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身只带一个旅行包,洛耶太太,”他说。“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房里。这是我离去的两个星期的房钱。”
“我看你最好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凡·高先生,”太太说。
“那为什么?”
“你的房间从星期一早晨起给租掉了。我们认为你还是住到别的地方去来得好一点。”
“我们?”
他转过脸来,眉毛隆起的双眼盯住厄体技。这并未表明什么,只不过提了一个问题。
“是的,是我们,”她的母亲答道。“我女儿的未婚夫写信来说,叫你离开这儿。凡·高先生,依我看来,倘若你压根儿没有到这里来过,那就更好了。”
泰奥多勒斯·凡·高驾车到布雷达火车站接他的儿子。他穿着牧师的厚厚的黑色上衣、宽大的翻领背心和浆过的白衬衫,黑色的大领结遮盖了一切,只露出高领的一狭条。文森特一眼光看到父亲脸上的两个特征:右眼皮比左眼皮低,把右眼挡去了一大半Z嘴的左面有一根细细的直线,右面厚而丰满。他的眼睛呆板,眼神简直在表白:“这就是我。”
曾德特的人们一看到泰奥多勒斯牧师戴上高项丝帽,就晓得他到周围去做好事了。
他一直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竟没有取得更大的成就。他总觉得早就应该在阿姆斯特丹或海牙一个重要的教堂中被委任圣职。被他教区内的居民称之为漂亮牧师的他,受过良好的教育,生性和蔼,品行端正,勤于圣职。然而,二十五年来,他一直在曾德特这个小村子里默默无闻。在几·高六兄弟中,唯独他没有成为国内的著名人物。
文森特诞生其中的教区牧师住宅是一幢木屋,坐落在通往市集的路的对面。厨房后面是一个花园,园内长着刺槐,几条小径穿过细心培植的花卉。教堂是一幢小木屋,就在花园后面的树林里。教堂两侧有两扇配着普通玻璃的哥特式窗,木头地板上放着一打左右的硬板凳,柱子旁老是放着一些取暖的火盆。教堂的尽头有几级台阶通向安放手摇风琴的地方。这是一个举行礼拜仪式的严肃而又简陋的地方,弥漫着加尔文及基宗教改革的精神。
文森特的母亲安娜·科妮莉娜在前窗边望着,车尚未停稳,她就把屋门打开了。她慈爱地把儿子抱在自己丰满的胸前时,已经觉察出她的孩子有点不对头。
“我亲爱的儿子,”她咕吹着。“我的文森特。”她的眼睛始终张得大大的,一会儿呈现蓝色,一会儿呈现绿色,温柔地打量着,带着能把人看透但又十分宽厚的神色;鼻孔两边下垂到嘴角的隐约皱纹,随着光阴的流逝而加深了,愈是强烈的印象促使她脸上浮现出笑容的时候,皱纹亦就变得愈深。
安娜·科妮莉妞·卡本特斯生于海牙,她的父亲在海牙有“御前装帧师”的誉称。威廉·卡本特斯的事业繁荣,当他被选中装订第一部《荷兰宪法后,开始誉满全国。他的几个女儿中,有一个嫁给文森特·凡·高叔叔;第三个女儿,嫁给阿姆斯特丹著名的斯特里克牧师,她们都是很有教养的闺女。
安娜·科妮莉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她看不到,亦不知道世上的邪恶。她只懂得懦弱、磨难、困苦和忧虑。泰臭多勒斯·凡·高也是一位好人,可是他深知邪恶,对一切邪恶深恶痛绝。、餐室是几·高住宅的中心,那张在晚饭后、碗碟收拾干净的大桌子,是家庭.生活的中心。一家人亲热地聚在油灯下,共度一天的晚上。安娜·科妮莉妞为文森特担心,他消瘦,变得易于冲动。
“有什么不对头,文森特?”当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她问。“我看,你的气色不太好。”
文森特环桌扫了一眼,安娜、伊丽莎白和维莱米恩,这三个奇怪的姑娘,恰巧都是他的妹妹,全坐在那儿。
“没有,”他说,“没什么。”
“你觉得伦敦会依胃口吗?”泰奥多勒斯问。“如果你不喜欢伦敦,我就对你叔叔文森特讲,我想他会调你到巴黎去。”
文森特很不耐烦。“不,不,不必!”他高声回答。“我不想离开伦敦,我……”他抑制着自己。“文森特叔叔要调我的话,我相信,他自己会想到的。”
“那就随你便吧。”泰奥多勒斯说。
“是那个姑娘,”安娜·科妮莉哑自语道。“现在我明白了他来信中不对头的地方啦。”
曾德特附近的荒原上长着松树和橡树林。文森特独自一人在田野里游荡,俯身凝视点缀荒原的无数水塘,来消磨白天的辰光。他唯一喜欢的消遣是画画,他画了几张速写,描绘了花园、从住屋窗口望见的星期日午市以及房子前门等景色。这使他的头脑一时摆脱了厄休拉。
泰奥多勒斯始终因为他的大儿子没有作出继承他的衣钵的选择而感到失望。他们同去探望一个生病的农人,傍晚驾车返家,穿过荒原的时候,两个人走下车来,步行了一段路。松林后的夕阳通红,水塘映照出黄昏的天空,荒原和黄沙十分和谐。
“我父亲是个教区牧师,文森特,我一直希望你能继承这个圣职。”
“你怎么会以为我想换个职业呢?”
