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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求婚记》--让人捧腹。。。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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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0 发表于: 2006-05-17
哈哈,好搞笑哦,谢谢楼主的分享.有空常来看看.
只看该作者 21 发表于: 2006-05-17
好,又贴上来了,看,
只看该作者 22 发表于: 2006-05-18

                   画展世家(上)

  一

  我想,世界上最有前途、最有学问,但也最倒霉、最可怜的人,要算是徐光华先生了。大概魔鬼在他家里做工,硬使他的女儿和妻子,先后去开画展,以致他不得不陷于悲惨的境地。我在这里下“悲惨”的字眼,完全是春秋笔法,一点都不含糊。马上,我就要叙述出来他悲惨的经过,你要是听了,包管会为他洒下同情之泪,甚至于,或许你还会捐助他一笔巨 
款,以安慰他那被撕裂了的心,像他日夜所盼望的那样,也说不定。我怎么对他知道得这么清楚呢,说起来再简单没有,因为,我———我就是徐光华先生。

  二

  记得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卦摊上的测字先生向我提出保证,保证我很快就要时来运转了,所以我几乎是吹着口哨回家的。太阳光从满是窟窿的窗纸上漏进来,射到地板上,春色随着喜讯洋溢,我兴奋得坐不住。

  妻在这时候姗姗地走过来,告诉我玛丽要开画展的消息(玛丽是我们的独生女儿。别看我们穷,须知我一向老谋深算,因此,我们家的人,都是叫洋名的,好比我,我的洋名是“约翰”)。我无法相信,女儿自从初中毕业就不肯再读书了,整天在外面胡混,别说是画,就是她所学的那些字,恐怕也忘光了。可是看妻把眼睛鼓得那么圆,又说什么都准备就绪了,我就不得不闭上嘴巴,但我心里仍在怀疑,决定向玛丽问个明白。

  于是,我开始守在房门口,一直守到后半夜,当玛丽跟电影明星一样提着鞋,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我正好睁开眼睛。玛丽怕的不是爸妈,而是楼下的二房东,所以她理也没理我,就歪到床上。

  “孩子,”我惊叹说,“又一双高跟鞋!”

  “日本朋友送我的。”

  “这新大衣?”

  “美国朋友送我的。”

  “唉,你难道没有中国朋友?”

  “当然有,没有怎么能开画展。”

  “我正要问你这个问题。”

  玛丽打个哈欠,“会场已经租定了,在———在,一个叫什么堂的地方,我也搞不清,反正都由赵委员他们主办,钱编辑发表消息,孙作家写评论,李记者写会场花絮。此外,周主任、武局长、郑处长……还有什么什么长,都已经把画订下了。展览罢,就付款,这回至少剩个一万二万的,而且出了名,”她起来叠被说,“我的好爸爸,我要送你两条新乐园,叫你过瘾。”

  我被女儿的孝心所感动,“可是,”我仍放心不下说,“你从来没有学过画呀,你连个鸡蛋都画不圆。”

  “你真是,我早拜了王先生做老师了呀!而且我还是王老师的得意学生哩!你知道王老师吗?有名的北京王公后代,留学美英法日,他的画都是论美金的。我拜他当老师,一天跟他学两个钟点!”

  “那么,学几年了?”

  “几年?”女儿扭回头,扑哧一声笑了,“一个半月。”

  “一个半月就开画展?”我嚷道。

  “爸爸,你真可怜,你的脑筋怎么老是停留在十八世纪呢?现在最流行的是速成科,什么画家、作家,甚至什么电影明星,尤其是女画家、女作家、女电影明星,更是速成得厉害。”

  我正要根据理论,痛加驳斥,可是,妻已闯进来抓住我的破领带。

  “走,”妻像拖木桶似地往外拖我,“你懂得什么,打破沙锅问到底,孩子应酬一天,该休息了,你真不识相,画展星期六就开幕,到时候你再去见识见识不迟。”

  躺到床上,我的糊涂转趋严重。

  “海雅尼,”我叫妻,上面已声明过,我们家的人都是用洋名的,“我怕玛丽丢人!”

  “丢人,丢人,你不丢人?穷得把你绞起来也绞不出一滴油水,还讲丢人。你要知道丢人,早就该自杀了。别招惹我,我不能像你一样的一天到晚自命清高。”

  我马上把测字先生的喜讯报告给她,“至少,”我说,“谋一个录事或工友的位置总是有希望了。”可是她显然不大注意这个喜讯,因为我刚说一句,她就呼呼睡了。

  好容易熬到星期六,我喝了两碗凉水,把裤带勒紧,就向玛丽的画展场出发。经过闹市,终于到了什么堂。很多人正往里挤,我加入人潮,并且马上发现贴在墙上的一张报纸上的巨大标题:  青年女画家徐玛丽小姐画展本日在什么堂揭幕。

  我的心几乎跳到口里,赶紧往下读。

  “徐玛丽小姐的画展,”上面写道,“是震动海内外艺坛的一个大消息。她生长在一个富裕高尚的家庭里,天资聪颖。很小的时候,她的双亲就教她临摹《芥子园画谱》,在北平、巴黎专攻西洋绘画,已卓有声名。来台后复得王大师的指点,层楼更高,青出于蓝……”

  我努力使自己呼吸正常,所以能够再往下读。

  “评徐玛丽的画,”也是贴在墙上的,另一家报纸一篇专访上说,“这是天才的火花,美妙的艺术手法从她的纤指带到笔触。就以那一幅《雨夜深林黑人围猎墨猪图》来说,混沌中显出线条,一个没有艺术修养的人,根本无法了解,这张三英尺见方的油画,充分表现出新潮派的精华。而且,又糅进了象征派和新浪漫派的意境,令人最惊奇的还是它在印象派的轮廓之中,又吸收了写实主义的理论,这种熔各派于一炉的空前杰作,使我们广大的群众,在艺术界里终于发现了奇葩。”

  我仍努力使自己呼吸正常,并且拔起脚步,像拴上戴宗的神行甲马,一阵风闯进会场。会场里人山人海。玛丽在一角站着,很多西服革履的人替她拍照,没有人欺负她。我放了心,而且,忽然想到这位“青年女画家”就是我的女儿,就不由得很迅速地骄傲起来。这样,一直骄傲到我看见《雨夜深林黑人围猎墨猪图》。

  我立刻吃了一惊,我面前呈现的竟是一片黑,锅底一样的黑,一股油漆的臭味扑进鼻孔 
。我计算着,只需在墨汁里蘸两下刷子,就可以把这三英尺见方的白布刷成这个模样———简陋、丑恶、无聊。假使一定要逼着我说它像什么东西,那么只好说它像死人灵堂上用的黑幔了。我看不出什么主义,只看出我想呕。

  接着,当我陆续发现三张贴在上边的定购单子———一张单子上写:“赵委员定购,新台币五千九百元。”另一张单子上写:“吉原三郎定购,日币三十五万元。”第三张单子上写:“Dr. Petter定购,美金三百六十元。”这时候,我不得不惨叫一声,倒了

  下来,知道我那该死的心脏病,大概是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刺激,要复发了。

  模模糊糊的我听到一个娇小的女人声音:“这就是刚才那个不肯买门票的穷鬼!”我本能地要向她抗议,我女儿只要刷两下就值美金好几百元,我当爸爸的岂能没有钱?可是,我已不能动了,而且几乎是死了。等到我悠悠转醒,一灯如豆,我正躺在家里的地板上,一点盖的也没有,冷得发抖。我想挣扎着坐起来,却忽然听见妻和女儿在房间里谈话。

  “妈妈,”女儿低语说,“开画展真妙。三天过后,我还要到南部去开,准弄个十万八万的。赵委员说了,他给我介绍那里的大头目。妈妈呀,你跟我去吧,我怕。”

  “怕什么?”

  “赵委员和王老师他们,都……”

  “傻孩子……”妻说。

  也不知道是因为她们冷落了我,还是我想教训她们一顿,我吼了起来,二房东立刻在楼下破口大骂。妻跑到我身旁,用她那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新高跟鞋踢我的屁股。

  “小声点,孩子刚哭了半天,你这副穷相,跑到展览会去闹什么?又昏倒在那里,女儿认你也不好,不认你也不好,后来还是看门的警察用警车把你送回来。要不,让女儿还见不见人……你现在还叫,叫,叫什么叫……”

  我气得直咽唾沫。

只看该作者 23 发表于: 2006-05-18

                       画展世家(下)

   三

  二十天后,母女两人从南部平安回来,我像欢迎天使一样欢迎她们。饭桌上,她们更显得兴高采烈,高谈着怎么轰动了那个地方,怎么招待文化人,怎么赴大官大商的宴会……最后,玛丽黯然神伤。

  “妈妈,”她说,“我还得学跳舞。”

  “绘画和跳舞有关系吗?”我插嘴。

  “你这个落伍的爸爸,”玛丽说,“当然有关系呀,而且密切得很。你想,捧你的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开派对欢迎你,你竟不会跳,只教人家拖着吃豆腐,多寒碜。你不叫人家拖,人家一气,不捧你了,你还想成名?成个鬼!更别说发财了,我得赶紧学,学华尔兹,”她眨着眼,“学狐步,学芭蕾,学满场飞……”

  我的肠胃在翻动,不过我仍没有发现有什么更不好的预兆。可是,到了饭后,可怕的事情终于来临。

  “光华,”妻等女儿溜进房子,就开始和我谈判,她说,“我也要开画展。”

  蚱蜢一样,我跳起来,“天啊!”我说,“你饶了我吧!”

  “静一点,没人鞭打你。”

  “如果问题只是鞭打的话,”我喘气说,“我可以随时拉下裤子。”

  妻不理我,只凝视着天花板,幻梦似地说:“我必须开画展,我跟你受苦半辈子了,我要多少享受一点幸福,来尝尝人生真正的蕴味。我需要钱,我需要名,我需要充实我的青春,像玛丽一样。”

  “可是你年纪大了呀!”我阻止她。

  “我不过三十多一点。”

  “多一点,天,多五六七八九点,你今年39啦。”

  妻的脸色成了猪肝。

  “我不和你抬杠,”停了一会儿,她说,“由于这次南行和外界接触的结果,我发现我具备了女作家、女明星和女画家的资格。那就是:我的脸蛋儿还漂亮,我的风度还够,尤其是人家都说我具有黄毛丫头所没有的魅力。画展的日期就定在下个月,我已

  经拜周主任为师,捧的人也安排定了。然而,却有一件事是我成功的最大阻碍,只有求你帮助。”

  “我愿意献出我的性命。”我看出除了顺水推舟之外,别无他法。

  “真的吗,你答应了吗?”

  “当然。”我拍胸脯说。

  “你肯为我牺牲吗?”

  “当然。”我慷慨激昂地说。

  “那么,我就要说了,我相信你会成全我。”

  “当然,什么事吧!”

  “很简单,”妻如释重负地吁一口气,“那就是,请你答应我,答应我跟你离婚。”

  我霎时通身大汗,站起来又坐下,再站起来团团转。妻大概动了慈悲,她安慰我说:

  “不要激动,我对外并不说嫌你穷,而只说嫌你的身体不好,我已略微地暗示给那些聪明绝顶的人了……”

  我狂喊了一声。

  “喊也没有用,”妻说,“我惟有这样做,才能在艺术的前途上,补偿我曾经结过婚的损失,”她的心在飞了,“我现在只是向你说明,离婚是太重要了。不离婚,我就得不到捧场。一路上我和女儿商量,明天我们就搬到赵委员替女儿买的那座新房里去,因为以后,什么记者呀、摄影家呀、编辑呀、大人物呀一类的人,都要登门拜访了,我们不能不单独建立 
一个局面!”

  我浑身乱抽筋,但我仍心平气和地作最后努力。我用颤抖的嘴唇恳求她回心转意,她不肯。我又把测字先生说我时来运转的话重提一遍,她也不肯。我哭了,声泪齐下,她还是不肯。我向她说朱买臣的故事,她假装没听见。我是有学问的人,就用哲学来开导她,她不但不服,反而站起来找女儿去了。于是,我只好再昏倒在地板上……

  四

  女人们要是立下了什么主意,而这主意再被她自己认为非常的正当,同时又得到一个或一些混账男人们支持的时候,便会坚强得像个干屎橛。所以,现在,在这破漏的陋室中,玛丽和海雅尼已随画展而去,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孤苦伶仃地顾影自怜。

  没有伴侣,没有希望。怀在胸中的大志,早已烟消云散。玛丽给我的两条新乐园也吸光了,而测字先生预言的时来运转,又不十分可靠。肚子饿得慌,牵连得头也有点痛,举目无亲,四顾茫然。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祈求亲爱的读者朋友,可怜我。伸出救命的援手吧!或者,也向上帝祷告,请他老人家大发慈悲,把那位在我这里,因做工过度而累得满头大汗的魔鬼先生———他已经很辛苦了,请他早点摆驾回宫吧。如果他再把我勾引得也动了开画展的念头,那,那我就离自杀不远了。

只看该作者 24 发表于: 2006-05-18

                  英雄宴(上)

  

  当我们这一群彼此陌生的客人,刚刚围着桌子坐下,高踞在首席的那位绅士的嘴巴,就马上变成突然崩溃了的黄河堤岸,滔滔不绝地发表起他的谠论来了。他具有任何绅士都具有的魅力,仿佛天上乱翻筋斗的飞行家一样,从第一回合起,就吸引得在场的人,既惊骇又赞叹的屏声静息,一直———一直到这场喜酒几乎快要终了的时候。


  我再也记不清那位绅士用什么方法结束他的谠论了,不过,我还记得……

  二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首先,我们的绅士把一根粗大的海参塞进口腔。接着,他就批判(不是批评)这筵席太糟。他说,鹿鸣春鸭子楼的东西要丰富卫生得多了。接着,他对结婚典礼秩序单上的简体字表示不满。他一面用筷子猛夹虾仁,一面说,中国五千年命脉,非被这缺少的几笔断送不可。最后,他批判新娘的脸太红。根据学问,他说,显然的,那是她心脏过于衰弱的缘故。

  我记得我立刻从心坎深处,发出共鸣。

  于是,话题转到心脏,绅士用手指弹着酒杯,向我们报告美国研究人造心脏已经成功的消息。他说,以后人类的心脏都可以用特制的皮囊代替。他又向我们报告人造婴儿的消息,这是高度的军事机密。他保证说,只要把适度的化学成分放到羊尿液里,通上辐射线,就可以有个活生生的小家伙跳出来。说到这里,绅士压低声音补充说,俄国所以不敢开战,完全是害怕美国这种无限制的兵源。紧接着,他又向我们介绍美国的人造内分泌。他郑重指出,老年人要是连续不断地注射九百万西西,就会变成十八岁。

  我记得我不停地点头。

  于是,话题第二转,转到十八岁。绅士向大家解释说,十八岁是人生的高潮,好像打沙蟹时派到四张艾氏一样,简直是无法再高的了。他又进一步向大家解释,十八岁是对抗原子弹的惟一秘密武器。说到这里,绅士汹涌地灌下一杯五加皮,再打一个嗝,继续说,在马林可夫博士的报告中,曾提到当年广岛的十八岁年轻人,竟没有一个受到伤害。

  “我怎么知道的这样多呢?”末了,绅士顿了一顿,用眼睛向全桌人扫射,然后画龙点睛说,“这都是克明,邓克明———告诉我的。”

