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顿,跟父母?巴黎,跟泰奥?阿姆斯特丹,跟叔叔们?或者在这浩瀚的宇宙中,也许什么地方会砰地降下一个机会,让他做些命运所指示的事情。
一天,他的体力稍许有点恢复,便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临摹泰奥多尔·卢梭的《旷野里的窑》,一面猜想他在这无害的小小的绘画消遣中,还能沉酒多久,这时一个人没有敲门就把门打开,走了进来。
那是他的弟弟泰奥。
几年来,泰奥颇有作为。年仅二十三岁,已经是巴黎一个成功的艺术商了,受到同事们和家庭的尊敬。他深话并享受衣饰、礼仪和交际等一切社交乐趣。他穿着漂亮的黑上衣,胸前高高叉开的阔翻领镶着缎子镶边,高硬领土打着一个白色大蝴蝶结。
他生着宽阔的几·高前额。头发深棕色,五官清秀,差不多有点象女性。目光柔和,显露永不满足的神情,脸呈美丽的卵形。
他靠着棚屋的门,吃惊地望着文森特。几小时前他刚离巴黎。在他的公寓套房里,有可爱的路易·菲力普式的家具、带毛巾和肥皂的水盆、窗帘、地毯、写字台、书架、光线柔和的灯和悦目的湖壁纸。文森特躺在肮脏的光秃秃的垫子上,盖着一条毯子。墙壁和地板都是粗木板,唯一的家具是一张旧桌子和一把旧椅子。他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粗硬的红胡须长得满脸满颈。
“喀,泰奥,”文森特说。
泰奥赶忙走过去,俯身床前。“文森特,对上帝发誓,决说出了什么事儿啦?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啦?”
“没什么。现在我很好。我生了一阵子病”“但是这个……这个……洞!你一定不是住在这儿吧…。··这不是你的家吧!”
“是我的家。怎么啦?我把房间当作工作室。”
“唉,文森特!”他的手指持着他兄长的头发;他的喉咙梗住了,说不出话。
“你来得正好,泰奥。”
“文森特,请告诉我你是怎么啦。你怎么会生病的?什么病严文森特把自己去科里尔的情况告诉他。
“你把自己搞垮了,事情就是这样。你回来以后,饮食正常吗?你当心自己吗?”
“矿工的妻子们一直在照料我。”
“是呀,不过你吃些什么呢?”泰奥向四周看看。“你把生活必需品放在哪里?我什么也没看到。”
“妇女们天天带一点东西给我。那是她们能节省下来的随便什么东西:面包、咖啡、一点点乳酪和兔肉。”
“不过,文森特,你一定明白,光靠面包和咖啡,是无法恢复体力的班为什么不给自己买点蛋、蔬菜和肉呢?”
“在这儿博里纳日,就象在其他地方一样,那些东西是很花钱的。”
泰奥在床上坐下。
“文森特,请千万原谅我!我以前不知道。我以前不理解。”
“一点也没什么,兄弟,你已经尽了你的力量。我一个人过得很好.几天以后,我就能起来活动啦。”
泰奥的手持过眼睛,好象在抹去温润的泪花。“不,我以前没有想到。我想你……俄以前不理解,文森特,我以前真的不理解。”
“噢,唉2没有关系。巴黎怎么样?你到什么地方去?埃领去过吗?”
泰奥跳起身来。“这个破镇里有店吗?这儿能买到东西吗?”
“有,在山下的沃斯姆斯有店。把椅子拉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天呀,泰奥,差不多两年啦!”
泰奥轻抚他哥哥的脸庞,说:“我要做的第一桩事情,是要把在比利时所能买到的最好的东西全给你弄来。你挨饿了,事情就是这样。然后给你配点治热病的药,让你躺在柔软的枕头上。我来得正是时候。要是我稍为有点头脑……在我回来之前,躺着别动。”
他奔出门去。文森特拿起铅笔,看着《旷野里的窝及,临摹起来。半小时后,泰奥回来了,两个男孩跟在背后。他买了两条被单、一只枕头、见相壶罐杯碟和几包食品。他把文森特放进凉凉的白被单中,让他躺下。
“困,这炉子怎么个生法呢?”他问,脱下漂亮的上衣,卷起袖子。
“那儿有纸和小树枝。光点着了,再加煤。”
泰奥瞧着垃圾说:“煤!你把这叫煤吗?”