“我不过讲讲罢了,假使你想……你可以在阿姆斯特丹和扬叔叔一起住,一面进大学。
斯特里克牧师愿意指导你的学习。”
“你是劝我离开古皮尔公司吗?”
“哦,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如果你在那儿不愉快的话……清时候,人们换个…”
“我懂得。可是我不想离开古皮尔公司。’他离家赴伦敦的那天,他母亲和父亲驾车送他到市雷达火车站。“我们写信还是寄老地方吗?”安娜·科妮莉妞问。
“不。我要搬个地方。”
“我很高兴你离开洛耶家,”他父亲说。“我从来就不喜欢这家庭。他们的阴私事儿太多了。”
文森特漠然地听着。他母亲温暖的手握住他的手,慈爱地说着,好让泰奥多勒斯也能听到,“别不开心,我亲爱的。以后等你的生活比较安定一点,找个荷兰好姑娘,对你将更有好处。她配不上你,那个厄体位姑娘。她和你不一样。”
他感到奇怪,他母亲怎么会晓得那事情。
回到伦敦后,他在新肯辛顿街租下一间带家具的房间。房东是个老太太,每天晚上八点钟就上床休息了。房子里整天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天天晚上他都要经历一番艰苦的思想斗争,他直想往洛耶家奔去。他总是把自己锁在房里,坚决发誓立即睡觉。一刻钟后,他又总是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地上了街,匆匆忙忙地朝厄休拉家走去。
他一抵达她家的那个街区,就感到进入了她的氛围之中,对她可望而不可及,简直就是身受酷刑。站在常青藤舍边,连日夜想念的人儿的影子也沾不到边,可比酷刑更难受千百倍。
痛苦在他身上起着奇妙的作用。使他对别人的痛苦很敏感,使他对周围那些轻易取得粗俗成功的事情难以容忍。他对公司不再具有什么价值了。当主顾们问及他对某一印刷品的看法时,他会毫不含糊地告诉他们那是多么蹩脚,结果他们便不想购买了。他能从中发现真实性和深遥感情的图画,仅仅是艺术家表达了痛苦的那些作品。
十月里,一位胖太太,穿着花边高领、高胸衬衫、黑貂皮外衣,戴着蓝羽饰的天鹅绒圆形帽,走进店来,要为她的新的市内公馆买几幅画。她撞上了文森特。
“我要贵店中最好的图画,”她说。“你不必计较价钱。照这个尺寸;会客室两堵五十码长的墙壁,一堵墙上升有两扇窗,宽度在……。
他花了大半个下午,试图卖给她几张根据伦勃朗作品复刻的铜版画、一张透纳的威尼斯水景的出色摹品、几张马西斯·马里斯的复印石版画以及博物馆摄制的柯罗和多比危的画片o。这位太太具有一种错不了的本能,在文森特出示的任何种类的图画中,独独把画家的艺术表现最差的挑拣出来。她还具有同等的才能,一眼之下就断然拒绝他所认为的优秀图画。几小时过去了,那位身躯臃肿、头脑无知、却又好摆架子的太太,在他看来,变成了中产阶级愚昧自满和生意经的典型象征。
她摆出一副自负的神气嚷道:“好啦,我看我摇得挺不错吧。”
“如果你闭上眼睛随便换一张,”文森特说,“也不会比这更坏。”
那妇人费力地站了起来,把宽大的天鹅绒裙子撩向一边文森特可以看见她肥大的胸脯上怒胀的血管,血流正缓缓冲向花边领内的颈项。
“什么!”她失声说,“噢,你这个…这个…多巴佬!’她暴跳如雷,天鹅绒帽上的长长饰羽前后抖动着。
奥巴赫先生感到受辱了。“我亲爱的文森特,”他怒声说,“你怎么了?你把这星期中最大的一笔生意搅掉了,并且还侮辱了那位夫人!”