  我记得我是最先肃然起敬的,全桌人跟着也肃然起敬,可是我旁边坐着的那个其貌不扬的糟老头,却一脸困惑,想开口说什么。

  “我和邓克明是老朋友,”绅士显然因为那糟老头的奇异表情而大大地不高兴了,但他仍照常和颜悦色,“我和克明从小同学,”绅士声明说,他不再转话题了,只在盘子里拣了一块肥大的鱼肚,呼噜一声吸进喉咙,“昨天,克明到我家吃饭,我以为他在外国多年,恐怕不会用筷子了,谁知道他用得却真利落,一大碗饺子,稀里哗啦吃个精光。当时,我就取笑他说:‘看样子,你好像监狱里刚放出来的囚犯呢。’克明也真可怜,摸摸肚子说:‘虽然不是囚犯,可是在美国跟囚犯差不多呀。’你们知道,老邓是美国最高科学院里惟一的中国籍研究员,后来参加人造心脏、人造婴儿和人造内分泌的研究工作,全都是军事秘密,跟那些美国高级科学家们一同集中在马林贝贝基地,有吃的,有用的,有玩的,就是没有———就是没有自由。克明每天看到的尽是些黄头发蓝眼睛的人,整天吃的尽是些半生不熟的牛排,怎会不想念他的祖国呢。他这次回来,任何宴会都不参加,他只肯到舍下,和老朋友无拘无束、海阔天空地谈谈。”

  我记得我身边那个糟老头,又要开口,被我怒目地把他瞪回去,这个家伙真不知趣。

  “克明这个人,”绅士向我笑笑,我得意得坐不住,“他现在是阔起来了,”绅士放下筷子,手指颤动得像几条小蛇,“到处有人巴结,尤其是一些无耻之徒,不认识的硬装认识,没有关系的硬拉关系,喊他‘克公’,喊他‘克老’,真是肉麻透顶。我,我还是叫他的小名———狗妞。”

  我记得我咽唾沫。

  “我只是在没有人的地方才叫他狗妞的呀,”绅士的筷子又在盘子里搅,他说,“克明的绰号叫‘三眼狗’,我们老同学见面都这样叫……”

  我记得我一把没拉住,身边那个糟老头站起来了。

  “先生,对不起,”糟老头结结巴巴问,“贵姓是……”

  刷的一声,绅士的名片递过来。我是多么惊羡啊!绅士动作是如此的熟练、迅速,好像昆仑派侠客向敌人发动奇袭时,轻松而骄傲地拔剑出鞘一样。随后是,绅士用同样的手法,发出同样的声音,把糟老头的名片插进口袋———连一眼都没看。糟老头脸红了,那可怜的灰白面色,显出他准有神经病。我就拼命拉他坐下,拉得他踉跄得几乎从椅背上翻过去。

  “我和克明可以说是两小无猜,”绅士仍继续他的话题说,“克明小的时候很淘气,”绅士咽一口酒,“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到河边玩。我说:‘三眼狗,来一个!’他瞎逞能,扑通跳下,差点儿没淹死。”绅士被过去的趣事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根本不会游泳,害得我死拖活拖,好容易才把他掇弄上岸。”

  我紧张得细胞都在跳。

  “克明对中国旧文学也很有根底呢,”绅士顺手抓个馒头,仔细剥着皮说,“他在美国二十年,公余之暇,还做诗自娱。要说什么洋文,什么科学,我甘拜下风。要说诗,那他可差得远啦。所以他总是把诗寄给我,求我修改。我这个人就是有这么一点怪脾气,不奉承,不拍马,不吹牛,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毫不客气地指出他什么地方失粘,什么地方平仄不调。而克明的伟大之处也就在这里,他真虚心,所以进步也快,记得他有一首‘原子工厂观成’的诗,作得真好。”

只看该作者 25 发表于: 2006-05-18

                                      英雄宴(下)

“念出来,好吗?”我低声说,陪着笑容。

  “等一等,那是一首七言绝句,”绅士伸脖子咽下一口馒头,眼泪几乎挤出来,然后,他说,“诗是这样的:‘广岛初击天下惊,万家灯火哭苍生;乾坤一掷尔夫球,历史重写白雪轻。’我真傻,当时我不懂‘尔夫球’的意思,后来他来信告诉我,原来原子弹只有高尔夫球大小,我才明白。你看,克明的天才真不可思议,他能够把新时代的东西,天衣无缝地 
糅到旧形式里去,深得杜工部的余韵。”

  我因为嘴巴张得太久的缘故,涎水开始往下流。

  “我曾经步原韵和他一首,我那诗是:‘尔夫球落梦魂惊,巨魔竟自海外生;回头万事已非昨,人民生命一毛轻。’这两首诗都在报上发表过,一时唱和的人很多,而且还选进了中学国文课本,传为文坛佳话哩。”

  我着实闭了一回眼睛,击节赞叹。

  “克明原籍阳城,”绅士舐着嘴唇说,“他母亲今年要是活着———我算算看,”他用优美的姿势算了一会儿,“今年整整九十六岁了,性情再温和没有。她五十大庆的时候,我们几个把兄弟,嘿,我和克明,还有王之振,三个换帖兄弟,磕过头哩!现在年轻人当然说我们落伍啦,可是,我们这一套是中国五千年的传统文化呀。我们一齐去拜寿,你猜,”绅士用脑袋在半空划出圈圈,“克明的母亲是一个麻子呢,可是麻得不太厉害,只在耳根下稍有几点,不仔细看就看不出,俗话说:‘麻俏,麻俏。’老太太年轻的时候,狠狠风流过一阵呢……”

  我如醉如痴地呓语着:“啊!啊!”我是多么荣幸啊,绅士的眼睛老看着我。

  可是,万万料不到,一个声音从身旁响起,我霍然惊醒,并且立刻发现那个该死的糟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跳出座位,把他那瘦长的身躯,直逼到我们绅士的脸上。我灵机一动,知道上帝赐给我向绅士表演忠贞的机会到了,于是我也跳出座位,抓住糟老头的肩膀,准备痛痛快快骂他一顿———可是,我记得我那只抓住他肩膀的手,却再也抽不回来了,我相信我是死定了。

  “先生,”我听见那糟老头说,“你太没有礼貌!”

  “没有礼貌?”绅士从青蛙似的眼睛中射出一线基于神圣原因的轻蔑,“你是干什么的?你在什么单位做事?”

  “中华最高科学研究会……”糟老头结巴地说。

  “好了,”绅士大怒说,“我得告诉邓克明,他是你们的主任委员,我不相信他会容忍像你这样的莽汉,你,”绅士越说越气,“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

  “我吗,”那糟老头用枯干的手再掏出一张名片,“我———我叫,我就叫邓克明。”

  三

  刹那间喜堂寂静成坟场。

  我们的绅士猛地直起身子,伸出摇晃的手臂,幻想着逃避这惨重的一击。他的嘴唇像兔子样的掀动,两颊不停抽搐,似乎枪弹刚洞穿他的心脏……

  不过,最可怜的还是我。我没有绅士那样的好教养,也没有他那样的好耐性,所以我一发现大局逆转,尤其是一发现全体客人都咧开大嘴,隔岸观火般地欣赏我和绅士的精彩窘相,我竟怎么都制止不住浑身颤抖了。

  故事到这里为止,因为幸亏有两个好心肠的客人,把我架上出租车,送我回家。在浑浑噩噩中,仿佛觉得天下已经太平。所以,以后的事,像我们的绅士用什么方法来结束他的谠论,而那个真正是邓克明的糟老头,用什么方法来对付我们的绅士等等,我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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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5-18 8:47:27编辑过]
只看该作者 26 发表于: 2006-05-18

                         有妻徒刑(上)

   星期六,中午。

  屈指计算,从现在起,我将有一天半的时间,可以不必欣赏上司那副铁青而难看的嘴脸了。我麻雀一样地跳出办公室,踏着轻松的步伐,奔回我的伊甸园———甜蜜的家。

  妻正在厨房弄得震天响,我知道她快要把午饭准备好了。写意地,我歪到沙发上,顺手 
抓起报纸,一面看标题,一面计划着如何消遣这可爱的周末。首先,我打算,午饭后要痛快地睡一大觉;其次,洗洗澡,洗洗头,刮刮胡子;第三,把朋友们的来信覆一下;第四,浇花;第五,收听贝多芬的交响乐;最后,华灯初上,和妻在院中对坐赏月。

  这是多么合理而诗意啊,感谢上帝,赐给我这么好的脑筋。

  “又看报?吃饭!”

  一声吆喝,妻满面通红地冲出厨房。我飞快地移动视线,希望尽快地把报纸看个大概。可是偏不凑巧,今天报纸上竟真有消息,像越南的战事打得正厉害啦,美国的黑人和白人平等啦……另外,电影广告也真诱人,《情劫火焰山》、《蛇发美人》、《骑兵肉搏战》……香艳、悲惨、武打、神奇、恸绝、紧张、狂满……都是天下第一巨片。

  呼———的一声,惊险镜头出现了,饭碗从我耳边擦过,流星似地撞到墙壁上,发出刺耳的怪响,地板上撒满了米粒和碎瓷片。我大大地吓了一跳,定神一看,原来这碗饭是妻“祭”出来的,她正柳眉倒竖地站在门口,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一下子就明白她发脾气的原因了,慌忙七手八脚,把地板上的东西捡净,跑进饭厅———

  “我问你,”妻把脚翘到我的椅子上,不准我坐,“叫了你七八遍,为什么理都不理?你升了什么官,在家里也端架子?”

  我赶紧叫屈。

  “要教我相信,赌个咒!”

  “唉,”我没奈何地说,“我要是听见了不答应,教我来世变狗。”

  “太轻。”

  “变猪。”

  “太轻。”

  “我,”我急了,口不择言地说,“我要是听见了不答应,叫我变,叫我变,叫我来世还当一个既穷又小的公务员。”

  妻点点头,把脚收回,我坐下来尽快地稀里哗啦扒了三大碗。

  “你看,”我鼓起勇气说,“今天,我总该休息一天了吧。”

  “废话。”

  “什么事都得公平呀。”

  “一百个废话。”妻挽起头发去吹电扇。

  我只好到厨房洗碗。这工作真腻人,我想哼点小调来调剂一下,也哼不出,眼皮既涩且重,头好像马上就要掉下来。从窗口望去,妻正安静地品着咖啡,两条腿舒服地伸到沙发的另一端,仿佛不知道她那可怜的丈夫在厨房里受活罪似的。

  洗过碗,已累得发昏十一章,我踉跄地跑回房间,燃上一支纸烟,刚拿起报纸,想休息休息,麻烦却又来了。

  “姓郑的,”妻叫,她总是叫我的姓的,“我上午买了十只小鸭。”

  “好呀。”我支吾说。

  “养大了杀给你吃。”妻忽然体贴起来。

  “好呀。”我受宠若惊。

  “卖鸭子的人说,”妻笑道,“每天最好喂它们蚯蚓。”

  我看出事情不对劲了。

  “我困死了,我想睡。”我先发制人。

  “别打算溜,”妻用脚拦住我说,“商量一点事,好不好?”

  “我想睡。”我打哈欠说。

  “乖乖坐下。”

  “我困得要死。”我挣扎着上床。

  “你别莫名其妙,”妻沉下脸说,“从今天起,你下了班就给小鸭去掘蚯蚓。听见没有?现在先去开个利市,我替你新买了一把锄头。”

  我立刻理解,我要是不去掘蚯蚓,事情准没个完,所以我再也没作一声,就奔到后院。果然,“替”我买的新锄头摆在那里,我把双手唾了唾沫,开始神圣的劳动。这时候,酷日当空,每一线阳光都像钢鞭似地抽进皮肤,我仿佛跌进《圣经》里的琉璜火湖……偶尔一回头,妻已坐在梳妆台前打扮起来了,一会儿摸头,一会儿弄脸的,忙个不停。

  我一面掘蚯蚓,一面想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诗,迅速地,灵感在肚子里拟草稿,我也要做诗了,我的诗是“悼亡诗”———

  天老爷的眼睛是雪亮的呀,

  教那个死婆娘归了阴……

  可是,疲倦把我的灵感弄断,草稿拟不下去了。满身汗水像淋了一场暴雨,四肢无力,口干舌燥,嗓子要冒出火,我本想回到房间里歇一歇的,却又不十分有这种胆量。到底我还得感谢上帝赐给我一个灵活的脑筋,转眼一想,蚯蚓被抓了起来,装着没事似的,擦着汗,踱到窗前。

  “你干什么?”妻仰头叫。

  “我得休息一下呀。”我抗议说。

  “你捉了几条?”

  “三十。”

  “再捉三十。”

  要不是因为无法善后和胸有成竹,我真要昂然而进,所以我懒得和她争辩。只趁她转身取刷子的时候,飞快地,把手里的蚯蚓放到她粉盒旁边。然后,仍去掘我的地。

  一切像演戏一样的准确,五分钟后,妻在房中发出令人血液都凝结的叫声。

  “蛇……一条小蛇……”

  妻的面色苍白,活像银幕上被枪杀时的电影明星,一只手掩着满是口红的嘴,一只手指着已爬到桌子中央的那条蚯蚓。我好不得意,她果然连蚯蚓和蛇都分不清,于是我英勇地抓起那条小蛇,掷出窗外,然后把她扶住,尽量地安慰一番,又高声咒骂了那小蛇一顿。跟着就声明,说什么我都得陪她在一起,免得她再受什么惊吓。我又给她倒了一杯茶(当然,我先喝了一个饱)。这样闹了好久,妻的芳魂才算归窍,重新坐在梳妆台前。

  长吁一口气,我欣然歪到床上,刚合上眼。

  “姓郑的!”妻又发话了。

  “嗯。”我说。


  “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妻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呢?只有我对不起她呀。一个当丈夫的,还不浑身都是错吗?

  “你一万个对得起我。”我呻吟说。

  “那么,你总是板面孔。”

  “谁板了?”我愿意用半个地球换她的长舌头。

  “看你没有礼貌的,”妻用木梳敲着桌子说,“睁开眼。”

  我赶忙睁开眼。

  “坐起来呀。”

  我赶忙坐起来。

  “你笑一笑看。”

  我赶忙龇牙。

  “死相,”妻扭过头说,“唱个歌,好不好?”

  “唱什么呀,我什么都不会。”我哭丧着脸说。

  “唱京戏吧。”

  “我赌咒,真不会。”

  “流行歌曲?”

  “我更不会。”

  “你会什么?”妻不高兴地说。

  “我只会唱家乡小调。”我屈打成招说。

  “也好。”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咳嗽了一阵,打扫喉咙,唱了起来———

  那月亮真是圆呀,

  那土堆真是高呀,

  那小蛇真该死呀,

  那女人真该活埋……

  哎哟哟……救救人……

  “唱的什么?”妻皱眉说,“像猪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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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7 发表于: 2006-05-18

                  有妻徒刑(下)

  那结婚的都是傻瓜呀,

  那娶妻的都是混蛋,

  那鸭子吃小蛇呀,

  那婆娘吃男人……

  哎哟哟……救救……

  突然间,我住了口,妻也耸起耳朵,原来从大门那里传来可怕的撞击和喧哗声,还夹杂着歇斯底里的高喊:“开门!开门!”一件莫测的恐怖降临了,妻颜色大变,迅速披上外套,紧偎住我。

  “你,”她害怕地问,“你,你惹了什么祸?”

