次,”当他背着画架,沿路走去,寻找题材的时候,他会喃喃自语,“我现在没有什么新的话要讲。我为什么要自己重复一遍呢?米勒老爹说得好:‘如果我没法把自己的感情充分表达出来,我宁可什么也不说。’”他对大自然的热爱尚未消退,只不过不再感到有投身于景色之中,将它再创造一遍的那种拼命的需要了。他已经被耗尽。在整个六月中,他只画了五张画。他疲乏,难以形容的疲乏。他感到空虚、枯竭、耗尽,就好象过去十年中,从他手中流出来的成百上千幅图画的每一张,都摆走了他生命中的一小点火花。
  最后,他之所以要继续画下去,仅仅是因为感到对泰奥欠下十年投资的债。每当他画到半当中,意识到泰奥的房子里已经堆满了画,就是卖十辈子也卖不光的时候,一阵微微的恶心就会涌上来,使他厌恶地推开画架。
  他明白下一次发病该在七月——三个月的期末。他深怕发病的时候会做出无理智的事情来,于是把自己隔绝在村子里。他离开巴黎时,未与泰奥商定具体的经济安排,因此担心可以收到多少钱。加歇眼睛中的忽喜忽化的神情,天天使文森特恼怒。
  泰奥的孩子病了,事态发展到了顶峰。
  为同名者的焦虑不安几乎弄得文森特发疯。他尽量忍耐着,终于乘火车赴巴黎。他突然到达皮加勒区,加剧了纷乱。泰奥面色苍白,病容满脸。文森特尽力安慰他。“我只是担心小的,文森特。”他终于承认道。
  “还有什么,泰奥?”
  “还有瓦拉东。他威胁过我,要我辞职。”
  “怎么,泰奥,他不能这样做呀!你在古皮尔公司干了十六年!”“我知道。但是他说我忽略了印象主义者的经常性销售。我卖去的印象主义不多,而且价格低廉。瓦拉东声称我的店去年少赚了钱。”
  “可是他真的能辞退休吗?”
  “为什么不能?凡·高的股份已经完全卖掉了。”
  “那你怎么办呢,泰奥?自己开爿店吗?”
  “怎么能够呢?我积了一点钱,但在结婚和娃娃身上花掉了。”
  “要是你没有把成千上万的法郎掼在我的身上……”
  “哦,文森特,请别这样讲。那毫不相干。你知道我……““但你怎么办呢,泰奥?还有若和那小的。”
  “是呀。嗯……我也不知道……现在我只是担心娃娃。”
  文森特在巴黎耽搁了几天。他尽可能地不在公寓里,以免打扰娃娃。巴黎和他的老朋友们使他兴奋。他感到一阵缓慢的、抓住不放的热病在他的体内升高起来。当小文森特稍为好转一点后,他便乘火车回到奥弗的宁静中去。
  然而,宁静于他徒然无益。他受到重重心事的折磨。泰奥一旦失业,对他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呢?他会被抛弃在街上,象个叫人讨厌的乞丐吗?对若和娃娃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呢?倘若娃娃死了,会怎么样呢?他明日泰奥的虚弱身体经受不起这个打击。在泰奥找寻一个新工作的期间,谁来养活他们大家呢?泰奥又能从什么地方找到力量来支持他寻找新工作呢?
  他在黑暗的拉武咖啡馆中呆坐了好几个小时。想起了充满走味的啤酒味儿和辛辣的烟草味儿的拉马丁咖啡馆。他拿着弹律,漫无目的地东戳戳西戳戳,想去中褪色的弹子。他无钱买饮料。无钱买颜料和画布。他不能在这万难的当口向泰奥伸手。
  而且他极度担心七月份的发病期中,也许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情,促使可怜的泰奥更为担忧和花钱的事情。