“奥巴赫先生,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好,什么问题?我倒有不少问题要问你呢。”
文森特把那妇人挑中的图画往旁边推开,双手摘在桌沿上。“那本告诉我,一个人将他唯一的一生花费在把非常蹩脚的图画卖给非常愚蠢的人,他怎能认为还做得很正当呢?”
奥巴赫不想回答。“如果这类事情继续发生的话,”他说,“我就要写信告诉你叔叔,让他把你调到别的公司去。我不能让你破坏我的生意。”
文森特用手挥去奥巴赫的强烈的呼气。“我们怎能出售毫无价值的东西来牟取高利呢,奥巴赫先生?为什么只有那些出得起价,却对真正的艺术作品毫无见识的人,才走得进我们的店呢?那是因为他们的钱使他们变得麻木不仁了吗?那些真正能够鉴赏优秀艺术的穷人,却没有一个子儿为装饰他们的墙壁买一张印刷品,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奥巴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话,社会主义吗?”
他回到家里,拿起桌子上的一册勒南的著作,回到做着记号的一页。“一个人与世无争,”他念道,“方能志洁行劳。人活在世界上不仅要活得幸福,他不单要做一个诚实的人,更要为人类作出伟大的事情,要到达崇高的境界,超越几乎人人都被羁康的庸俗生活。”
圣诞节前一星期左右,洛耶家在她们的前窃分安放了一棵美丽的圣诞树。两天后的晚上,他走过那里;看到屋里灯火通明,邻居们纷纷从前门走过去。他听到里面的欢笑声。洛耶家正在举行圣诞聚会。文森特奔回家去,赶紧刮了脸,换上干净衬衫,戴上领结,尽快走回到克拉彭。他不得不在台阶下站立几分钟,以便透一口气。
这是圣诞节,空气中弥漫着仁慈和宽恕的精神。他踏上台阶,慌乱地拉动门铃。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穿过门厅,熟悉的声音对背后会客室中的人们喊着。灯光落到他的脸上。他望着厄休拉。她身穿一件无袖、饰有蝴蝶花结和波浪形花边的翠色波兰式衣服。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美丽。
“厄休拉,”他说。
她脸上掠过的表情,清楚地重复了她曾在花园中对他讲过的话。他看着她,想起了那些话。
“走开,”她说。
她对他劈险把门好地关上。
第二天早晨,他乘船去荷兰。
圣诞节是古皮尔公司最忙的时刻。奥巴持先生写信给文森特叔叔,申述他的侄子擅自离职休假。文森特叔叔决定将他的侄子安置在巴黎夏普塔尔路的大陈列馆内。
文森特心平气和地声称,他不再予美术生意了。文森特叔叔吃了一惊,深为不满。他申明将与文森将断绝关系。假日后,他又为侄儿在多德雷赫特的布吕塞——布拉姆书店内弄到一个职员的位置。这就是两个文森特·凡·高相互间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在多德雷赫特耽了将近四个月。既不感到幸福,也不感到不幸;既无成绩,也未失职。他简直心不在焉。一个周末的晚上,他搭乘从多德雷赫特到奥登博斯的最后一班火车,走回曾德特的家去。充满着夜晚的清凉、刺激气息的荒原,十分美丽。虽然夜色昏暗,他仍能辨清延伸无垠的松林和泽地。这使他想起了挂在父亲书房里的博德默作品的复制品。天空中紫云密布,恒星星在云隙中闪烁。他到达曾德特教堂公墓的时候,天色尚早云雀在远处未熟的黑色麦地里欢唱。
他的双亲明白,他正经历着一段困难的时期。夏天过后,全家迁往埃顿——几公里以外的一个小市镇,泰奥多勒斯被委任该地的牧师。埃领有一个宽大的榆树成行的公共广场,蒸汽火车把它和重要城市布雷达连结在一起。对泰奥多勒斯来说,这是稍为高升了一步。
秋天到了,必须再一次作出决定。厄休拉还没有成婚。
“你不适宜在那些店里做事,文森特,”他父亲说。“你的心已经把你一直领向圣职了。”
“我知道,爸爸。”
“那末,为什么不去阿姆斯特丹学习呢?”