  没有呀,我一向奉公守法,是一个买酱油的钱不敢买醋的呆瓜,怎么会惹祸呢?正惊疑不定,门敲得更紧,接着,天崩地裂一声,大门倒下来,闯进两个张皇失措的消防队员,手里拿着水龙头、铁铲……我的眼珠都要往外爆。

  “什么地方失火啦?”一个消防员探脑袋说。

  “失火?”

  “是呀!”

  “你们神经恐怕不正常吧。”

  “不正常?怪了,刚才你们房子里有人哑着嗓子干号,哎哟哎哟地喊救命,正巧我们车子停在路边,不是失火?声音会那么惨……”

  事情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了,他们竟把我的美妙歌喉,当成失火求救的喊声了。妻开始翻白眼,我以为她要昏过去的,谁知道她飞起一掌,我的右颊就火炙似地痛了起来。于是,我不得不捂着脸忙得不可开交,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赔罪,解释,请他们抽烟,请他们喝茶,请他们以后常来聊天,磕头作揖,好容易才把那一批爱管闲事的家伙们赶走。

  “修理大门,至少要两百元,”我咕哝说,“都是你,要教我唱。”

  妻不说话,我也就连忙打住,坐在凳子上唉声叹气。看看表,已五点钟了,这个周末宣告结束。

  我刚要抓起报纸,妻又叫了。

  “走呀!”她花枝招展地站到门口。

  走就走,反正是反正了,我把心一横,拿出殉道精神,大无畏地站起来,跟在她屁股后面。

  “我打算买一个头发针。”

  “好呀。”我一面掩门一面说。

  “你看,什么样子好?”路上,妻表示民主说。

  “蝴蝶样不错。”

  “太大。”

  “飞蛾样的?”

  “太俗。”

  “那么,金蟾样的?”

  “闭嘴!我自有主意。”

  到中央商场,她进去了,我作壁上观。不到十分钟,柜台上已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料、化妆品……我的眼睛渐渐缭乱,再停一会儿,我真要疑心妻是售货员,而那个售货员倒是买主了。觑了个机会,我溜出来。

  暮色已经朦胧,我颓丧地在人行道上徘徊,看着一对又一对夫妇和情侣们走过,不禁悲起心头,为那些男人惋惜。我一面惋惜,一面还不得不张望商场出出进进的人潮。现在,已七点钟了,两条没有出息的腿由酸而痛,由痛而木,腰也像要断了似的,假使这时候店老板把妻暴打一顿,踢出大门,我真要呈请政府颁给他一个勋章。

  一个警察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打量我说。

  “你管得着?”我没好气。

  “对不起,”他眨眼说,“这是我的职责。我看你在商店门口贼头贼脑地两个小时了。如果你要下手扒点什么,请换个地方,这是我的管辖区。识相点,朋友!哈……哈……”

  按照道理,我是要给他一记左勾拳的,可是,我又不敢,所以,我只向他耸耸肩膀,表示一下看他不起。然后———妻这时恰巧走出来,手里捧了一大包。

  “买了些什么?”我迎上去双手接过,试探着问。

  “一打尼龙丝袜,两件奶罩,三件马尼拉裙子,五……”妻说,她大概发现我的嘴脸变了色,所以她马上采取攻势,“你刚才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到处找你,急得我想哭……你,你别想丢掉我……”

  我努力把嘴脸恢复正常,假装着好像根本没有发愁透支下半年薪水似的。

  “七点半了,该回家了吧。”我提议。

  “我要看电影。”


  我的膝盖都发软,但仍迅速地表示赞成,踏上电影街,在人丛里挤着,正感到一切都陷于绝望,可是万万料不到,事情却急转直下,一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瞄了妻一眼。

  “瞧,”小伙子向他的同伴低语说,“这个女娇娘真像一个洋娃娃!”

  妻一怔,我跟着也赶忙一怔,然后妻不由分说地拉了我,爬上三轮车,也没讲价钱,就飞一般地回到家门口。她跳下来就跑,我和三轮车夫吵了半天才把他打发走,怀着满腹疑惑回到房子。

  “我问你!”妻正对着镜子欣赏自己。

  “什么事?”

  “你得凭良心回答!”妻不回头,在镜子里媚笑。

  “当然凭良心。”

  “你说,”妻双靥绯红说,“我像不像洋娃娃?”

  “像,像。”我明白事情突变的原因了。

  “真的呀,像不像?”

  “像,像,像得要命。”

  “你不凭良心?”妻在镜中发狠说。

  “我最凭良心。”

  “赌咒我听。”

  “我要是不凭良心,”我赌咒说,“叫我下辈子还当你的丈夫。”

  妻不等我说完,已满意地笑了,笑得比蜜还甜,哼出:“浮云散,明月照人来……”这时,黑夜已侵蚀到屋子,我扭亮电灯,打开报纸。

  “嗨,快去生火做饭呀!”妻吩咐,眼睛不离镜子。

  我狼狈地奔到厨房,蹲在炉子前头,劈柴、笼煤、撅起嘴吹火……臭汗塞满了每个毛孔,顺着两肋排骨往下流,侧侧耳朵,妻已哼到:“双双对对,恩恩爱爱……”高跟鞋还打拍子呢。

  现在,由不得脑门嗡的一声,实在是支持不住了,终于,像一头可怜的狗熊一样,我一屁股坐到地上。

 

只看该作者 28 发表于: 2006-05-18

                  广告战役(上)

  10月24日

  寻找逃妻启事:逃妻赵乐珊,现年二十四岁。一口标准的北平话,头发长可及肩,如擦上怪油,还会发亮。皮肤尚称洁白,双颊微红,水汪汪眼睛,专门喜欢看丈夫以外的男人。眉毛是画的,因之又细又长。据她自己说,她身高五呎一吋,体重一百零一磅,胸围三十四吋,腰围二十吋,臀围三十三吋半。穿的是尼龙旗袍和美国刚进口的凡尔登型高跟皮鞋(注 
:此鞋尚未付款,店老板已来讨账三次),手提包里装的是我全部家产(半年稿费五千元)。于上月11日潜逃无踪,如有仁人君子把她扭回敝宅,愿以一千元酬谢。惟请贵仁人君子注意,如果她手提包里的钱已经动用,或已经花光,酬谢数目,则改为面议。隆克市西大街810巷2号徐大卫敬启。

  10月26日

  赵乐珊警告徐大卫启事:你果然不是东西,原来你惦念的只是手提包里的钱,而不是我。算我当初瞎了眼,糊里糊涂嫁给你。你说我潜逃无踪,这话简直比你平常吃过大蒜后的嘴还臭而不可闻。我临走时曾留一张纸条在桌子上,除了揭发你的种种罪行外,还写下了我的信箱号码,你为什么还在报上信口雌黄?我前两天尚于心不忍,认为你很可怜。现在事实证明,你已混蛋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了,我不得不被迫放弃对你的一线希望。离婚诉讼即向法院提出,法院会用传票告诉你,什么时候和什么地点,和我相见。

  10月28日

  乐珊:我照着你留下的信箱号码,足足写了七八封信,可是,全部被该死的邮局退回来了,上面注着:“查无此人。”在无可奈何中,我才用这种广告奇谋,因为我知道你是不会放弃任何骂我混蛋的机会的。千万别告状,我这些日子每顿饭都打游击,苦不堪言。大卫。

  11月1日

  乐珊:怎么不作声了?务请见告地址,我急于见你一面。大卫。

  11月3日

  乐珊:亲爱的,可怜一下你的丈夫,赐给一个回音,写一句也好。大卫。

  11月5日

  徐大卫警告劣妻赵乐珊启事:你拐走了我的两锭金子,还有《世界永没有女人》长篇小说原稿,临走时又把门窗捣坏,甚至违背圣人“不迁怒”的明训,把邻居的十只小鸡全部捏死,是何居心?希速回头,尚可宽恕,本丈夫有后望焉。

  11月7日

  赵乐珊警告劣夫徐大卫启事:你有金子?你有虱子!《世界永没有女人》原稿,是你那天作文豪状,承许给我三千块钱,请我抄的。想要也可以,拿誊写费来。你说我捣坏门窗,捏死邻居十只小鸡,我已向法院另行控告你公开诽谤,请候法律裁决。

  11月8日

  乐珊:总算激出回话来了。你动不动就告状,简直成了女讼棍啦。我愿认输。大卫。

  11月10日

  徐大卫君鉴:这不是认输问题,而是必须对你膺惩问题。赵乐珊。

  11月11日

  乐珊:门窗如故,邻居的小鸡也健在,据我刚才探头观察的结果,它们还活生生地乱蹦乱跳呢。我大概是一时情急,随便给你罩上一顶帽子,后悔不迭,千万高抬贵手,别打官司。大卫。

  11月13日

  徐大卫君鉴:我没有那份闲情逸致来领教你的花言巧语,我惟一的希望是你答应和我离婚。赵乐珊。

  11月14日

  乐珊:你放心,我不会傻瓜到答应和你离婚的。快撤销诉讼,快回来,你真是一个要命的女人。大卫。

  11月16日

  徐大卫君鉴:要想不离婚,先把你的种种罪行,一一招供出来,让天下人看看还有没有像你这种坏透了顶的男人。赵乐珊。

  11月17日

  乐珊:从你慨允不离婚的明智措施上,我就看出你的学问最近越来越大,足有资格接受献旗致敬了。那么,我们别再登广告,别再花冤大头钱好不好?你说我坏,我一点都不在乎,一个妻子如果三天不痛骂她的丈夫,死了准会进地狱的。尤其是太太们像海豹似地聚在一起时,当丈夫的就更不是什么好货色。请你先回来,容我向你当面认罪,我真怕你那些女伴们再给你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主意。大卫。

  11月19日

  徐大卫君鉴:不登广告也可以,候你来信。赵乐珊。

  11月20日

  乐珊:感谢主,向你坦白的机会终于来了。就在你出走的那一晚,我回到家里,疲倦得像一头刚卸了磨的驴子,腿都抬不动。可是,等到我一看见你留下的纸条,我的腿就立刻勇猛地踢腾起来了,咆哮,拍桌子,又从鼻孔中喷出火车头被扭断了似的喘息。我迅速地发现,除了把你留下的那张纸条撕个粉碎外,其他任何动作都不足以表达我爱你之情。这样,我安安稳稳地睡到天亮,又很快乐地过了一个星期———你现在总该明白你接不到信的缘故了吧。我的意思是,仍请你先回来,一切面诉。大卫。

  11月22日

  徐大卫君鉴:我早就料到你说给我写信被退回的事,是漫天大谎,果然不错。我不提出离婚的惟一条件,就是我要看看那些被退回了的信,和那些批注“查无此人”的邮局附条。赵乐珊。

  11月23日

  乐珊:你别那么顶真呀,偶尔说句瞎话,有什么关系呀。大卫。

  11月25日

  赵乐珊警告徐大卫启事:你简直浑身都是谎,勿再无理取闹,敬候法律裁决。

  11月26日

  乐珊:我决心痛改前非,不再撒谎了,连半句都不撒。你以后要是查出我撒半句,你就用你头发上的别针刺我的背──不像从前那样刺进一点点,象征性地只刺出一两滴血,而是 
你有权刺进半寸,流半小碗血,我发誓连哼都不哼的。大卫。

  11月28日

  徐大卫君鉴:我不刺你,你也不必连哼都不哼。你只是因为没有地方吃饭,“苦不堪言”,才想到我的,如果你能幸运地再骗到一个像我这样老实的女孩子嫁给你,你早就忘记我了。我并不爱你,你更不爱我,不如一刀两断。赵乐珊。

  11月29日

  乐珊: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嘴里越是说不爱,心里越是爱得厉害。而我爱你的程度,更是日益庞大,连诗人们自作多情的肉麻诗句,小说家笔下那些缠绵对话,都不能及我于万一。我建议你去买一本《辞海》查一查,凡是关于赞美女人、爱慕女人、愿意为女人死的词汇,你只管接受下来好了,那都是我对你的真情流露。谁要是还说我不爱你的话,我一定安排个日子和他黑巷子里见。大卫。

只看该作者 29 发表于: 2006-05-18

                         广告战役(下)

  12月1日

  乐珊:度日如年,盼你的广告,更盼你的信。大卫。

  12月3日

  乐珊:你要是真的像刚当了官选议员似的,拿臭架子,动不动鼻孔朝天,你的危机就要降临了。我必须告诉你,半个月来,追求我的女孩子,已有半打之多,其中有几位甚至特别声明非我不嫁的。她们都是正在学校求学的女学生,一致同情我坎坷的遭遇,爱慕我惊人的才华,她们日夜包围,猛烈进攻。但我这个人的伟大之处正在这里,我一律责以大义,严加拒绝,仍决心把最好的机会留给你,我不能让她们也像你一样的幸运,找到像我这样理想的丈夫。快回来,乐珊,迟了我势必被她们爱得不可开交啦。大卫。

  12月5日

  徐大卫君鉴:你要脸不要脸?赵乐珊。

  12月6日

  乐珊:当然要脸。大卫。

  12月7日

  乐珊:你真的像抛弃破鞋一样地,抛弃了你那前程如锦的丈夫吗?大卫。

  12月9日

  乐珊:我向你庄严地宣布,你如果仍继续沉住气,我就决心自杀———我们苦难的祖国将要失去一个顶顶优秀的国民、一个最最伟大的作家和一个非常非常有勇有谋的英雄了。祖国遭受这种不可弥补的损失,完全是因为你心硬如铁、执迷不悟所致。全国同胞都会向你鸣鼓而攻之的,可怜的乐珊,勿谓言之不预也。大卫。

  12月11日

  乐珊:明日中午,为我绝命之时,见报速回,尚可晤面,迟则永诀矣。大卫。

  12月13日

  乐珊:昨天中午,我毅然走到淡水河畔,徘徊了一会儿,又买了一瓶安眠药片,先吞下一片的四分之一,以示殉情之意。然后,我忽然想到,当我的死讯传入你耳朵的时候,你一定会芳心都碎,痛不欲生的。我爱你既是这般深刻,岂忍使你如此悲苦,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我决定收回成命了。现在,你不必再提心吊胆,尽可大大方方地回来了。大卫。

  12月15日

  徐大卫君鉴:仍请继续自杀,我不会悲苦的。赵乐珊。

  12月16日

  乐珊:你会悲苦的,我绝不自杀。大卫。

  12月18日

  徐大卫鉴:你从脚心到发梢都是毛病———胡说八道,冥顽不灵。你不自杀,我绝不回去。赵乐珊。

  12月19日

  乐珊:你的毛病比我多一倍。大卫。

  12月21日

  警告徐大卫启事:你这丧尽天良的东西,竟真的这样顶撞起我来了。忘记当初向我摇尾乞怜的时候了,你说我是世界上最温柔最可爱的女孩子,你发誓献出你的生命,为我牺牲,永不惹我烦恼,永不惹我生气。现在,言犹在耳,你却像疯狗似地瞪着眼珠,乱咬狂吠了。你原是一个活骗子,一切候法律裁决,勿再纠缠。赵乐珊。

  12月22日

  乐珊,亲爱的:你不妨走遍天涯打听打听,男人向女人求爱时的蜜语誓言,有几个算数的?他们当时确是真诚的,真诚得恨不得连心都挖出来,只是过了一阵,这些话就跟自行车打气的声音差不多了。然而,具有高尚品德的我———就是你的丈夫,却恰恰相反,我仍一本初衷,历久弥坚,随时准备为你牺牲的,你要是仍告状到底,那真辜负了我这个大好人,太使天下有良心的男人失望了。大卫。