  他想作画,可是徒劳无功。他已经把要画的东西全画了。他已经把要说的东西全说了。大自然再也激不起他的创造性的热情,他心里明白,他的最好的部分已经死去了。
  光阴在宏。七月中旬到来,天气逐渐炎热起来。泰奥,他的脑袋快被瓦拉东劈开,又被娃娃和医药费账单弄得心神不宁,还要设法挤出五十法郎寄给他的兄长。文森特把这笔饯交给拉武。那可使他维持到月底左右。以后……怎么样?他无法再期待泰奥寄钱给他。
  在炎热的阳光下,地仰面躺在小公墓边的麦田里。他沿着瓦河的堤岸信步走去,嗅闻着河水的凉意和排列两岸的绿树的清香。他到加歇家吃午饭,把既辨不出味道又消化不了的食物往肚里硬塞。医生兴奋地乱扯文森特的绘画的时候,文森特自言自语:
  “他讲的不是我。他讲的那些画不可能是我的画。我从来没有画过画。我甚至认不得画上自己的签名。我记不起来曾在那些画上扫过一笔。那一定是别人画的!”
  躺在他房间的黑暗中,他对自己说:“假定泰奥没有失业。假定他仍旧能够每月寄给我一百五十法郎。我的生活打算怎么样呢?我能够在那些不幸的年月中活过来,是因为我必须画画,是因为我必须表述我心中燃烧的东西。但是,现在我心中没有燃烧的东西了。我只成了一个空壳皮囊。难道我应该象圣保罗的那些可怜虫一样继续活下去,等待某极意外事故把我从地球上除掉吗?”
  在别的时间里,他为泰奥、若婀娜和娃娃担忧。
  “假定我的力量和精神恢复,并要再画画。我怎能再问泰奥拿钱呢,他需要钱养若和小娃娃?他不应该将钱花在我的身上。他该用钱把家送往乡村,他们在那儿能变得健康强壮。他负担了我整整十年。还不够吗?我不应该走开点,给小文森特一个机会吗?我要讲的都已经讲了,现在该是小娃娃讲讲了。’然而,根本问题却是压倒一切的担惊受怕——不知道疯癫病最终会造成什么后果。现在他是清醒正常,能够用他的生命做他希望做的事情,但是,也许他的下一次发病会使他完全疯了。也许在剧烈的发作下,他的头脑会开裂。也许会变成一个毫无希望的、浦口水的白痴。到那时候,可怜的泰奥该怎么办呢?把他关进精神病院吗?”
  他又送了两张画给加联医生,转弯抹角地向他探听。
  “不会的,文森特,”医生说,“你每次发病都过来了。从现在起,你会感到十分健康。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疯病都是那么幸运的。”
  “他们最后发生什么情况呢,医生?”
  “有时候,经过了几次危机后,他们就完全神经错乱。”
  “他们没有康复的可能吗产“没有。他们完蛋了。哦,他们也许还能在精神病院里再拖上几年,但是决无可能恢复正常的理智。”
  “医生,能不能预知是否能在下一次的发病中度过危机,或神经就此错乱下去少“没法知道,文森特。可是,我们干吗去讨论这些可怕的问题呢?我们上实验室去刻几张版画吧。”
  此后四天,文森特没有离开拉武咖啡馆的房间一步。拉武太太每天晚上给他送饭。
  “现在我恢复健康了,神志清楚了,”他煤煤不休地对自己说,“我现在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但是下一次发病时……一旦崩碎我的脑壳……我又将失去理智。唤,泰奥,泰奥,我应该怎么办呢产第四天下午,他到加歇家去。医生在起居室里。文森特朝日前他放那张未装框的吉约曼裸体画的小房间走去。他捡起此画。