“我要去的,不过……”
“难道你心里还迟疑不决鸣沙“是的。我现在讲不清楚。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扬叔叔路过埃顿。“在我的阿姆斯特丹的房子里有一间空房等着你,文森特,”他说。
“斯特里克牡师写信来说,他能为你介绍一些好老师。”他的母亲接着说。
当他认厄休拉那儿收到那份痛苦的礼物起,他已经接受了尘世对他的摒弃。他知道他能得到的最好教育,是阿姆斯特丹大学。那儿的几·高家和斯特里克家会以金钱、书籍和同情来接待他,鼓励他,帮助他。但他无法作出断然的决裂。厄休拉还在英国,尚未婚嫁。在荷兰,他失去了与她的联系。他写信给几家英国报纸,应答了一些招聘,最后得到了一个在拉姆斯盖特的教师位置,那是一个海港城市,乘四个半小时的火车,便能到达伦敦。
斯托克先生的校舍坐落在一块方形场地上,当中一片大草坪,四周围着铁栏杆。学校里有二十四名十岁至十四岁的男孩。文森特兼教法语、德语和荷兰语,课后要照管学生,周末晚上还要替学生洗澡。校方仅供膳宿,不给薪水。
拉姆斯盖特是一个单调乏味的地方,但很配他的心境。他在不知不觉中,与痛苦结下了不解之缘,也多亏痛苦,才把厄休拉一直挽留在他的身边。既然他不能和心爱的姑娘在~起,那末随便在什么地方也就无所谓了。他所要求的,不过是在他和厄休拉的形象塞满了他的思想和肉体的沉重的饱和之间,不要有人插进来。
“你能付我一点儿薪水吗,斯托克先生产文森特问。“只要够买点烟草和添件把衣服。”
“不行,我不会给的,”斯托克答道。“单供给膳宿,要多少教师,就能找到多少。”
第一个星期六的清晨,文森特从拉姆斯盖特出发,到伦敦去。那是一段很长的步程,天气很热,傍晚的时候,暑热尚未消散。最后他抵达坎特伯雷。他坐在这座中世纪教堂周围的古老树木的前处休息。过了一会儿,他继续向前走去,一直向一口小池塘旁的一片高大的山毛样和榆树林中走去。他在林中睡到凌晨四时;鸟儿歌唱破晓,唤醒了他。中午时分,他到了查塔姆,望见远处的流经半淹的低洼草地的泰晤士河河中的船只穿梭往来。夕阳西下的时候,文森特瞥见了熟悉的伦敦郊区,他不顾疲劳,兴致勃勃地朝洛耶家的房子走去。
她的房子在他眼前一出现,他返回英国的目的、他与厄休拉的联系,一下子就握住了他。
只要他人在英国,她仍然是他的,因为他能够感觉到她。
他无法抑制他那怦怦直跳的心。他倚靠着一棵树,模糊地感到一阵言词无法形容的心痛。
厄休拉家的会客室里的灯终于熄灭了,接着她卧室里的灯也熄灭了。整幢房子暗了下来。文森特感到心碎,拖着疲乏的脚步,踉跄地沿克拉彭的街区走去。一走出她房子的视距,他知道又失去了她。
当他想象与厄休拉结婚的情景时,不再把她想象为一个成功的艺术商的妻子了。他仿佛看到她是一个福音传道者的忠实的、任劳任怨的妻子,和他一起在贫民窟中为穷人服务。
几乎每个周末,他都想徒步到伦敦去,可是他发觉要在星期一早晨及时赶回学校上课,是很困难的。有几破,他从星期五走到星期六深夜,刚刚赶上看到厄休拉在星期日早晨从家里出来,上教堂去的途中。他没有钱买食物和宿客栈,所以冬天一到,他就得挨冻。当他在星期一早晨回到拉姆斯盖特的时候,总是身冷肚饥,精疲力尽。足足一星期后方始渐渐恢复过来。
几个月后,他找到了在艾尔沃思的琼斯先生的监理会学校中一个较好的位置。琼斯先生是一个大教区的牧师。他雇佣文森特当教员,但很快就让他充当乡村到牧师。
文森特不得不又一次把脑海中的想象加以改变。厄体技不再是在贫民窟中工作的福音传道者的妻子了,而是一个乡村牧师的妻子,在教区内帮助她的丈夫,就象他母亲帮助他父亲一样。他仿佛看到厄休拉对他离开古皮尔公司的狭窄的商业生活,转而为人类服务一举,表示赞成,感到高兴。
他把厄休拉的婚期的日益临近只当没有这回事。在他的头脑中,那另外一个人实际上从来就不存在。他始终认为厄休拉之所以拒绝他,是由于他本身的某种缺点和不足,而他一定能想办法加以克服和弥补的。难道还有比侍奉上帝更好的办法吗?