  12月24日

  徐大卫鉴:你牺牲什么?每天下班,一进门就抓起报纸,像盖死人脸似地盖到你脸上,跟你说一百句,也不肯应一句。即令应一句,也仿佛要马上断气似的,有声无力,去跟你的鬼报纸结婚吧。赵乐珊。

  12月25日

  乐珊:从上个星期起,我就知过必改,再不看报了。这两天我正在打听是谁发明报纸的,我一定扼住他的脖子,直扼到他七窍流血。我决心一下班就和你谈情说爱,并且像女人一样絮絮不休地报告在外面的见闻(包括不可避免地附带造一点别人的谣),这决心比石头还坚,你就是把报纸塞到我眼眶里我都不看。大卫。

  12月27日

 

  徐大卫鉴:你的罪恶,擢发难数,你从来不肯念及我一天劳苦,帮助我做一点家务。据我记忆所及,你根本没有烧过几次饭。洗碗和洗衣的次数,更少得可怕,我还没有见过像你这种比猪还懒的男人。赵乐珊。

  12月28日


  乐珊:我每天做饭、洗碗、和洗衣的次数,原都是依照你规定的呀。现在你既然认为少得可怕,我以后愿意自动调整为每天做两次饭,洗三次碗,除了洗我的内衣外,再加上洗你的内衣(假使我能够很荣幸地获得你允许的话)。不过,我必须向你提出一项

  严重警告,就是,在你给我买一条新围裙之前,我是连一根手指都不会动的。大卫。

  12月30日

  徐大卫:你是一个性情暴躁、毫不知道体贴的野蛮人。连母亲都没有给过我难看,自从嫁了你这个既穷且臭,而又时常作伟大状的所谓作家之后,我就跳进了火坑。你根本不了解夫妻平等的真意,只一味声色俱厉地欺凌迫害我。好比:当我百忙中陪你上街的时候,你从没有一次是温和地等我洗完脸梳完头的;当我和朋友们在客厅中谈话时,你总是白痴似地坐在一旁,直打哈欠……我真愿意上帝保佑我从没有认识你。赵乐珊。

  元月1日

  乐珊,贤惠的妻:恭贺新禧,求求你马上回来,别再打广告仗啦。我的最后一套内衣裤都送进当铺啦。你说我是混蛋,是野蛮人,我照例承认不误,请不必再构思别的什么罪名。你再去查查《辞海》吧,凡是坏字眼儿,然后再加一千倍———总够形容我该死的程度,总够你开心了吧,那都是我应得的。以后即令你化妆化三个小时,我也会高高兴兴,一点也不唉声叹气的。不过我实在没有办法在你和朋友们聊天的时候表现得使你满意,我张嘴并不是打哈欠,而正是想插几句———却总插不进去,我真愿意上帝保佑我所遇到的女人全都是没舌头的。大卫。

  元月3日

  徐大卫:以后一个月给我多少家常零用?赵乐珊。

  元月4日

  乐珊:我不敢擅自变更你的规定,仍拟依照老办法———全部薪饷。速归。大卫。

  元月6日

  徐大卫:你的稿费收入干什么?赵乐珊。

  元月8日

  乐珊:也拟依照老办法,缴你一半。速归。大卫。

  元月11日

  乐珊,太太,我的老爷,天底下最懂事的马当母:怎么又发了脾气,这些日子的广告费要逼出命案了,拿房契作抵押,报馆才肯记账。求求你快点归来,千言万语,报上登不完,也不便登,新年过得惨,惨!大卫泣拜。

  元月13日

  徐大卫:我不要看你的嘴脸,我只要弄清楚你要那一半稿费干什么?赵乐珊。

  元月14日

  乐珊:你的心和狼的心是一个模子浇出来的了。你明明知道我急得发疯,却硬是最快也得隔一天才答复我,并且每次都连姓写上去,称我“君”,使我“鉴”,好像你是什么大人物,非如此不足以过瘾,不足以表示派头似的。稿费缴你一半,我很早就不满

  意这个比例,我愿借此机会提出:一俟你回来,我每月都极其愉快地把所有的稿费缴你十分之九。剩下的十分之一,留我买烟,如果查出我有私房钱,你有权把热茶泼到我的脸上,或者是大哭大闹表演上吊,使我痛苦得巴不得没有出娘胎。大卫。

  元月16日

  徐大卫君:你去跟你的烟结婚吧。赵乐珊。

  元月17日

  乐珊:我的智能真高,一下子就明白你对我的爱情,真是无微不至的了。吸烟不但容易得癌症,而且消耗外汇,任何一个像我这样标准的哲人,都应该猛省的。我已决心戒绝,并坚持着把那十分之一的稿费,也缴给你。看上帝分上,该回来了吧。大卫。

  元月19日

  大卫:诉讼已撤回,即旋,稍安毋躁。乐珊。

  元月25日

  乐珊:我的天,我这些日子从早到晚,一直站在门口,盼望你的倩影。我想我该多么幸福,多么骄傲,经过两个月的谆谆教诲,出走的羔羊终于驾返了。谁知道,我盼望到的不是你,而是———一个报馆收账员,你的广告费原来没付一文,叫他向我来要了,我决定不给。我用拳头打自己的胸脯,我诅咒我自从和你结婚以来的厄运。正在那个收账员口呆目瞪、疑心我要发羊痫风之际,又来了六七个獐头鼠目的家伙,你买的尼龙料子、丝袜、镯子、外套、皮大衣……还有你这些时住旅馆吃餐厅的账单,全都来啦。至亲爱的乐珊,打铃(darling),心肝,我愿向你叩头如捣蒜,你还是留在外头,和我离婚吧———我都答应了,真的。可怜可怜我这把骨头吧,我是死定了,十殿阎王在那里写请帖了。徐大卫惶悚顿首。

  元月28日

  大卫:钱付了吗?你真好,明天下午四时,我和几个朋友一同回家,痛饮一杯,庆祝我们的团圆。你的妻,珊。

  元月29日

  乐珊,我敬畏的太太:我张开颤抖的双臂欢迎你。你那命中注定准倒一辈子霉的丈夫,大卫。

  2月17日

  新闻箴言纪事报馆与三星旅社公司置产启事:兹联合向徐大卫先生购买房屋一栋,坐落隆克市西大街810巷2号,如有产权纠纷情事,均由徐先生自理,本馆与本公司概不负责,特此声明。

  2月25日

  徐大卫、赵乐珊启事:自即日起搬到隆克市东单巷临11号之6,新宅很小,又因为是大杂院,也很乱,亲友有事相商,最好写信。不过,如蒙驾临,我们可以告诉你一点心得,那就是,夫妻们闹架,千万别一拍屁股就走,尤其是,千万别乱登广告———那玩意会坑死人的。

只看该作者 30 发表于: 2006-05-18

                 护花记(上)

  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轮到小职员去负责干点什么事情,大人物总要来一段比一列火车还要长的训话。我在一家私人侦探社当差,每逢老板接受了什么委托,或是派定了什么人之后,不能免俗的,他照样都有一番致词———以尽他当头目的神圣天职。现在,经过半小时,连一句话也没入耳的疲劳轰炸后,从他的动作上,我看出已近尾声了。

  “记住,”果然,他开始作结论了,“亚果,”他说,“你的任务是一天两次到德记企业公司,陪同他们的出纳员去银行提款和存款。出纳员的生命、金钱的安全以及本社的信誉,都在你的身上。我当然不希望你太紧张。但我要提醒你,你必须严密地戒备,从他们付出巨金为这么渺小的事情聘请保镖看来,情况可能并不简单。好吧,祝你顺利,再见。”

  老板的巨掌握住我的手,拼命地一面捏一面晃,我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他接着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像一个铁锤在敲打,锁骨似乎都要被他打断。我赶忙告退,告退的速度和一只中了枪弹的兔子一样,惟恐他再有什么友谊,或再有什么亲热的表示。

  天下事再没有比这个工作更惬意的了。我只每天上午八点半到公司,护送出纳员去银行提款;下午三点,再护送他把现金存进去。其他时间,大可以到街上溜达溜达,或许好运气降临到我头上,能请到一位漂亮小姐看一场电影,也说不定。

  到了德记企业公司,我昂然进去,这个公司堂皇得像白金汉宫,里面尽是些我所不懂的奇怪的产品。我摸到二楼,又曲折回环地摸了一阵,才算被一个穿西服的年轻人发觉,把我领到经理室。

  经理胖得可怕,我想,如果把他放到油锅里,恐怕很难捞到他的骨头。我向他说明了来意,他的胖手伸出来了,我心里一跳,幸好他比我的老板文明得多。

  “欢迎你,蔡先生。”他说。

  “谢谢你,老板。”

  “最好不要叫我老板,”他说,“我们这里只有经理。我想你已经知道你的工作了,我们被近来社会上的抢劫案子弄得心惊胆战,所以不得不请你们帮忙。”

  “是的,老———经理。”

  他按了一下铃。

  “我马上介绍我们的出纳主任跟你见面。”

  经理先生肚子庞大得足可以放上一张桌子,那位出纳主任一定也会有同样的福气。我不由得咽起唾沫来,我想,要是整天和这群浑身都是肥肉的动物打交道,将来总有一天恶心死的。

  门开了,走进来一位窈窕身材的年轻女郎。

  我心里喊:“可惜,她不是出纳主任。当然,她不是,她如果是的话,我宁愿不要薪水。”

  经理先生费了很大劲才挤出他的座位。

  “让我为两位介绍,这位蔡亚果先生,我们新请的保镖。这位张幼云小姐,我们公司的出纳主任。”

  像触了电似地一震,迫不及待地,我握住了她那连风吹都会融化了的玉手,好像握住一团海绵一样,我正计划着加上另一只手以表示我的敬慕,她的玉手却缩回去了。

  以后说了些什么话,我都不知道了,脑筋里乱哄哄的。我只顾看她,等到我的神智恢复清醒的时候,我发现我已随她走进她的办公室。我继续打量她,她顶多不会超过三十岁,比任何一张画上的美人儿还要美。我敢发誓,我不但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纵是听说过也没有,而她竟然掌握着公司的金钱大权,一切都显得不可思议。我不得不诅咒命运,一定是谁在和我开玩笑,再不然,我现在正躺在板床上做粉红色的梦呢。这样,忽然之间,我的手指感觉一阵剧痛,我跳起来。原来夹着的纸烟只剩下一点点屁股了,我慌忙把它扔到地板上,看它衰弱地冒着烟,就又赶紧地重新抓到手里……

  “很抱歉,”她笑道,“我是不抽烟的,所以没有准备烟碟。你如果不介意的话,用脚踏灭吧。”

  “我要向她求婚。”我立刻打定神圣的主意。

  “蔡先生,”她说,“以后要麻烦你陪我一起去银行了,我将永远感激你,这工作是多么单调啊。”

  “是的,啊,不,小姐。”

  “现在是九点钟,你如果已经走马上任的话,我们就动身,好吗?”

  我霍地站起来,把手按到手枪套上,按得潇洒而熟练,好像美国西部武打片上第一流牛仔,又在她那高贵的地板上来回走了两趟,以示视枪战如儿戏。然后,我们并肩走进电梯,她身上的香味迎面扑来,我的胸脯就挺得更凶猛,姿势也就更英武了。

  “银行离这里很近,步行不到五分钟,你有什么吩咐吗?”

  “你把钞票顶到头上都没关系,只要靠近我就可以了,”我说,“能找到像我这样的保镖,算是你们公司的运气。”

  她睁大了美丽的眼睛,眼睛里闪着惊疑的光。我有点不高兴,就滔滔不绝地向她提起当年的种种神奇事迹,以证明我这个人一向只说老实话,从不知道吹牛。她起初仍然持着保留态度,可是挡不住我从电梯说到银行,又从银行说回她的办公室,她终于表示完全相信我是神枪手了。

  我吹着口哨回去。

  当天下午,我收集的情报证实她还没有结婚,我就更加小心地保护她了。无论什么地方,即令是她俯身在那戒备森严的银行柜台上结算账目,我也远远地按枪而立,准备随时一显身手。

  一个月过去,我看出她已非常爱慕我的英雄本色了。于是,有一天晚上,我邀请她共进晚餐。她真是一个有头脑、有眼光的女郎,所以她满口答应。

  那一家餐厅的灯光暗暗的,具有一种恋爱的情调。我迅速地把盘子扫光,然后再把咖啡一饮而尽。我当然知道,按文明规矩,是应该慢慢饮的,但是为了表示我的豪放和现代青年们少有的大丈夫气概,我不得不冒着被噎死的危险。


  “在我刚干这一行的头一年,”我说,“有一个不知死活的暴徒,躲在黑巷子里向我开枪。我是听见枪声才反击的,结果在他身上穿了三个洞。后来报馆记者们来访问,一定要我告诉他们为什么我拔枪拔得那么快,而又射击得那么准,我不得不写了一篇现身说法的文章发表。”

  “那是什么时候呢?”

  “我想是———嗯,关于拔枪快的问题……”

  “那事发生在什么地方呢?”

  “你到过上海吗?当然,上海是好地方。关于拔枪快……对了,有一次,也是替一位小姐保镖,我陪她在徐家汇散步,天已经黑了。一个亡命的家伙把枪口抵着我后背,我一扭身就把他打了个仰面朝天,然后用他的枪指着他,叫他爬起来。”

  她笑了,酒涡在她那娇艳的面颊上闪动,接着,就咯咯地笑得乳峰都颤动了。她把手提包打开,我以为她要掏出小镜子什么化妆的,料不到她掏出来的,竟是一个———一个白朗宁,我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带这干什么?”

  “以防万一。”

  “这就不对了,”我说,“一个不会用枪的人偏带着枪,可能招致杀身之祸。而且有我在你身旁,你也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假使我不深知你的为人,我会引以为辱的。收起来,要不然我现在就把它扔到河里。”

  她照我的话做了,还向我伸伸舌头。那美丽的小舌头加强了我求婚的自信。

  “我忘了一件事。”她忽然站起来。

  “我也忘了一件事,”我拦住她说,“我想和你谈谈。”

  “明天,好吗?”她笑道,“董事会开会,我得马上赶去出席。”

  那天晚上,我通宵没有合眼,一直在准备求婚时的词句,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我不得不考虑说些什么话才合适。好比,“幼云,你允许嫁给我吗?”不,“嫁”字有点唐突女性,“我一分钟也离不开你,我们可以结婚吗?”似乎太电影化,“让我们共同生活,好吗?”有点像做诗,“你看,在这月光底下,两个人的心在一起———我是这样感觉,所以我渴望着我们的形体也能成为连理。”这简直是小说上男主角的口吻了……除了说话,我还考虑到应该有什么表情,这也是最紧要的,不能有丝毫大意。好比,我单膝下跪呢,还是两眼望天,装得很是文艺化,或是索性拥住她热吻呢……我辗转了一夜,脑筋像一口锅在沸腾,我陷在爱情之中,我真怕要病了。

只看该作者 31 发表于: 2006-05-18

              护花记(下)

  第二天,我爬下床就一直奔向公司。

  在电梯门口,我碰到她。

  “今天怎么迟了?”她扬起口袋说,“我刚从银行回来。”

  我看了下表,那该死的时针正指着十点。我想起黎明时那一阵朦胧耽误了事,我恨得真要打自己耳光。我向她道歉,又向保佑她平安无事的上帝,致感谢之意。

  她甜蜜地瞟了我一眼。

  这是一个好预兆,我必须把握良机。

  “我想和你谈谈……”

  “上楼再说。”她挽着我。

  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被一位漂亮的小姐挽着,所以我自然而然地心跳如捣。最糟的是,我不知道那只被挽着的臂膀应该怎样安排才对。这困难再明显不过:如果我臂膀弯曲得太高,肘部就正会顶着她隆起的胸脯,如果弯曲得太低,可能夹痛她的玉腕。经过一番严重的自我检讨,终于给我想出一个适当的姿势来了———我就把臂膀像挂着吊带似地吊到我的胸前。

  踏进电梯,我向司机打招呼,这是例行的礼貌,因为我是一个标准的文武全才的青年才俊,我的动作一向都是这样儒雅的,不过我今天看出有点不对劲。

  “你怎么啦,朋友,”我向电梯司机说,“好像谁得罪了你?”