  “我对你提过把这张画装上画框。”他说。
  加歇医生惊异地瞧着他。
  “我知道,文森特。下星期我将叫奥弗的细工木匠定制一个棍棒彩画框。”
  “现在就装框!今天!马上!”
  “怎么啦,文森特你在瞎讲些什么!”
  文森特对医生瞪视了片刻,恐吓地向他跨上一步,把手插进上衣的口袋中。加歇医生觉得看到了文森特提着左轮手枪,顶着上衣,对准了他。
  “文森特!”他大叫。文森特抖了一下。低下眼睛,从口袋中抽出手来,奔出房子。
  第二天,他带了画架和画布,沿着通向火车站的长路走去,上山经过天主教堂,坐在黄色的麦田里,公墓的对面。
  正午时刻,烈回直射他的头顶,一群燕八哥突然掠空飞过。它们塞满了空气,这暗了太阳,把文森特笼罩在厚厚的夜幕中,飞过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和他的嘴,把他埋在一片密密的、窒息的扑翅乌云中。
  文森特画下去。他描绘黄色麦田上空的鸟群。他不知道挥笔了多长时间,当他看到已经画完,便在画角上写下“麦田上的鸦群”,带着画架和画市回到拉武咖啡馆,横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他又出去,但是从另一个方向离开市府广场。上山经过别墅。一个农人看见他坐在树荫下。“不可能!”他听到文森特说,“不可能1”过了一会儿,他从树前处上山,走进别墅后面的耕过的麦田。这一次是终局了。他第一次在阿尔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但尚不能断然决裂。
  他要告别了。无论如何,他所生活的世界还是一个好的世界。正如高更所说:“毒药之外,还有解毒药。”现在,离开这世界的时候,他要向它告别,向那些帮助他铸成他的生活的朋友们告别:向厄体技,她对他的轻蔑,促使他摆脱了庸俗的生活,变成一个流浪汉;向芒德斯·达·科斯塔,他使他相信最终能表达自己,而且那个表达公证明他的生活是正当的;向凯·沃斯,她的“不,永远不!永远不!”辛酸地铭写在他的心上;向德尼太太、雅克·弗内和亨利·德克拉克,他们帮助过他热爱世界上的被人瞧不起的人们;向皮特森牧师,他的善意好心丝毫未受到文森特的褴褛衣衫和粗鲁举止的影响;向他的母亲和父亲,他们尽可能地爱过他;向克里斯廷,命运看到这是宜赐福于他的唯一的妻子;向莫夫,他曾做过他几个美好星期的导师;向韦森市吕萍和德·博克,他的最初的画友;向他的叔叔和姨父——文森特.扬、科内利厄斯·马里纳斯和斯特里克,他们给地贴上了几·高家族败家子的签条;向玛戈特,曾经爱过他的唯一女人,为了那爱情而企图自尽响巴黎的所有的朋友们:洛特雷克,他曾又一次被关进精神病院,并在那儿去世;乔治·修拉,因过度工作而在三十一岁时夭亡;保罗·高更,布列塔尼的乞丐;卢梭,在巴斯蒂尔他的洞穴中腐烂;塞尚,埃克斯山顶上的辛辣的隐士;向唐居伊老爹和鲁兰,他们对地揭示了世上朴实无华的人们心中的智慧;向拉歇尔和雷伊医生,他们曾对他表示了他所需要的好意;向奥里埃和加联医生,世界上唯独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画家的两个人;最后,向他的好弟弟泰奥,长时期的受苦,长时期的手足之情,一切可能有的弟兄中的最好和最亲爱的兄弟。