“我们就用这东西。喂,让我来教你怎么弄法。”
他想爬起来,但泰奥一跃阻住了他。
“躺下,你这个白痴!”地嚷道,“别再动,要不然,我不得不接你啦。”
文森特第一次汪齿微笑。他眼中的微笑几乎把热病驱走了。泰奥把两只蛋放进一只新锅里,切一些菜豆放在另一个锅里。他再热一点新鲜牛奶,拿起一只放着面包的扁平烤面包夹,悬在火上。文森特里着卷起袖子的泰奥在炉子分打转,他又一次贴近地看到他的弟弟,这对他来说,比任何食物更可贵。
最后,饭好了。泰奥把桌子抱到床边,从包里取出一条干净的白毛巾。他切了一大块白脱放进豆中,把两只半生不熟的蛋利开,放在盆子里,拿起一把汤匙。
“好啦,老兄,”他说,“张开嘴。这是你第一次吃顿只有天知道有多长时间没吃过的饱饭。”
“噢,别那样,泰奥,”文森特说,“我自己能吃。”
泰奥舀了一匙蛋,向文森特送去。“张开嘴,年轻人,”他说,“要不我就倒在你的眼睛里啦。”
文森特吃完了饭,头重新倒在枕头上,深深地叹了一日满足的气。“味道不惜,”他说。
“我已经忘记了。”
“你不会急于再忘记吧。”
“现在,泰奥,把所有的事情统统给我讲讲。古皮尔公司的情况怎么样?我真想知道外面的事情。”
“那末,你得再想一会儿。把这个吃下去,帮助你睡觉。我要你安静一下,让食物消化消化。”
“不过,泰奥,我不想睡觉。我要和你谈谈。我什么时候都能睡。”
“没有人问你你现在要什么。你该服从命令。象个好孩子那样把这个喝下去。等你醒了,我烧盆牛排上豆,吃了会有力气站起来。”
文森特一觉睡到日落,醒来时感到精神十足。泰奥坐在窗边,看着文森特的速写。文森特一声不响地望着他好一会儿,心中感到安宁。泰奥一见他醒来,开心地笑着跳了起来。
“啊,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好点了吧?一定睡着了吧。’“你认为速写怎么样?有喜欢的吗?”
“等等,让我把牛排放在火上。土豆已经剥好。等着煮了。”他在炉上忙着,拿了一盆热水走到床跟前。”文森特,用我的剃刀还是用你自己的?”
“我不刮脸就不能吃牛排吗?”
“不能,先生。头颈和耳朵不洗,头发不梳好,就不能吃。来,把毛巾折放在下巴底下。”
他把文森特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把他彻彻底底地洗了一洗,梳好头发,从随倍的包里拿出一件新衬衫,让他穿上。
咆!”地嚷道,退后几步看看自己的劳动成绩。“你现在看起来象个儿·高啦。”
“泰奥,快!牛排焦了!”
泰奥摆好桌子,放好饭菜——煮土豆加日脱、又薄又嫩的牛排和牛奶。
“我说,泰奥,想来你不会指望我把整块牛排都吃下去吧?”