  他没有回答,脸色很是难看,而幼云似乎也被传染,她僵在那里,两眼呆呆的。我正要表现一下我的惊讶,却忽然觉出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住我的脊背。

  “不要动,”我身后响起严厉的声音,那司机说,“举起你的手。”

  我知道碰到什么了,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就举了起来,但我的理智仍十分清醒,所以我仍能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抖得更厉害。

  “我要把你们锁到升降机里,”司机的声音说,“一直等到我跑得无影无踪。现在,小姐,把口袋递给我。”

  这个变化太大了,做梦都梦不到强盗们竟如此下流,趁人不备的时候,假扮司机下手。按道理,我应该马上活生生地捉住他,或是直截了当地猛然翻身把他扼死。可是,根据我浑身觳觫不停的现象,我不得不向后延迟我的行动。他离我太近了,近得使我的自尊心无法控制我的肌肉,像一个破了洞的皮球,我的勇气慢慢地往外泄,泄得精光,以致我那举到半空中的双手也逐渐下垂。

  我想一定是那个头脑不清的强盗误会我要反抗,于是,我听到一声枪响,头上挨了重重的一击。接着,警笛声,呼喊声,我知道一粒子弹正穿过我的天灵盖。

  十分钟后,我苏醒过来,竟然发现我的天灵盖完整如故,一大堆人围在电梯外面,我的头枕在冰凉的地板上,胸部痛得厉害。那一枪当然是打中了我的肺,否则不会如此难以忍受,我不得不开始打着滚,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悲号。

  “蔡先生,”幼云笑道,“你除了前额刚才昏倒时撞了一个大包外,连一块皮都没有擦伤,我不相信一个包会使你痛成这个样子。”


  我聪明的脑筋立刻觉出我果然十分正常。

  “这些人围着我干什么?”我坐起来说,“那坏蛋呢?我要不是怕伤了你,早就叫他吃生活了。”

  真角色的电梯司机在一旁轻蔑地耸耸肩。

  “你不要看不起我,”我说,“在我刚干这一行的头一年,有一个不知高低的暴徒躲在黑巷子里向我开枪,我……”

  一个警官分开人群走进来,到幼云面前停下,脸上堆满着敬意。

  “强盗已送到医院去了,我们希望他不死,好盘问口供。现款没有遗失吧?感谢上帝,小姐,你的枪法真好,要不是你动作神速,不但金钱会遭受损失,就是你的这位保镖先生,现在也不在人世了。”

  “怎么回事?”我迷茫地问。

  “这个强盗是有名的杀人王,他正对着你的后脑勺开枪,幸亏小姐的白朗宁救了你。朋友,你应该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了。”

  我感到虚脱了似的,叹了口气,黑暗里,仿佛传来饭碗破裂的声音。那主持人间婚姻的月下老人,也仿佛在那里悲哀地摇头。

  好容易,我被扶进出纳主任的办公室。幼云倒了一杯咖啡递到我手上。

  “喝一点压压惊,蔡先生,”她笑道,“你不是有事要和我谈吗?”

  “啊,真的,”我说,“那当然,”我结巴道,“是一件关于,关于,我请你吃喜酒,快乐的消息。嘿,你知道,我似乎要辞职了,我真想哭,不是吗?”

只看该作者 32 发表于: 2006-05-23
有空时来慢慢看,楼主幸苦了
只看该作者 33 发表于: 2006-05-26
 
捉贼记(1)
作者 : 柏杨


  夜快车像挨了一棒的丧家之犬,正咆哮着向北狂驰。乘客们拥挤不堪,使人发出一种坐火车不但不花钱,好像还有奖金可拿似的感觉。我身旁坐着一位海军少尉,挺英俊的小伙子,在他脸上找不出一条皱纹,也找不出一根胡子。他正在那里打瞌睡,几乎要把他那强壮的身子全倒到我肩上。我三番五次推开他,向他声明我不是枕头,但他仍然一面倒。我不由得勃然大怒,决心让他倒到底,我是在台北下车的,到那个时候,他便施展不开了。

    我面前坐着一个怀了孕的女人,肚皮凶猛地往前挺着,我估计她至少有八个月的身孕。于是,我一伸腿,我不能不伸腿———缩到自己椅子底下,已经两个钟头,简直要变成别人的腿了。不过我大概把腿伸到她脚上的缘故,同时也大概伸得很重,她叫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她,她竟是一个男的。

    “对不起,”我说,“我以为你———你要发脾气。”

    他瞪了我一眼,把皮鞋照我脚踝上踢了一下,就又呼呼地打起鼾来了。我真后悔刚才怎么没听见他的鼾声,我没有回踢他,因为我把他的性别弄错,已经够抱歉的了。但他的下巴吸引住了我,说他的下巴奇怪,一点都不过甚其词。那突出的下巴像是墨索里尼的翻版,一大堆废肉垂到他胸膛上,似乎根本没有脖子,从他鼻孔中喷出的热气,仿佛一具八匹马力的双管风箱。我不由得暗暗地感谢上帝,幸亏我是一个男人,永没有嫁给他的危险。

    “各位旅客注意,”播音机里那位小姐在叫,“下一站就是斗六,下车的旅客,请不要忘记携带自己的东西。谢谢惠顾。”

    车厢里起了骚动,我以为那是受了播音小姐的影响,后来才发现不是。我身旁的那位海军蓦然跳起来,中了魔似地乱翻他的口袋,两只手像两条白鳝鱼,在他身上窜来窜去,连裤带都搜到了,他又翻他的座位,一下子就把我抓住。

    “怎么回事,朋友?”我挣扎着问。

    “我的钱丢了,”他喘着气说,“在我上装口袋里,一万五千元,我只朦胧了一眼!”

    他的脸色苍白。我挣脱了他的手,刚要说话,突然间从对面我原来以为他是女人的那个胖子口中,发出一声尖叫。这尖叫声刺进耳朵,使我不得不相信一定是谁正在剥他的头皮。

    “钱!钱!”胖子拉起嗓门喊,“我要死了,我的命,十二万元现款,八根金条,还有首饰……”

    他奋勇地要站起来,可是他却遭遇到巨大的困难。紧张过度,再加上他胖得使他像一个仰面朝天的乌龟,无助地四肢乱动,还附带在我腿上踢了好几下,结果仍原封未动。

    “我的旅行箱不见了,”他的眼珠几乎要往外爆,“刚才还在架子上,要搜一搜就会搜到,我的娘,”他忽然屁股上像刺了一针似地喊起来,“扒手,扒手,就是他,捉住他呀!”

    两条黑影在我眼前一闪,车厢里那么多人,却脆弱得像一堆苇草,被那两条黑影摧枯拉朽似地撞出一条道路。

    我从小看过不少武侠小说,扶危济困,正是英雄天职。没有经过大脑,就一跃而起,大踏步追上去。海军也从手足无措中惊醒,跟着我喊得震天声响。可是,我们的本领似乎比那两位扒手略差一点,等到我们拨开那些该死的旅客们的脑袋追到门口的时候,他们已飞身而下。映着车厢上间断明灭的灯光,我发现他们跳车的姿态非常优美,好像受过什么高级训练似的,首先是面向着火车头,弯起腰,长长地伸出一条腿,然后,顺着轨道,往前一纵,他们不但没有跌倒,反而非常斯文地,摇摇摆摆地捡起旅行箱,扬长而去。

    那海军小伙子大概急昏了头,他也要往下跳,被我一把攫住。

    “少管闲事!”他咆哮,想摔开我。

    “不要,傻瓜,”我说,“我敢赌一包新乐园,你要跳下去,非跌得发昏十一章不可,听我的,朋友。”

    “我的公款!”他愤怒地吼。

    “镇静,镇静,”我说,“你应该感谢上帝,运气并不太坏,总算遇到了我,我会搭救你的。”

    不由分说,我把他拖进车厢,车厢里早已乱得像灌了水的蚂蚁巢,除了过道上的人被撞得叫苦连天外,都在纷纷议论那两位扒手。有的大声诅咒,有的庆幸着大祸已去,有的则正色宣称,如果他要是过问的话,早就逮住了。只有那位胖子独自个在紧张得额角布满汗珠,我拍一下他的肩膀。

    “我是死定了。”他哭丧着脸。

    “我们应该通知警察。”海军说。

    “住嘴,”我大大地不高兴说,“那要浪费多少时间?到时候,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你吃亏在见识太少,我们要自己下手。武侠小说上写得明明白白,有我在此,你只管听我的好了。”

    “先生,”胖子结巴说,“你尊姓大名?”

    “我叫马子义,”我大声回答,使全车厢的人都听得见,“你应该听说过的。”

    想不到他竟没有听说过,那海军也没有,甚至全车厢的乘客似乎也没有。从他们脸上的表情,我看出他们真的把我当作一个没有名声的人了。对着这一群孤陋寡闻的蠢材,我不禁生出无限的怜悯。因为,他们如果到乡下我住的那个巷子里去打听,他们会发现几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我的。

    火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住,月台上人声嘈杂,一个小贩毫不知趣地把头伸进窗口,兜售他的橘子。我“砰”的一声把窗子放下,假使不是他缩得快,他会多少得到一点教训的。可是,他却在外边叫骂起来了。

    “下车!”我说,我没有理会那小贩。

    我和海军拉着胖子的左右手,一声吆喝,把他拉起来,然后像推一辆肉车似的,把他推出车厢,又一阵风似的,再把他推出车站。

    “我们怎么办?”胖子急得流泪。

    “你身上有没有够叫一辆出租车的钱?”我说。

    “你,你干什么?”他害怕道。

    “我还有一点,先生。”海军插嘴。

    我对胖子说:“你留在这里,继续培养你的脂肪吧,我和少尉去取回他丢的一万五千元。”

    胖子狼狈地承认他身上还有五千块钱,这足够去美国一趟的了,我放了心。映着灯光,查看手表,离那两个家伙跳车还不到二十分钟,一切都来得及。我招了招手,一辆出租车驶过来,我们一起爬进去。

    “司机朋友,”我说,“我现在负有很重要的使命,你要绝对服从我的指挥,你明白吗?”

    “明白,”那司机吃惊道,“先生。”

    “好了,向高雄那个方向开,”我吩咐说,然后告诉我的顾主,“海军向右看,胖子向左看,我判断那两个坏蛋决料不到我们会采取这一着的,他们一定沿着公路走,那就逃不开我们的搜索网了。”

    车子像台风一样地奔驰。两位朋友,各有各的气度,海军是正襟危坐,脊椎笔直,眼也瞪得很大,好像在接受检阅。胖子的情形就有点不对,他不仅慌成一团,而且气喘如牛,嘴里喷出的水蒸气凝结到玻璃上,简直连外边什么东西都看不清了。我立刻大声向他发出呵斥,他才恍然大悟地乱擦了一阵。

    这时候,在左前方,出现了两个人。

    “是不是他们?”我问。

    “是,是,”胖子擂车门说,“停车,停车呀!”

    车子从那两个人的身旁冲过,我大喝一声,车子才刹住———刹得非常灵巧,以致胖子的头很准确地撞到前挡上,假使不是他不久就发出一声可怕的哀嚎,我真以为这下子他一定是撞死了。

    “朋友,”胖子喘气的当儿,我又问他说,“是不是那两个人?”

    “是,是。”他呻吟。

    “认清楚了吧?”

    “清楚得很,一点都不错!”他似乎在倒气。

    “现在,”我对司机说,“把前后的灯光统统打开,用最快的速度往后倒退,一直倒退到那两个人的面前停住。”

    “可是,先生,”海军说,“我不敢确定就是他们两个,惟一在外表上可以作为证据的是旅行箱,可是旅行箱却不见了,这太冒险。”

    “不管,倒车!”

    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场面,1958年最新型小汽车的马达发出恐龙似的吼叫,车头掀起黄沙,呼啸着向后倒去。只费了两个喷嚏的工夫,那两个倒霉的家伙已被车头的巨光抓住。他们用手遮着眼睛,继续往前走,并没有拔腿就跑,大概贼胆都是很大的。于是,我跳下车来,把左手插到口袋里,用食指往上挑着,右手握着拳头。

    “不要动,”我逼上他们,一面在口袋中摇我的食指,“动,我就开枪,举起手!”

    “你要劫路吗?”一个人喊,“我们没有钱!”

    他们当真的不老实,似乎在那里犹豫什么,我岂肯给他们考虑反抗的时间,闪电似的,我飞过去一记右勾拳,他们同声哎哟了一下,而海军和那气呼呼的胖子已经赶上来了。

    “把他们押上车。”我说。

    两个坏蛋看出我的身份不凡,尤其我那口袋里的食指摇得很厉害,他们不得不顺服地听我们摆布。

    “先生,”海军附到我耳朵上说,“你能肯定他们是扒手吗?”

    “当然。”

    “先生,我觉得我们并没有把握。”

    “少尉,你最大的缺点就是你太年轻了。”

    我命令开向警察局,车子翻江倒海地掉了头。我简直高兴得要唱歌,但我仍不时地摇我的食指,以消弭我们的俘虏打什么坏主意。海军小伙子脸上充满了不安,我想他真太幼稚了,将来他如果当了将军,遇事都这样的畏首畏尾,岂不糟糕。胖子就比较好一些,他像木头人似地坐在那里,大肚子正搁到他的腿上。我想,那肚皮里一定有个什么魔鬼之类的东西在寄居,否则不会膨胀到这种程度。

    到了警察局,一位警官接待我们。我慷慨激昂地把捉贼的经过向他讲述一遍,我的英勇事迹使他肃然起敬,他请我坐下,又端了一杯足可以烫死人的热茶。我也非常谦逊,把那海军朋友也着实夸奖一番。至于胖子,我没提他,因为我刚才说过,他一点美感都没有。

    现在,轮到那两个坏蛋招供了。

    “我们刚从一个朋友家吃喜酒出来,”一个人义愤填膺地说,“不知道为什么被这个莽汉硬拖上汽车,我还挨了一拳。假使我当时就知道他什么都不是,我会扭断他脖子的。”

    “你看,警官,”我说,“你见过这么凶的扒手没有?”

    “我们竟成了扒手?”另一个耸耸肩说,“好了,我们之间至少有一个人已经吃定官司了。”

    警官为难地转向我。

    “先生,”他问,“你有什么证据吗?”