琼斯先生的那些穷学生都来自伦敦。校长把这些学生的家庭地址交给文森特,派他步行到那儿去收学费。文森特在白堂区的中心,找到了这些家庭。那些街道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许多人员众多的家庭,拥挤在冰冷的、空荡荡的房间里,一双双瞪大的眼睛流露出饥饿和疾病的神色。许多学生的父亲买卖变质的肉,这种肉被政府禁止在平常的市场上销售。
文森特看到这些人穿得破烂,冷得发抖,饭菜尽是些稀汤、发硬的于面包皮和腐肉。他倾听他们申诉穷困悲苦的身世,往往耽到天黑。
他很乐意到伦敦出差,因为这使他有机会在归途中路经厄休拉的房子。白堂的贫民窟使他忘记了她,亦忘记去穿克拉彭的街道。他回到艾尔沃思,连一个子儿也没有替琼斯先生收到。
一个星期四的傍晚,在做礼拜的时候,牧师向他的副牧师弯下身去,装出一副疲惫的样子。“今晚我简直支撑不住了,文森特。你在写讲道稿,是吗?念一段给我听听。我想看看你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牧师。”
文森特登上讲坛,战栗着。他的脸涨得通红,不知道把两只手放在什么地方才好。他的声音嘶哑,踌躇。他拼命回忆刚才在纸上写得清清楚楚的措词得当的句子,结结巴巴地讲着。
然而,他感到这些支离破碎的词句和乱七八糟的手势,使他的精神突然振奋起来。
“好得很,文森特,”琼斯先生说。“下星期我派你到里士满去。”
那是秋高气爽的一天,一次沿着泰晤士河从艾尔沃思到里士满的惬意的步行。水中倒映着蔚蓝的天空和黄叶茂盛的、高大的栗树。里上满的居民写信给琼斯先生,表示欢迎这个年轻的荷兰传教士,于是那好心肠的人决定给文森特一个机会。琼斯先生在特纳姆一格林的教堂,是一个重要的教堂,那儿的教友众多,而且好排外打眼的。如果文森特能在那儿作出一次成功的讲道,那末他就有资格在任何地方的讲坛上宣教。
文森特选择《诗篇》第一百十九篇第十九节,作为他的宣讲内容:“我是世上的一个陌生人,别对我秘守你的十诫吧。”他以真挚的感情讲述。他的青春、他的热情、他的超人的力量、他的巨大的头颅、他的炯炯有神的双眼,都给教友们以不寻常的感染力。
许多人站起来感谢他的神禾。他和他们握手,泪眼蒙蒙地对他们微笑。人一走光,他就溜出教堂的后门,上路去伦敦。
暴风雨降临。他忘记带帽子和外衣。泰晤士河里的水黄蜡蜡的,特别是岸边的。天际一阵闪光,雨从大片的灰云中泼部地斜飞。他浑身湿透,但仍旧兴高采烈地走去。
他终于成功了!他已经找到适宜的职业。他可以向厄体技进献他的成功,和她分享。
雨把白色小径上的尘土打得飞溅,把山植的干枝打得歪斜。远处的城镇,就象丢勒的版画——一个有着塔楼、磨房、石板屋顶和哥特式房屋的城镇。
他奋力向伦敦走去,雨水从脸上向下流进靴子。他到达洛耶的房子时,已经是黄昏了。
灰暗的薄暮已经降临。在相当的距离之外,他就听到了音乐声和提琴声,猜疑着发生了什么事情。许多马车就停在雨帘中。文森特瞧见人们在会客室里跳舞。一个年老的车夫撑着一把大雨伞,坐在他的驭者座上,为了躲雨,编成一团。
“这儿有什么事情广他问。
“大概是结婚吧。”
文森特靠着马车,红头发上的水小河般地在他脸上直淌。过了一会儿,只见前门洞开。
厄休拉和一个修长的男子站在门框当中。会客室里的人群涌向门口,笑着,叫着,撒贺米粒。
文森特躲到马车的阴影里。厄休拉和她的丈夫进车去了。车夫的鞭子在马的上空啪地一响。马缓缓起步。文森特朝前走上几步,把脸贴在水淋淋的窗上。厄休拉被那男人的双臂拖得紧紧的,她的嘴完全印在他的嘴上。马车拉走了。
文森特心中的一片薄薄的东西啪地断裂,碎成啻粉。诱惑力破灭了,他没有料到竟然如此容易。
他步履艰难地冒着大雨走回艾尔沃思,收拾行装,永远离开了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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