  但是言词一直不是他的媒介物。他应该描绘告别。
  一个人是无能描绘告别的。
  他把脸仰向太阳。把左轮手枪抵住身侧。扳动枪机。他倒下,脸埋在肥沃的、辣蓬蓬的麦田松土里——生生不息的土地——回到他母亲的子宫里。
  四个小时后,他步履艰难地穿过咖啡馆的昏暗处。拉武太太跟着走到他的房间,看到他衣服上的鲜血。她马上奔去请加歇医生。
  “噢,文森特,文森特,你干了什么呀!”加歇踏进房间,哼道。“我看是没打谁,你说呢?”
  加歇检查伤口。
  “噢,文森特,我可怜的老朋友,你这样做该是多么不幸呀;我怎么会事先不知道呢?
  我们大家都那么爱你的时候,你干吗要离开我们呢?想想你还得为世界画些美丽的图画呀。”
  “劳驾把我背心口袋里的烟斗递给我。”
  “好,好,我的朋友。”
  他把烟草装进烟斗,塞进文森特的嘴。
  “请给我点个火,”文森特说。
  “好,好,我的朋友。”
  文森特平静地吸着烟斗。“文森特,今天是星期日,个弟不在店里。他家的地址产“我不会给你的。”“不过,文森特,你一定要给拗我要立即跟他取得联系I”“泰奥的星朝天不应该受到干扰。他很辛苦,又有心事。他需要休息。”
  怎么也无法说服文森特讲出皮加勒区的地址。加联医生耽在他的身边,直到半夜,护理他的伤口。然后,他回家休息,让他的儿子看护文森特。
  文森特整夜睁眼躺着,没有对保罗讲一句话。他不停地往烟斗里装烟草,不停地吸着。
  第二天早晨,泰奥到达古皮尔公司的时候,看到加歇的电报等着他。他搭头班火车去蓬图瓦兹,换马车疾驰奥弗。
  “晤,泰奥。”文森特说。
  泰奥跪在床边,象抱小孩似地把文森特抱在怀里。他讲不出话来。
  医生来后,泰奥领他到外面的走廊上。加歇忧伤地摇摇头。
  “毫无希望,我的朋友。我没法开刀取出子弹,因为他太虚弱。他要不是铁打成的,老早就死在田里了。”
  整整长长的一天,泰奥坐在文森特的床边,握着他的手。夜色苍茫,房间里只留下他们俩,他们开始平静地谈起在布拉邦特的童年生活。
  “你还记得里斯威克的磨坊吗,文森特?”
  “一所可爱的老磨坊,是吗,泰奥?”
  “我们常沿着河边的小径散步,计划我们的未来。”
  “当我们在高高的麦浪中、在仲夏的日子里游玩的时候,你老是拉着我的手,就象现在一样。记得吗,泰奥?”
  “记得,文森特。”
  “我在阿尔的医院里时,常回忆起曾德特。我们有过可爱的童年。泰奥,你和我。我们常在厨房后的花园中,在阿拉伯橡胶树荫下玩耍,妈妈给我们做乳酪烤面包当午饭。”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文森特。”
  “…·对……嗯……生活是漫长的。泰奥,为了我,当心你自己。注意健康。你要想到若和小娃娃。带他们到乡下去,那样他们就会健壮。别留在古皮尔公司,泰奥。他们占去了你生活的全部…而你得到的回报却是零。”
  “我打算自己开一个小小的陈列馆,文森特。我的第一个展览会,将是一个个人画展。文森特·凡·高的全部作品……就象依在公寓里安排的那样…。··你亲手安排的。”