    “当然有证据,而且是活证据,我的两位朋友是失主,他们认识他。”

    “说真的,”那海军抱歉说,“扒手连奔带跑地跳车,只是一刹那工夫,我不敢确定我看得很清楚。”

    胖子的话更离谱。

    “我不知道,警官,”他说,“我丢东西的时候正在打盹,我什么都不知道。”

    询问室的空气很坏,那盏电灯似乎也不太亮,所有的人都在看我,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尤其那两个坏蛋嘿嘿地冷笑,似乎只要嘿嘿冷笑,就可以证明他们不是扒手似的。我感觉到形势不太妙。

    “警官,”一个冷笑得最得意的家伙说,“我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可怕的事,被人当作扒手,被人殴打,被人绑架。我现在正式控告他诬告、伤害和妨害自由,我想这三项罪状够他坐五年牢了。至于他那助纣为虐的朋友……”

    那海军插嘴说:

    “不过,这位马子义先生是一番好意。”

    “好意?”另一个坏蛋说,“如果你也给我照样揍一顿,骂得个狗血喷头,而毫无怨言,我们就拉倒。”

    “可以,”海军把手绞握在背后,“打吧,我愿意这样做。”

    “够朋友,”那人向胖子轻蔑地瞟一眼说,“你也得如法炮制。”

    “我,”胖子的肚皮猛地吸进来,他向警官伸出比我大腿还要粗的胳膊号道,“这是有法律的地方呀,我在车上就说他们不是的,从他们走路的姿势,我就看出他们是正派绅士。老天见怜,都是这个管闲事的家伙害了我!”

    我不由得暴跳如雷,在房子里来回走了两趟,找个机会,就在胖子的脚背上狠狠踩了一下,踩得他立刻呼爹喊娘,如果不是他的肚子碍事的话,恐怕早就跳起来和我拼命了。然而,感谢他的肚子,刺激了我天生的绝顶聪明,使我一眼就发现了毛病。

    “警官!”我说。

    “嗯。”

    “你看,那两个坏蛋,骨瘦如柴,却大腹便便,似乎腰里塞点什么,我要是你,我就搜他。”

    “先生,”海军说,“你已经够麻烦了,我劝你还是道歉吧。”

  “道歉?我宁愿坐五年牢。”

    “搜是可以的,”警官说,“不过如果搜不出来什么,我也就和你一样的后悔不迭了。我看你还是听少尉的话,请他们原谅吧。”

  那两个扒手这时的态度变得更凶,把字典上所有的卑劣字眼全加到我身上了,他们声色俱厉地指责警官不能保护像他们那样善良的人民,他们义正辞严地建议警官应把我拘留起来。眼看那警官要下最后的裁判了,我赶忙先发制人。

    我说:“警官,如果搜不出来,犯什么罪?”

    “侵犯人的身体,大概是三年徒刑吧。”

    “已经有了五年,再加上三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是非搜不可。朋友们,八年后监狱门口见。”

    一股智勇兼备的力量附到我身上,我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一个腰部最粗的家伙。他大肆回击,而且惨厉地喊叫救命。另一个人的拳头飞到我脸上,几乎把我的眼珠打出来。警官和海军用力地想拉开我,我不得不很痛心地把他们摔到地板上,但他们仍然爬起来劝架。

    这真是一场滑铁卢以来最大的混战。事后检查战果,除了我的衬衣撕破两个洞、脸上青了一大块之外,还有———警官的额角破了块皮,海军一身都是灰,两个扒手的裤子全烂了。只有胖子安静如恒地坐在一旁,好像一个动物园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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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5-26 9:05:08编辑过]
只看该作者 34 发表于: 2006-05-26
捉贼记(2)
作者 : 柏杨


   混战是这样结束的。我到了最后才发现不能再拖,就使出全身神力,拼命地一拉,那个家伙的腰带就断了。像乌来的瀑布一样,钞票、美金、首饰……滚滚地急泻而下。于是,我马上很礼貌地自动停住。警官托我之福,这时心窍也灵活起来,第一步,拿出手铐;第二步,物归原主。

    “你们把那旅行箱弄到什么地方了?”我说。

    “跳下车就扔掉了,”一个嗫嚅说,“它太刺眼。”

    现在,乾坤被我扭转。两位从朋友家吃喜酒出来的正派绅士,像刚出锅的通心粉似的,软瘫到地上。海军握住我的手,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警官立刻向我表示最大的敬意。胖子的汗珠似乎也干了,他一面往怀里塞钱,一面向我搭讪。

    “先生,”他说,“您真是天下最大的好人,我第一眼就看出来,就知道您是一个正……”

    “正派绅士?”

    “啊,您,您看,我在台北衡阳街开一家绸缎庄,您一定要到我那里坐一坐,我的铺子叫‘德记’。这是五千块钱,不成意思……”

    我这时露出真正的英雄本色。

    “朋友,”我说,“你如果以后能在紧要关头讲点义气,你的肚子如果能缩到不再令人恶心的程度,就等于向我致谢了。”

    说罢这话,我潇洒地鞠躬告退。警官送我到大门口。大门口的红灯灿烂辉煌,海军和我一路———胖子直接去找他认为最安全的旅馆了。海军紧挨着我,眼睛充满了敬佩的神色,并絮絮不断地赞美我的智能超人和料事如神。我一一地点头接受不误。

    “啊,先生,”他忽然说,“我始终有点害怕。”

    “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先生,您怎么敢肯定那两人是扒手?”

    我笑起来:“他们当然是扒手,钱都搜出来了,不是扒手是什么?”

    他吞吞吐吐很久。

    “不是这个意思,”最后,他说,“我是说,如果您从他们身上,什么都没有搜出来呢?”

    “别开玩笑!”

    “真的,我不过是假定。”

    我的膝盖忽然发软。

    “朋友,”我说,“真的,要是什么都没有搜出来呢?”我抓住他,“天,你想得太多了,武侠小说上写得再清楚没有。该死,我心里有点慌。”

    海军扶着我,不过我看出这件事情的结尾有点不太文艺化。他扶着我找医院,我必须赶紧注射一针强心剂,可是我膝盖软得已经走不动了。

  
只看该作者 35 发表于: 2006-05-26
寒暑表(1)
作者 : 柏杨


  2870年3月5日 上海

  秋公夫子钧鉴:

    当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满心都是畏惧,以夫子的地位,以夫子的忙碌,我是不敢希望得到您垂青的。可是,我又深深地相信,您老人家有一颗仁慈的心,会怜悯一个对您万分景仰的年轻人。

    我是您老人家的小同乡。我的父亲叫赵官保。去年清明节,您老人家返里扫墓时,他曾远迎到离村三里的地方,牵着您的马,蹚过泥塘。这一次,就是他鼓励我来上海,鼓励我写信向您求一个差事的。

    我已晋谒了三次,都看不到您老人家,求您赐给我一个叩见的机会。晚辈赵永弦恭叩百拜

  

  2870年3月16日 上海

  秋公夫子钧鉴:

    我天天都在盼望,盼望您老人家的回信,像一头受惊的兔子,伫立门口,看见绿衣人来,心就剧烈地跳动。

    在写上一封信时,因心情太过紧张,遗漏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妹妹托我转送给您老人家一张相片。她的名字叫秀秀,就是清明节在陌间追着您,要和您合影的那个女孩子,她今年才十八岁,高中毕业,但已懂得什么是爱情了。这张相片是她在海滩上穿浴装照的。在我动身来上海的前夕,她热切地说:“拜托你把我的相片送给秋老,一定的,记住,告诉他老人家,你的妹妹对他的仰慕。”并且,她还叫我向您老人家要一张玉照。我惶恐地等待着您的吩咐。晚辈赵永弦恭叩百拜

  

  2870年3月17日 上海

  秋公夫子钧鉴:

    早上接到您老人家15日的手书,我昨天发出的那封信,恐怕现在还没有到您秘书的桌上呢。

    一个伟大的人物,总是那么的自谦。您不允许我称呼您为夫子,也不允许我自称晚辈,您恳切地训诫:“我们在年龄上相差不多,清明时令尊和令妹的盛情招待,一直记挂在心。”拜读之下,热泪盈眶。然而,请您恕我,我仍要鲁莽地坚持我对您老人家的敬意。这敬意,是一个时代的青年坦白的、发自内心的、赤裸裸的敬意。

    我遵照您老人家的指示,于20日上午十时,前去叩见。

  晚辈赵永弦恭叩百拜

  

  2870年3月21日 上海

  秋公伯父:

    伯父,请准许我唤您伯父吧。我在您跟前,就好像在我生身父亲跟前一样。您待我的恩情,更胜似一个父亲待他儿子的恩情。我是一个平凡穷苦的人,蒙您老人家邀见,蒙您老人家垂询了半个钟头,提携后进的苦心,永不敢忘。

    我明天便去苏州分公司接洽,详细情形,容续报告。

  晚辈赵永弦恭叩百拜

  

  2870年4月5日 苏州

  秋公伯父:

    到苏州后第二天,便持着您老人家的亲笔信去分公司。经理先生马上延见,问了一些话,他表示,一俟出缺,便优先录用。

    可是,转眼半月,仍没有消息,蛰居在客栈之中,生活已陷绝境。如果我真的在您老人家面前蒙恩,请再赐援助。

  晚辈赵永弦恭叩百拜

    另禀者:我妹妹又来信要您老人家的玉照,我赧然地再作一次请求。

  

  2870年5月1日 苏州

  秋公伯父:

    分公司已经派定我的工作了。我是上月下旬到差的,暂在业务部服务。这里的一切情形都很好。潦倒穷途,全仗伯父破格栽培,来生变犬马也不能报大恩大德于万一。

    我的妹妹也来了。伯父事情太忙,我不敢提出见您的请求。但我的妹妹渴望着要见您,求您成全一个女孩子的幼稚愿望吧。

  晚辈赵永弦恭叩百拜

  

  2871年1月18日 苏州

  秋公伯父:

    提起笔来,万分惶愧。当您老人家把我叫到上海,当面嘱咐我规劝秀秀的时候,虽然您老人家和颜悦色,但我的内心却难过得要死。

    我实在不能再隐瞒了,请您宽恕我把这种儿女私情的话,上渎尊听。秀秀第一次看到您之后,便疯狂地迷上了您。她动不动就说:“徐老伯根本不配当老伯,只配当大哥,他才四十出头,我也快二十岁了,我真是爱他!”我每次都斥责她的狂妄,想不到她一直痴恋着您,以致做出许多傻事。

    我叫她跟我一块回苏州,她啼哭着不肯,为的是在上海可以常看到您。我已去一封严厉的信催她了,我一定要重重地教训她。

  晚辈永弦恭叩百拜

    又禀者:苏州分公司副经理调到拉萨分公司去了,不知道伯父是不是允许优先考虑到我可否升迁。

  

  2871年2月20日 苏州

  秋公伯父:

    谢谢您老人家。我自奉命接任副经理以来,兢兢业业,不敢有一分惰怠,一切都很顺利,尚乞放心。

    秀秀自被您老人家派人送回苏州,便一直卧病,服了两次安眠药自杀,幸亏发觉得早。可是在梦呓中,她还呢喃着呼唤您的名字。我和几个女佣人,日夜地看守着,防她再生意外。家门不幸,有这样一个妹妹,真觉无颜。

  晚辈永弦恭叩百拜

  

  2872年4月4日 苏州

  秋公:

    蒙您答应秀秀的婚事,捧读来书,感激涕零。舍妹虽薄具姿色,但以我家的寒微,实在是祖上几代的积德,也实在是您伟大的自我牺牲。至于您又答应秀秀的要求,先送她到美国去读书,俟明年返国后再结婚,更显出您的爱,是多么深刻和真挚。

    谨以无比的欢乐,向您祝福。

  弟弦叩
只看该作者 36 发表于: 2006-05-26
寒暑表(2)
作者 : 柏杨


  2872年11月6日 苏州

  秋公:

    秀秀此时恐怕已到旧金山了。

    在江湾飞机场上送秀秀起飞,尤其是当秀秀和您吻别,泣不成声时,我发现人们羡妒的眼光像火一样地集中在她的脸上。秋公,这应该是她的骄傲。她走了之后,您在很多要人群中独邀我一同坐进您的汽车,人们那种羡妒的眼光,又火一样地集中到我的身上了。秋公,您待我们兄妹,恩重如山。

    苏州分公司经理马国泰的低能贪污和任用私人,以及诱奸女秘书的情形,我已向您报告了一二。此公人格之劣,我实在羞与为伍。我做人以忠义为本,只问是非,不问利害。我们又是至亲,我如果知而不言,言而不尽,便是藏奸,何以报答知遇之恩?

  弟弦拜

  

  2873年6月7日 苏州

  秋兄:

    大函及总公司保送我到美国读书的通知,先后收到。我想唐突地提出一个愿望,就是,我现在只是我们分公司的一个小经理,人微言轻,如果您允许在总公司随便给我一个名位,似乎对我有更大帮助。我并不单纯为自己打算,我是希望将来更能对公司有所贡献。

    秀秀已入康乃馨大学,可喜可贺,她好久没有给我来信了。我们兄妹受您的栽培,虽肝脑涂地,也不能言报。

  弟弦拜

  

  2873年12月28日 纽约

  秋兄:

    秀秀恐怕不能如期归国。她在圣诞节溜冰时跌倒,足踝受伤很重,现住在纽约第71号街哈尔玛医院,需钱十分孔急。您上月初寄来的一千五百元美金,已用光了。我一再劝她节省,但她却以为,她是为了您才吃得好、穿得好一点的。

    务请快点接济。

  弟弦

  

  2874年8月10日 纽约

  秋文吾兄:

    噩耗传来,如晴天霹雳。总公司竟告破产,你平日一手提拔的干部竟都乘人之危,纷纷背叛,使我五衷如裂。尚请放宽胸襟,徐图恢复。

  弟赵永弦拜

    又陈:我和秀秀在美国的读书费用怎么办?乞念及再有一年,便可学成,在万难中继续供给。秀秀另有信给你。她当选了2874年西部香烟小姐,那是从旧金山一万个喜欢抽烟的女郎中选出来的。为国争光,莫此为甚。

  

  2876年7月24日 南京

  秋文吾兄:

    非常抱歉。我在上海因处理大华化学企业公司股东的纠纷,停留了两星期,回到南京后,才看到你的大函。关于秀秀将嫁马国泰先生,是他们两人自己的事。马先生的道德学问,有口皆碑,我无权,也不能昧着天良去反对。你攻击她的那些话,似乎有越常轨,她既与吾兄解除婚约,我们的友谊促使我提醒你考虑到你现在的身份。

    马国泰先生任商工部长后,即邀我作次长,刚刚到职,一切都还生疏。一俟稍有头绪,您的事我一定尽力帮忙。

  弟赵永弦手启

  

  2876年10月30日 南京

  秋文兄:

    10月8日信接到。

    嘱为吾兄介绍天津纺织厂服务,本当遵命。惟该厂厂长新近任命,人事不便十分更动,我也没有办法勉强。不能报命之处,务请原谅。

  弟赵永弦手启

  

  2877年2月3日 南京

  秋文兄:

    函悉。法院因总公司数年前债务,判你三个月徒刑,实堪同情。司法尊严,我虽略有尺寸之进,恐怕也爱莫能助。尚希坦然处之,保重身体。

  赵永弦手启

  

  2877年6月26日 南京

  秋文同志:

    接来函,欣闻刑满出狱。国法系为罪人而设,原意还是刑期无刑,革面洗心,全力向善,此时正是一个大好契机。至于在狱中看到马国泰,马因外汇案被捕,我几乎被他牵连,人心险恶,言之痛心。

    舍妹与冯院长于上月8日,在上海举行结婚典礼,近况甚好,谢谢关心。

  赵永弦手启

  

  2877年8月12日 南京

  秋文同志:

    台端每次来信,都充满诋毁与谩骂,并捏造往事,阅后甚感遗憾。余在赴美前夕,因台端一再挽留,勉强在台端所主持的公司帮忙,何尝钻营?严格地说,我已为台端牺牲了数载光阴。留美期间,费用也都出自私囊,此事天下皆知。台端虽有如簧之舌,也不易掩尽所有人的耳目。至于舍妹嫁冯院长,佳人才子,举国称羡,更何言我一生都在利用妹妹升官发财?当初台端挟雄厚的财势,不问年龄悬殊,一再逼婚,以致余兄妹不得不远适异邦。此情此景,历历在目。为人应以忠义为本,我不忍言,台端似也应不忍

  言也。

    穷达由命,不宜怨天尤人。台端之判刑入狱,已显出冥冥中自有主宰。余不为己甚,也请君三思。

  赵永弦手启

  

  2878年2月9日 南京

  秋文君:

  奉交下大函三件。查台端屡次恐吓次长,污及院座,已移请法院法办。希静候审判。相应函请查照。为荷。

  商工部秘书室启

只看该作者 37 发表于: 2006-05-26
一条腿(1)
作者 : 柏杨


   敝友谢君在某公司为佣,负责会议室清扫工作。一日往访,彼正埋首阅读,久久不觉予之至也。案头满堆废纸,均为近年来于会议散后,从地板上捡得者。兹征同意,遴选若干,刊载于后,以一纸或一相关事件为一段落。虽纸有大小,文有长短,词有粗雅,然均字字珠玑,掷地可闻金石之声。是为记。

  

    “我肚子甚饿,距散会还有几时?”