“当然不是。我吃一半。好吧,尽量吃。我们都闭上眼,就想象是在埃顿的家里。”
午饭后,泰奥给文森特的烟斗装了一简巴黎烟草。“抽烟吧,”他说。。“我本不应该让你抽烟,但我猜想真正的烟草也许对体利多弊少。”
文森特心满意足地抽着烟,偶而把暖和的、略潮的烟斗咬日在光滑的面颊上擦擦。泰奥的眼光,从他的烟斗上望去,穿过租木板,一路回到了布拉邦特的童年时代。文森特对他来说,始终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比他的母亲和父亲还重要得多。文森特使他的童年生活愉快幸福。他在巴黎的最后一年中,把这忘掉了,他永远也不应该再忘掉。生活中没有文森特,那他的生活就不完全。他感到他是文森特的一部分,文森特也是他的一部分。在一起,他们总是能对付世界。如分开,世界就会挫败他。在一起,他们能找到生活的意义和目的。并加以尊重;如分开。他常常不明白工作和成功是为了什么。他必须有文森特充实他的生活。文森特需要他,因为他真的仅仅是个孩子。他得被带出这个洞,恢复健康。必须让他懂得他是在糟用自己,从而作出一些更新的活动。gy “文森特,”他说,“我想给你一、一天时间恢复体力,然后带你回埃顿去。”
文森特默默地喷了一会儿烟。他知道整个事情必须彻底解决,但遗憾的是,除了言词之外,没有别的媒介物。那么,他得使泰奥懂得这一点。然后,一切就会好了。
“泰奥,回家有什么好处呢?在家里看来,我已经成了一个无法容忍的、行这可疑的人了,至少已经成了一个他们不信任的人了,尽管我并不想这样。我相信最好是和家里保持相当的距离,道理就在这里,这样可以使他们感到我已经不存在了。”
“我是一个感情强烈的人,擅于做蠢事。在最好耐心等待的时候,我总是说得太快,做得太快。事实就是这样,难道一定要我承认自己是一个危险的人,承认什么事也干不来吗?
我认为并非如此。但问题在于要想法利用这种热情。譬如说,我对绘画和书给有着不可抵抗的爱好,我要不断地自我教育,就象要吃面包一样。你一定理解的吧。”
“我完全理解,文森特。不过,象你这样年纪,看画读书只能作为消遣,不能当作生活的要事。你没有工作,东悠西荡,已经快五年了。在那段时间中,你在走下坡路,不是在上进。”
文森特倒了一点烟草在手心里,用手掌搓搓潮,塞进烟斗。可他忘了点火。
“不错,”他说,“有时候我自己挣得面包,有时候朋友脑会给拉。不错,我已经使许多人丧失了信心,我的经济情况抬据,我的前途黯淡。但那一定是不上进吗?泰奥,我一定要在已经走的路上继续前进。如果我不学习,如果我不再继续努力,那我就完了。”
“你显然想告诉我一些什么,老兄,要是我能理解,那就好了。”
文森特点燃烟斗,趁着火柴的火苗儿抽了几口。“我还记得,”他说,“我们在赖斯威克老磨房附近一起散步的情景,那时候,我们在许多问题上,看法是一致的。”
“但是,文森特,你却变得多了。”
“你说的不完全对,那时候我的生活不那么困难;至于我对事物的观察方法和见解,一点也没有变。”
“看在你的面上,我愿意相信你的讲法。”
“泰奥,你决不能以为我是在否认现状。我毫不作假,我唯一的不安是:如何才能成为对人类有用的人?难道我不能为某些目标尽力,并且变得有用一点吗?”
泰奥站起来,排命弄火油灯,总算点亮了。他倒了一杯牛奶。“来,喝下去。我不想让你累坏了自己。”
文森特喝得太快,几乎被牛奶的浓味噎住了。甚至等不及擦去焦急的嘴唇上的奶液,他就继续往F说。“我们内在的思想常常外露出来吗?也许在我们的灵魂中有一团热火,但没有人用它使自己暖和起来。过路人仅仅看到烟囱里冒出一点烟,照旧走自己的路。你瞧,该怎么办呢?一个人不能守护着这团内在的火,心怀这个刺激物,耐心地等待某个人走来坐在它旁边的时刻到来吗?”
泰奥站起来,坐在床上。“你知道刚刚掠过我心头的画面吗?r “不。”
“赖斯威克的老磨房。”
“这是一所美好的老磨房,对吗?”