  阿,好呀!我的作品……我为此献出了我的生命……而我的理智差不多已经沉没了。”奥弗夜晚的深沉的安温笼罩了房间。深夜一点钟过了一点,文森特转过脸来,轻声说道。
  “我希望我现在可以死了,泰奥。”
  几分钟后,他闭上了双眼。泰奥感到他的兄长离开了他,永远,永远。
  卢梭、唐居伊老爹、奥里埃和埃米尔·贝尔纳,从巴黎赶来参加葬礼。
  拉武咖啡馆的门全关上了,百叶窗全拉了下来。黑马拉的黑板车停在门外。
  他们把文森特的灵柩安放在弹子台上。
  泰奥、加联医生、卢梭、唐居伊老爹、奥里埃、贝尔纳和拉武,一言不发地围立着。他们无法相互对望一眼。
  没有人想到去请教士。
  枢车的驾车人敲响前门。
  “时间到了,先生们。”他说。
  “看在上帝的面上,我们不能让他就这样走呀!”加歇喊道。
  他把文森特房间里的画全撒了过来,又差地的儿子保罗奔回家去把他其余的画也搬来。
  六个人忙着把画全控在四壁上。
  泰奥单独肃立在棺材旁。
  文森特的阳光灿烂的图画,把那单调的、昏暗的咖啡馆变成了光辉的教堂。
  人们又一次围立在弹子台边。只有加欧一人还能说话。
  “让我们别绝望,我们——文森特的朋友们。文森特没有死。他永远不死。他的爱、他的天才、他所创造的伟大的美,永远存在,丰富着我们的世界。每当我看着他的画,我就发现画中蕴藏着一种新的信仰、生活的一种新的意义。他是一位巨人…·:·一位伟大的画家……
  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他作为热爱艺术的殉道者倒下了。”
  泰奥想感谢他。
  “……我……我……”
  眼泪使他泣不成声。他讲不下去。
  棺盖放上了文森特的灵柩。
  他的六个朋友把灵柩从弹子台上抬起来,抬出小咖啡馆,轻轻地放上柜车。
  他们跟在柜车后,沿着阳光普照的道路走去。经过草顶茅舍和小小的乡村别墅。
  柜车在火车站向左拐弯,开始缓慢地爬上山坡。他们经过天主教堂,然后蜿蜒穿过黄色的麦田。
  黑色的柜车在公墓的大门前停下。
  六个人抬着灵柩走向坟墓,泰奥跟在后面。
  加歇医生选择了他们第一天站立眺望可爱的青翠的瓦谷的地方,作为文森特的最后的安息处。泰奥又一次想讲几句话。但讲不出来。
  帮手们把棺材往下放进墓穴。他们铲上泥土,把棺材盖在下面。七个人转身,离开公墓,走下山去。过了几天,加歇医生回到公墓,在坟的周围种上向日葵。泰奥回到皮加勒区的家里。兄长的失去,使他日日夜夜悲痛不已。
  他的精神被紧张压垮T。
  若婀娜送他进乌得勒支的精神病院,玛戈特在他之前已经过去了。
  六个月清,差不多就在文森特死去的同~天,泰奥故世。他葬在乌得勒支。
  过了一段时间,若婀娜在读《圣经》宽慰自己的时候,偶尔看到了《做母耳记》中的一行;
  他们身后永不分离。
  她将泰奥的骸骨移往奥弗,安放在他兄长的旁边。
  奥弗的烈日照耀着麦田里的小公墓的时候,泰奥舒畅地安息在文森特的向日葵的华茂的花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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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5-21 17:43:34编辑过]