    “该员枵腹从公,甚堪嘉勉。”

    “今天的会议主题是‘如何增进国民健康’。挨饿正是主要方法之一。盖挨饿始能多吃,多吃始能发胖,发胖始能健康,健康始能开会,开会始能受罪也。”

    “蒙古大夫高论,前未曾闻,酌予发给诺贝尔死亡奖金,以示痛心之意。”

    “讲话的那个秃头是谁?”

    “瓦木宰羊。”

    “姓张名广远,听口音不像是中国人。”

    “看他滔滔不绝,很有点前途的样子。嘴巴张得尤其大,足可以塞进两个萝卜。”

    “不要传字条,不要乱写,这是开会,请守秩序。”

    “贵阁下好像什么时候高升啦,口气不凡。”

    “不讲理。”

    “要讲理,就不能一个会三个钟头开不完。”

  

    “天庭老哥:主席端坐如木偶,大家垂头如丧父,发言的那个仁兄,狺狺如犬吠,这该如何是好。”

    “我现在正腰痛,背酸,两眼昏花。”

    “你我弟兄两人,不如双双携手,趁人不备,觑个空,从后门逃走。”

    “不好意思,大丈夫对外当以身殉国,对内当以身殉会。”

    “刚才站起来的那个家伙,来势甚凶,后劲必大。”

    “怎么,你受不住啦?”

    “我是替你担心。”

  

    “字谕黄文威、刘大训,以及正在那里侃侃而谈,大过其瘾的何玉成,尔等三人知悉:明天下午三时,该三人应径赴台北市后火车站。在东边第一巷口,脱掉外衣,再脱掉内衣,仅留衬衫短裤,然后两膝跪地,泪落如雨,向来往仁人君子,哀哀上告,曰:‘老爷老太太,可怜可怜,做点好事,赏几个吧!’俟夜色朦胧,则可自动起立,手执衣物,前往最近一家当铺,将其押去。然后,持押得之款,以及化得之款,恭趋王定宇先生公馆,叩门而进,膝行而前,诚惶诚恐,战栗奉献。王先生(即本人),当勉强收纳,并以御手摸该三人之头,微露笑容,以表嘉许。此时,该三人应再拜而退,逢人吹曰:‘王先生厚我厚我。’呜呼,诸小子,其勉之,本王先生,有后望焉。”

  

    “王先生坏主意之多,予深知之。盖昨晚予与王太太作鸳鸯浴时,伊曾详告也。”

    “可怜王定宇,天天受雷劈,你问为什么,他是大甲鱼。”

    “啊呀,不好,此公已讲了二十分钟,看样子离结束还有十万八千里。”

    “我与诸公约定,我们这一排人,均不发言,海枯石烂,永矢不渝。响应者请签名于后。”

    “赵之理。”

    “钱鹤文。”

    “打死我也不作声,自救救人,此正其时,孙武骥。”

    “李坤成。”

    “周五方。”

  

    “文公:用手捅一下你旁边那个讲话人的屁股,请他悬崖勒马,他已发言五六次了。”

    “屁股之肉,何等尊贵,我不敢捅。”

    “从另一边捅之,然后仰头作没事人状可也。”

    “这不叫开会,这叫讲演比赛。”

    “上苍以万物为刍狗,讲演分子以听众为刍狗。”

  

    “民主政治,就是会议政治。把不同的意见和不同的主张,在会场上说个明白,而不在疆场上打个明白。你似乎奴性未退,所以讨厌民主生活。”

    “老天,你这顶帽子压死人!我们不是讨论国家大事,只不过商量在村子里挖一口水井,大家的意见根本一致,不过抓住机会向老板表演一番罢了。”

  

    “拜托,请将此条传至拐角处戴眼镜的那位先生———令华吾兄:昨晤大东企业公司王协理,云兄所购八十磅有光道林纸一千令,已开始收集。惟因卖主并非一人,兄所交订款,不够分配,嘱代转达。又,贵公司会计员许照皖先生,前在敝店通融之七千元,

  系执吾兄之借函。本不应上渎尊听,只以下周须一次付出商业银行之贷款。周转欠灵,如兄稍舒,可否先行惠赐一二。绝非讨账。弟张大传。”

    “传递人批曰:你们是来开会的,还是来做生意的?”

    “你鼾声如雷,不像话。”

    “打呼了吗?我只不过略盹一盹。”

    “梦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倒是梦见了周公,他问我不在阳间享福,到阴间干什么?”

  “如何回答?”

    “我说:阳间正在开会,特来一躲。”

  

    “世界上最悦耳、最叫人快乐如狂的声音是什么?”

    “女人的笑———像银铃一样。”

    “非也。”

    “发薪时钞票麦克麦克(形容钱很多)。”

    “非也。”

    “听你的。”

    “主席宣布‘散会’那句话。”

  

    “这个胡子脸龇牙咧嘴,两三句话就要夹上一句英文,学问一定大得可怕。希诸君洗耳恭听,不得窃窃私语。”

    “朋友,他说的是法文。”

    “那他的学问就更大。”

    “听起来又像德文。”

    “不管什么,能夹上几句洋话,就是满腹经纶。任何人都不能破坏我内心油然而生的敬意,你莫挑拨离间,我是佩服定他啦。”

  “是可忍,孰不可忍?”

    “忍也得忍,不忍也得忍。百忍家声之中,有百忍堂。要想长命富贵,一泡狗屎塞到嘴里,也要叫‘好甜’,何况区区一会乎?”

    “现在五点整,我另外还有一会须去参加,先走一步了,对不起,不再奉陪。”

    “别走。”

    “谁走谁是王八。”

    “老周溜了,低着脖子,弯着腰,蹑脚蹑手,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

    “溜走的人有福了,天国是他们的。”

    “我敢赌一个地球,老周准是泡咖啡馆去了,咖啡馆那个三号妞儿和他有一手。”

  

    “彤云密布,似乎要下雨,我什么都没带,这该如何是好。”

    “你是何等人?”

    “此语怎讲?”

    “上等的坐自用汽车,中等的坐出租汽车,下等的坐公共汽车。”

    “我比下等的差多啦。”

    “那么,淋着回去就是。”

  

    “眼看他猛地站起,眼看他张牙舞爪,眼看他好容易结结巴巴讲完,眼看他筋疲力尽坐下来了,还气喘如牛,好像刚和兔子赛过跑。用手帕狠狠地擦着汗,用嘴巴和他旁边的那个人轻轻地吵。他脸上紧张得不像话,那鼻子耸得尤其高。咦,霎时间,似乎他又在讨那个人的好。他露出了白牙,扬起了眉毛,皱起了眼角,在那里嘻嘻嘿嘿地笑。糟!现在发话的那一个,眼睛瞪得更大,手势挥得更凶,唾沫喷得比谁都一点不少。你看他引经据典,你看他拍案咆哮。惟恐别人误会他学问小也,硬是要扭断了脖子,扭折了腰。瞎胡闹,胡说八道。一个又一个,宝。”

只看该作者 38 发表于: 2006-05-26
一条腿(2)
作者 : 柏杨


  “该员信口雌黄,前途不可限量。”

    “你说我有前途,那当然是因为我满肚子都是书。拔掉我一根头发,也比你的大腿粗。我读过三坟五典,我读过八索九丘,我读过英格里虚,我还读过八格野鹿。我上天打过凤凰,我下海猎过蛟龙,我翻山拿过狮子,我还进洞捉过老鼠。当今世上能有几个绝顶人才,兼备文和武。有的话,那就是———吾。你要好好地烧冷灶,你要天天地夜访茅庐。当来时,趁那漏滴三点,更敲五鼓。带上你那千娇百媚的妻,带上你那数不尽的黄金美钞,以便打牌时故意地输。呀,你不要怕不能出人头地,也不要怕帽子忽然绿。等我一朝得地也,封你为士大夫。”

    “该小子油腔滑调,殊堪痛恨,着差牛头马面,抓将过来,在油锅中细煎三年之后,转生开会国,终身开会去也。”

  

    “开会是开会,办事是办事。开上三千年会,不抵头目们的一个屁。这种会以后少开为宜,以免无聊之人,在会场上乱写条子,传来传去,不成体统。”

    “牢骚太多,足证心术不良。”

    “开会时说人话,开会后做狗事。”

    “汝火气盛之,不择言之,吾戚然忧之。汝其勉之,不可犯之,吾方欣然喜之。将与汝娶一妻之,便吾用之,我亦肯之,汝若乐之,我亦乐之。汝其知之,我特告之。”

  

    “你刚才怎么一讲就讲了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顶多只两分钟,我决不会讲那么久的,你血口喷人。”

    “明明二十分钟,我要不是谦虚有素,会照实说你讲的是二十七分钟。看老朋友面上,已特别优待你七分钟了。不信,问问你的邻座。”

    “没有讲时,决心不超过时间,谁知一讲就冒了。”

    “你讲些什么?”

    “忘了,天晓得我讲些什么。”

    “你按你的铃,他讲他的演。”

    “不,你按你的铃,他训他的话。”

    “也不,你反你的对,他训他的话。”

    “主席必须有权威,任何人超过时间,一律付以吊刑。”

    “宪法上应该加上一条,曰:人民参加任何集会,如发言时间超过五分钟,一年之中,连续两次以上者,得不经询问,执行枪决。”

    “还有,发言离题太远的,也应该有惩戒。最好发明一种‘会场揍人机’,只要一按电钮,上去就是一耳光。这种揍人机制造奇妙,绝不会把鼻子打塌,但却一下子就打得那个人痛哭流涕。”

    “这揍人机对于那些乱写乱传纸条的人也适用。”

    “亲爱的耶稣!”

  

    “讲话的那个人,看起来很面熟,好像哪里见过。”

    “是不是火车站?”

    “更甚,仿佛在监狱的接见窗口。”

    “他为什么去看你?给你送饭吗?”

    “敌友不分。该死,该死。”

  

    “他为什么讲话时老摇头?”

    “大概有康氏反应。”

    “哪里,准是八代祖传羊痫风。”

    “给我一根烟。”

    “没有。”

    “拜托,老朋友啦。”

    “签上来,让我批。”

    “你为什么如此穷凶极恶?”

    “予平日向不带烟,今日才有,须知人之初贵,每每烧得坐不住马鞍桥,最难交往,亦最难伺候。予何人也,岂敢例外。君若以往日之我待我,是君之误,君必大碰其钉子矣。稍有头脑,盍兴乎来!”

  

    “有刀子否?”

    “干啥?”

    “他讲得太好啦,我要杀身以报。”

    “看那个发言的小白脸,何等英勇!”

    “咬紧牙关拍,硬着头皮钻。”

    “说话要忠厚,你两人刻薄过甚。”

    “现代的人,只知道责备说实话的人,对那些做坏事的人,连碰都不敢碰,乃是‘绝物’,吾欲无言。”

    “天下虽然小,绝物却甚多,人喂他人参,他却当屎橛。”

    “我要去厕所,马上就来。”

    “不准,胀死可也。”

    “暂缓办理。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尤以值此冬防吃紧之际。吾已下令,将大门加锁,以免不肖之徒,借口外出,驾‘尿遁’而逃。”

  

    “不要交头接耳,扰乱军心,一个女人发言了。”

    “什么‘女人’?应说‘小姐’。”

    “她身体婀娜,双乳高耸,红唇乍破,皓齿初启,好不教人心魂荡漾也。诸君应稍安毋躁,听她说些什么,说不定是向我求婚哩。”

    “阁下光棍三十年,予深悯之。”

    “越看越爱,她是一个美人哩。”

    “美人?二十年前一美人。”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她的腔调很柔,柔到我心窝里。”

    “上帝,我的魂都被她勾去了,发言就发言,讲演就讲演,乱飞媚眼干什么?”

  

    “我看出苗头有点不对,又有人旱地拔葱,从座位上一拔而起。”

    “何不扑杀此獠?”

    “随他去,他上辈子准是一个哑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尔等大小臣工,讲的讲,写的写,乱七八糟,搞的什么名堂?惹得朕躬性起,把尔等装入毡袋,扔到河里喂吴郭鱼。钦此。”

    “上苍有眼,使贵朕躬终身当一小职员,若一旦为君,民无类矣。”

    “敝朕躬说话虽凶,行事甚松,尔等不必顾虑,尽管拥戴可也。钦此。”

  

    “会后去看《小母鸡》,我请客,如何?”

    “兄台,我与你前世无仇,今生无怨,干啥要苦苦谋害我?假设你看我不顺眼,可随时拉过去揍一顿,我连哎哟都不哎哟一声。”

    “是何道理?”

    “我虽其蠢如猪,但还没蠢到去看国产电影的程度。导演只会照相,演员只会哼唧,说话像宣读联合国文告,而且动不动就唱了起来,剧情幼稚得可笑,表情拙劣得可怖。一不小心,看了之后,会浑身起鸡皮疙瘩而死。兄台,求你念及二十年老朋友,饶

  了吧。”

    “不饶。”

    “我还不看日本电影,日本电影的男主角横眉怒目,一个一个凶得像欠他两千两银子。女主角哭哭啼啼,一个一个可怜得像在大庭广众之下刚挨过耳光,而且说话如喷火,受不了。”

    “那么,你喜欢看什么?”

    “美国西部武打片、侦探片,等而求其下,看看文艺片,但,不看悲剧。”

    “别的不说,你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竟不看中国电影,爱国心何在?须知无爱国心便是汉奸,当了汉奸就自然而然地人神共弃,满门处斩。小伙子,勉之乎?”