“对。”
“我们的童年生活也是美好的。”
“你使我的童年生活幸福,文森特。我记忆中的第一个人始终是你。”
长时间的静默。
“文森特,我希望你明白,我所提出的责备是从家里来的,不是出于我的本意。他们劝我到这儿来,看看我能否使你感到羞愧而返归荷兰,找个工作做做。”
“没关系,泰奥,他们说得一点不错。那只是因为他们不理解我的动机,没有把我目前的情况与我的~生联系起来看。可是,如果说我是在没落。那末,你却是在飞黄腾达起来。
如果我已经失去了别人的同情,你却赢得了别人的同情。这使我感到高兴。我是诚心诚意说的,而且永远是这样。倘若你能在我身上看出我不是无可救药一类的二流于,那我将非常高兴。”
“我们把这些话忘掉吧。一年来我没有给你写信,是一时的疏忽,而不是表示不满。自从我常常搀着你的手在曾德特穿过高高的草地的那些日子似未,我是始终相信你的,盲目地相信你。现在我仍然相信你。我只需要接近你,了解你所做的一切最终都将是正确的。”
文森特微笑,一个由衷的、幸福的、布拉邦特的微笑。“你太好了,泰奥。”
泰奥突然变成了实干派。
“呢,文森特,我们现在就在这儿把这件事办好。我猜想在你所说的这些抽象概念的背后,一定有你要做的某些事情,而且你认为这些事情对你来说,是绝对正确的,最后将给你带来幸福和成功。好吧,伙计,就讲讲清楚吧。古皮尔公司在过去一年里,已经加了我两次薪,我现在有多余的钱。要是你现在想搞些什么名堂,而一开始就需要帮忙,那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说你终于找到了真正的毕生事业,我们来合伙。你从事实际工作,我提供资金。现在你接受支付,你能分期陆续偿还我的投资。来,说吧,你脑子里是不是已经有什么计划了?
是不是老早就已决定,在你今后的一生中,想做些什么事情吗广大森特望着窗下那堆泰奥仔细看过的速写。一个惊诧的、不敢轻信而终于领悟的微笑掠过他的路庞。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他的嘴张着,他的整个躯体就象太阳下的向日葵,砰地爆裂。
“哎呀!”他嘟依着。“那就是我一直想说的话,可是从前却不知道。”
泰奥的眼睛随着他的眼睛转向速写。“我想是这样,”他说。
文森特又激动又高兴,禁不住全身颤抖;他似乎从沉睡中突然惊醒了。
“泰奥,我还没有说出来,你已经明白了!我不让自己想这些。我害怕。的确,我有事情要做。那是我毕生想干的事情,我从来没有犹豫不决过。我在阿姆斯特丹和布鲁塞尔学习的时候,就感到心中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画,要把我所看见的东西画在纸上。但我不允许自己这样去做。我担心这会影响我的真正的工作。我的真正的工作!我曾经是多么地无知呀。这些年来,我身体内的某种东西一直想冒出来,但我制住了它。我把它顶了回去。
现在我,二十七岁了,却一事无成。我曾经是一个白痴,一个完全盲目的麻木的白痴。”
“不要紧,文森特。以你的力量和决心,你会象每一个开始者一样,达到一千次目的。
你以后的生活道路还长得很。”
“无论如何我有十年。在那段时间里,我能画出一些好作品来。”
“当然会!你喜欢住在哪儿就住在哪儿好了,巴黎,布鲁塞尔,阿姆斯特丹,海牙。随你便,我每月寄钱给你维持生活。我不在乎多少年,文森特,只要你不灰心,我永远不会放弃希望。”
“哦,泰奥,在这些艰苦的日子里,我一直在为某种东西劳动着,一直想把生活的真正目的和意义找出来,可是我不清楚。但现在,我真的懂了,我不会再丧失勇气。泰奥,你可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呢?经过了这些虚度的岁月,我终于发现了我自己!我将成为一个艺术家。
真的,我将成为一个艺术家。我一定要成为一个艺术家。那就是我做不好其他一切工作的原因,因为我不是那种料。现在,我已经抓到了永远不可能失败的东西了。嗜,泰奥,牢狱终于开了,是你打开了牢!”
“没有东西能把我们分隔开来!我们又在一起了,是吗,文森特产“是的,泰奥,永远在一起。”
“现在,你只管休息,恢复健康。几天以后,当你身体好点的时候,我就带你回荷兰,或者巴黎,或者你要去的任何一个地方。”
文森特一跃跳下床来,蹦过了半间草屋。
“几天以后,见鬼!”他叫道。“我们马上就去。九点钟有班火车到布鲁塞尔。”
他胡乱地急忙穿好衣服。
“但是文森特,今天晚上你不能走,你在生病呀。”
“生病!那是老黄历了。我一生永远不会感到好一点的。来吧,泰奥,伙计,我们还有十分钟,来得及赶到火车站。把那些上好的白纸塞进你的包里,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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