只看该作者 30 发表于: 2006-05-21
读者也许会自问:“这个故事中有多少情节是真实的?”对话不得不重加想象;只有偶尔的一节是纯粹的虚构,如马姓的一场,想必读者早已看出3在一、二个他方,我添写了一些小小的情节——我相信那是可能有的,虽然我拿不出原始材料加以佐证,例如:塞尚和几·高在巴黎的短时期的会晤;为了方便起见,我利用了某些手段,如把法郎作为文森特旅游欧洲时的货币单位;
  我删去了整个故事中的某些不重要的片断。除了这些写作技巧上的自由之外,本书是完全真实的。我的主要来源是文森特·凡·高写给他弟弟泰奥的三卷书信(霍顿·采夫林编,1927—1930)。更大部分的材料,是我循着文森特跨过荷兰、比利时和法国的足迹发掘出来的。如果我在此不向几·高的朋友们和欧洲的几·高崇拜者们——一他们毫不吝惜他们的时间和材料——表示谢意的话,耶将是忘息负义:他们是哈格希州报》的科林·凡·奥斯和路易斯·布龙;海牙古皮尔公司的约翰·特斯蒂化斯赫维宁根的安东·莫夫家族;小沃斯姆斯的让·巴普蒂斯特·德尼夫妇;纽南的霍夫克斯家族;阿姆斯特丹的J·巴持·德·拉法耶;阿尔的费利克斯·雷伊医生:圣保罗陵的埃德加’勒鲁瓦医生Z奥弗一絮一瓦兹的保罗·加歇——一他是文森特在欧洲的最忠实的朋友。
  我还要感谢洛娜·莫斯克、艾丽斯·布朗、雷·C·B·布朗和琴·法克持在编辑上给予的帮助。最后,我还希望对鲁恩·阿利表示最衷心的感谢,她第一个阅读了本书的手稿。
  欧·斯一九三四年六月六日译者后记方平师惠措原著,给予鼓励和各方面的详尽指导,朱基师解答若干难题,赵清阁师过目手稿,在此敬谢。
  译者才疏学浅,错译之处难免,如蒙指正,欢迎,感谢。
  译者一九七六年除夕作者简介欧文·斯通是美国当代传记文学作家,一九O三年七月十四日生于美国旧金山。他从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将近四十年间,写了不下十多部传记文学小说,享有很高的声誉。
  一九三四年他发表了成名作《渴望生活》,奠定了他在美国文坛上的地位,此后,他还写了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传记小说D。马背上的水手》、林肯夫妇的传记小说。爱情是永恒的y(195)、D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大师米开兰基罗的传记小说。痛苦和狂欢外1961)、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传记小说《思维的激情》(1971)等。他最近的一部作品是英国伟大生物学家达尔文的传记小说《起源。1980)。欧文·斯通的写作态度是认真严肃的。他每写一部传记小说,总是先要阅读大量有关的文献资料,并且到传记对象的出生地和曾经待过的地方作一番调查研究,然后进行构思创作。拿么渴望生活》来说,传记小说的主要材料来自见·高写给他弟弟泰奥的三卷本书信集,他又循着几·高生前的踪迹,访问了法国、荷兰、比利时等地,得到几·高的当时还在人间的亲友们,以及当地许多见·高的崇拜者的协助;从他们的回忆和所提供的资料中发掘出好些传记材料。所议作者声明,(渴望生活》中除了一些对话和个别细节——例如梵·高在巴黎和塞尚的短促的全面场景(作者认为他们的全面有很大可能,虽然他未能找到文献根据)——之外,故事基本上是真实的,是符合凡·高一生的历史的。斯通对于传记文学的要求高度真实性,是值得我们对传记文学有兴趣的作家注意的。
  读这一部几·高的传记小说,使我们感到,作者对于这位后期印象派大师,不仅熟悉他的行状,而且对他的爱、他的痛苦和他的创作激情,有着深刻的理解,叙述又生动亲切,所以这部小说受到世界各国读者的欢迎,至今已被译成八十多种文字,行销数百万册。在斯通的其他传记小说的封面上,往往在作者名字下面,特地加上“《渴望生活》的作者”的字样。
  一九五六年,美国好莱坞根据《渴望生活》拍成了同名传记片,受到好评。
  斯通是许多文化艺术团体的成员,曾多次获得文学奖。一九六八年,他和夫人创立了“欧文·吉恩·斯通传记、历史小说奖”。
  我国解放后,他的传记小说《马背上的水手》曾首先被介绍给我国的读者。

  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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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1 发表于: 2006-05-21
梵高油画欣赏

夜 1888; 耶鲁大学画廊

房间 1889 , 57 x 74 cm 藏于巴黎



公园的入口;帆布1888, 72.5 x 91 cm 华盛顿


给耳朵扎上绷带的自画像,帆布 1889,60 x 49 cm,Courtauld研究所画廊,伦敦


风景 1889; 哥本哈根


在圣山;1889; 71.8 x 90.8 cm ,所罗门R. Guggenheim博物馆,纽约


教堂 1890; 94 x 74 cm ,帆布,巴黎


只看该作者 32 发表于: 2006-06-02

欧文斯通是人物传记的大师级作家

而凡高传又是其中的精华

很有幸

大学时的一个老师推荐给我看了这部作品……

很震撼,也很有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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