    “兄台,请你快处斩吧,我沐浴更衣,伸颈以待。”

  

    “此公哇啦哇啦,形同泻肚,似乎要决心把我们讲死。”

    “美国国会有疲劳讲演,一讲便是十二小时。”

    “假设我们讨论的是正经事,我宁愿听他讲上一年。”

    “写个便条给他,告诉他太太跟人跑啦。”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惟有忍耐,抗战到底。”

    “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山人心生一计。”

    “试略述之。”

    “山人以为:创立一个‘开会法’,规定凡是开会,发言时,都得金鸡独立———那就是说,一条腿站着,用不着按铃,也用不着规定时间,只要等他一条腿站得发酸,或是站不稳啦,自然会戛然而止。”

    “如果他不肯用一条腿呢?”

    “那他就是违法,人人得而诛之。”

    “如果他换腿呢?”

    “照诛不误。”

    “此计甚妙,公之头脑,似并不完全是狗屎也。”

    “予甚赞成。”

    “问题是,这个法律如何制定?”

    “恐怕要开一个会决定。”

    “我的娘,又要开会。”

    “只要此案通过,以后天下便太平了,再也没有人恐惧开会了。”

    “一言为定,就这么办,希提案人提出具体办法。”

    “再见!”

    “白白(bye-bye)!”

  
只看该作者 39 发表于: 2006-05-26
打翻铅字架(1)
作者 : 柏杨


  “真的,”那工头说,“天老爷看得最清楚,我如果把这故事归入恐怖的一类,准有人笑我故意夸张;如果把它当成一场滑稽剧,大概又有人以为我过甚其词了。我做的仿佛是一场奇异的梦,从一开始就不断地发现我是倒霉定了。”

    “快点讲呀!”张大了眼睛的人们催促他说。

    “我得先行请求一点,就是,你们必须相信我所讲的都是真实的,我虽然可以提出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证据———我这个故事的男女主角,到现在为止,还都乱蹦乱跳地活在我们这个城市里。但我仍坚持这个请求,因为,甚至于有时候,我都有点怀疑,那些人连我在内,是不是都患着一种夜游症。”

    “开始吧,你的废话太多!”角落里叫起来。

    “是这样的,”那工头说,“我从初中毕业时,因为家里很穷,没有办法继续升学,父亲就把我送进一家印刷公司当学徒。记得我第一天走进那家公司的时候,震耳欲聋的巨大机器和电光闪闪的制版厂,都是从前听都没听说过的奇怪玩意,使我生出很大的惊讶。我是被派到排字房做学徒的,我真遗憾当初没有被派到机器房,那就不会遭遇到现在要叙述的奇怪事情了。然而,无疑问地,我毕竟是被派到排字房,而且直到现在,已干了整整十五年,从三级学徒,靠着上帝的照顾和自己的血汗,升到今天的工头。我一直是非常愉快的,一直愉快到有一天———

    “那一天是魔鬼的日子,我应该感觉到左眼在跳才对。上班后不久,老板把我叫到他房间里。

    “‘这是一本原稿,’他没有等我站稳就把一包东西递给我,他说,‘最最速件,端阳节以前,一定出厂。’

    “‘来得及!’我回答说。

    “老板用一种不安的眼光看着我。

    “‘我有什么不对吗?’我说。

    “‘没有,’他从写字台后面走出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回答得很轻松,这使我担心。我们的雇主是一个很有名望的人,他交印的这些东西,在普通人看来,实在是不值得一个屁的。但他却连价钱都不还,我们要知道有名望的人总是十分难伺候的呀。’

    “我同意他的见解。

    “‘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错,’老板说,‘更别说错一个字了。假使你错了一个标点符号,或是错了一个字,公司就要赔偿出一个可怕的数目。而你,老弟,你也就等于被开除了。’

    “我像捧了一颗核子弹头似的,把原稿捧到排字房,然后把桌子上的东西统统拨开,提心吊胆地把它放下。凭我多少年的排字经验,看出那本原稿足有三百页十八万字之多。推测不出上面写的什么,我想,准是些什么皇帝诏书之类,否则不会严重到如此程度。记得去年排原子炉方程式时,微小的错误都可能关系到千万人的生命,也没有发生像今天这样如临大敌的场面。

    “我迟疑了很久,不敢打开,惟恐里面的文件使我的心脏破裂。当然,那一定是一部具有很大影响力的文件,如果不是皇帝诏书之类的话,准是一个神秘的巫术图谱,再不然就一定是一个魔法师的咒语。总之,我已确定了我面对着的,是一个非常惊险的镜头。

    “所有的工人,都屏声静气。他们紧张地围着桌子,眼睛瞪得比嘴巴张得还要大。我战战兢兢地翻开了第一页……

    “不知道是谁先吐了一口气。接着,霎时间,大家爆出足以使屋瓦都震动的哄堂大笑。

    “原来,原来是一本诗。

    “‘捡你们的字去!’我喊,我有一种要坐下来却被别人抽掉凳子的感觉。

    “晚上,我和安珍去四川小馆吃饭,那时我们还没有结婚,我不敢说她是如何的漂亮,但是我也不能虚伪地硬说她非常丑陋。我们的相爱使我骄傲,她的收入和她所受的教育都比我高,但她还是遇事顺从我,好像我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你似乎有什么心事?’在吃饭时,她问我。

    “我立刻否认。面对着如花似玉的美人,承受着她所赐给的全部爱情,而自己的口袋又不是十分窘迫,身体又强壮得像一条牛,我还会有什么心事呢?但是,她不相信,她说她从我的脸色可以看出我正在胡思乱想。她紧逼着,每一句话都像一个锋利的钩

  子,硬要从我脑子里钩出点什么。

    “‘能不能说出来?’她收回调侃的笑容说,‘如果不能的话,我不勉强,不过我再也不打算看见你了。还没有结婚,你就开始捣鬼。’

    “我可怜地直咽唾沫。假使为了一本诗集,而使我失去女朋友,我简直要和诗人一样的莫名其妙了。我就坦白地把上午所碰到的事告诉她。

    “‘太不值得你故意神秘了,’她抿起嘴说,‘不过我得警告你,诗人们都有点稀奇古怪的,你千万不要大意。每一个标点符号,每一个字都要弄妥当。假使你排错了,你会后悔得恨不得害一场伤寒。’

    “‘你说的话很像我们老板。’

    “‘这是我的经验,孩子,诗人都是很特别的。’

    “‘不要叫我孩子,谁告诉你诗人都是很特别的?’

    “‘没有人告诉我,’她说,‘而是我自己的体验。诗人即令并不真特别,也有点假特别。三首歪诗一发表,他的头发就不能再理,他说的话就必须疯疯癫癫,见了女人也就认为非爱上他不可了。’

    “我说:‘你再讲下去,诗人会敲断你的腿。’

    “‘不会的,孩子,我也认识一个诗人。’

    “我感觉到空气有点异样,我婉转地向她打听怎么和诗人打上了交道。

    “‘事情发生在半年以前,’她说,‘记得我们在新公园约会的那一次吧。我坐在椅子上等你,而你总是不来,我气得要走了,就在我刚站起来的一刹那,发现旁边放着一本书,大概是谁遗落下来的。一时好奇心冲动,就把它拿到手上,重新坐下,百无聊赖地翻着。’

    “‘什么书?’

    “‘诗。’

    “‘像小说上写的一样,你就如醉如痴地爱上那个诗人了。’

  “‘我很欣赏你的醋劲。’

    “我的脖子都粗了。

    “‘告诉你,’她说,‘那本诗叫《她的泪》,我看了两行,汗毛就开始一根一根往上竖。我知道,要是再看下去的话,我真要也流‘她’的泪了。这时候,一个瘦长的男人傍着我的身子坐下。’

    “‘天啊!’我叫道,‘我记起来我要揍的那个家伙了。’

    “‘就是他,他先向我送来一个微笑,随即向我表示那本诗是他的大作。我赶忙把书还给他,道了歉,又言不由衷地赞美了两句。于是,他立刻就看出我对他已经一见钟情,剩下的只是他肯不肯爱我的问题了。他就解释说,这诗集是他故意放在那里的,而他自己却远远地躲在那喷水泉后面瞭望着。他向上帝许下声泪俱下的滔天大誓,任何一个女人,只要第一个拿起他那诗集的,他就娶她为妻。后来,一个出过天花的女孩子拿起来了。’

    “‘他娶了她没有?’

    “‘废话,当然没有,因为诗人发现他的诚意还没有准确无讹地上达天廷,他就再度声泪俱下地重申他的誓言,一直等到我把那本书拿到手里。而我已是第五个人,他也一连串重申五次誓言了。于是,他就向我求婚,并且说,他从来还没有听过一个聪明的女孩子会拒绝一个诗人的求婚。我吓坏了,我要叫喊,我告诉他我的未婚夫马上要来,他是一个莽汉,以打架为常事的。正在纠缠着,恰巧你出现了,还在远处叫我,他才拔腿开溜。’

    “‘你那时候为什么拦住我?’我喊起来。

    “‘小声点。’

    “‘完了吧。’

    “‘没有。以后,他不断地找我,我只有躲着不见。但他还是每天都要寄给我一首诗,有的还是发表过的,他就连杂志一起寄来。’

    “‘你从没有给我讲过。’

    “‘我根本不当回事。’

    “‘诗呢?’

    “‘你到字纸篓里找吧!’她憨笑说。

    “‘最好拿来擦我的屁股。’

    “‘撒野!’

    “‘他叫什么名字?’

    “‘这关系着和你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人,我不能告诉你。’

    “我跳起来,‘好吧,’我说,‘我已经决心坐一辈子牢了,你不告诉我,我就扼死你。’

    “‘他,’安珍惊叫道,‘他,他叫许大闻。’

    “第二天我回到排字房,督促工人把昨天拣出来的铅字排版。我的心情和窗外的阴沉天气一样的窒息。盘算着手里的积蓄,我那时急需要一笔款项结婚。我和安珍订婚一年半了,如果再拖下去,如果她再碰到第二位多情的诗人,我就要招架不住了。我还差三千块钱,凭我的薪水收入,至少还得半年,多么长的时间啊!一层黑影聚集在心头,我烦恼地把身子塞进椅子,觉得兴趣索然。

    “正在这个时候,老板进来了,他是不常来排字房的,除非有一宗使他心魄都颤动的买卖。他首先询问那本诗集捡字的情形,跟着就提醒我,下星期五就是端阳节,只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了。

    “看我不愿意被开除的分上,我保证如期完成。等到老板用他那臃肿的腿,载走了他那向前英勇凸出的大肚皮之后,我也开始参加捡字。我拿了一张稿纸,走到铅字架旁边。

    “那张稿纸上的诗,是首《窗》:

    “‘齿———齿———齿———

    “‘牙———牙———牙———

    “‘狗的尾,

    “‘在灵魂的宫中哭。

    “‘哭,哭,

    “‘哭,哭,

    “‘哭,哭。’

    “感谢上帝赐给我坚强的身体,我没有什么异样的反应,勉强忍耐着,继续捡下去。但是,我不久就发现,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拜读现代诗人的白话诗了。说实在的,我当时真是巴不得被城隍爷抓到地狱里挨一顿臭揍。

    “下个星期二那一天,版已完全拼好,按照计划,当天付印,后天装订,晚上就可先送一部分到书刊联合发行所了。由印刷公司直接送到发行所,也是合约规定,为的是好使这本名著能在端阳节的一早,就和千万个命中注定的读者们见面。

    “当我正要往机器房送版的时候,一个人从窗口把他那细长的脖子伸进来,打听谁是工头。我招呼了他,让他进来。他很严肃地声明他就是那本诗集的作者,我不由得大吃一惊。在我的想像中,有地位的人一定是一位满脸流着福气的富翁。可是我对面的这位诗人,好像刚从监狱里脚底抹油的囚犯,要不是他的态度还镇静,我真要向警察局通风报信了。

    “他的来意是,他还要加上一个扉页。叫我马上排出,我当然遵命办理,并且为了表示对雇主非常热心服务起见,马上就去拣字。我习惯地一面低头看原稿,一面向铅字架伸出我的右手。

    “‘谨将此诗集,献给至爱我的安珍!’

    “我的右手缩不回来了,火山在心头爆发。我踉跄地走到他跟前,他刚把笔插回口袋,在那里吸着一支最名贵的纸烟。

    “‘先生,’我说,‘安珍是一位小姐?’

    “‘当然,’他用嘴角撩起微笑,‘是的,我的女朋友。’

    “‘我想,一定是一位不平凡的小姐。’

    “‘当然不平凡,漂亮,聪明,’他眼睛里露出一种谈到心爱的私有物那样的神色,‘我们的相识是非常罗曼蒂克的,当她读到我的第一本诗集《她的泪》的时候,她便爱上了我。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读了诗就爱上诗人,本来是文学史上屡见不鲜的最最平常的佳话,我当然一点也不惊奇。不过,我之所以接受她的爱,并不一定是因为她在许多追求我的小姐群中更为幸运,而是我特别喜欢她的小嘴。她的小嘴,是典型的樱桃小口。’

    “‘你真好运气。’

    “‘我的运气不坏,我几乎每天都要为她写一首诗。只是,听说她有一个很庸俗粗暴的男朋友,是一个干什么下贱工人的,死缠着她,使我的心灵很痛苦。我已经在诗中暗示她摆脱那个人了。’

    “‘你叫什么名字?’

    “‘啊!’他愣了一下。

    “‘我只是请教。’

    “‘云凤。’他因为我不知道他就是大诗人而不高兴。

    “‘我想问你的本名。’

    “‘许大闻!’

    “‘朋友,’我把外套脱掉说,‘你本来只心灵很痛苦,现在,你身体也要开始很痛苦了。’

    “没有等他开口,我就一拳击中他的下巴,他那风雅的身子马上便跟着风雅的椅子仰面朝天。他好容易爬起来,我再飞出一拳。大概他身上诗人的气质传到我身上的缘故,我也和他同样地发了疯,我号叫着,一直打到我觉得一个沉重的铅字架砸到我头

  上。

    “同伴们用冷水把我浇醒,诗人已不知去向,听说他一面破口大骂,一面狼狈逃走了。清查战果,才发现所有拼好的版全被打散。尤其糟的是,所有的铅字架也都被打翻在地,好像刚遭受到猛烈的台风扫掠。估计了一下,如果要恢复原状,至少需要两个星期。

    “就在大家面面相觑的当儿,机器房来了电话,催促快点送版。

    “这真是一个难题,我顾不得我的头还在发痛,就发愁起如何善后的问题了,我万分地后悔,我是应该把他拖到院子里再揍他的。不过,后悔不能解决困难,上帝也没有办法在两小时之内排出一本书,我知道我是完蛋定了。我想,我不能白白地完蛋,我要报复。

    “‘你们这些呆瓜,’我喊道,‘马上排版。’

    “‘怎么排呀?老天。’

    “‘弯下你们的腰,伸出你们的手,到铅字堆上抓吧,抓多少算多少,只要分行排就可以,快一点,不要用脑筋,不要用眼睛,只要用手。’

    “大家惊奇地看着我。

    “‘看什么?’我咆哮说,‘你们尽管把自己当成诗人好了。’

  “两个小时后,机器房又来了电话。

    “‘请问一声,’电话里说,‘看样子你们送来的版有点不大对劲。’

    “‘你们懂什么?’我吼道,‘那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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