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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求婚记》--让人捧腹。。。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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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2006-05-15

                                                                 求婚记1

       我这个人,和普通人不一样,我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平凡,可是却有一颗非常不平凡的内心,不但脑筋灵活,而且坚毅卓绝,英勇超群。这些,你在我向张暖玉小姐求婚这件事上,可以充分地得到证明。

  当我准备去张暖玉家,向她那最受人尊敬的老太爷,提出结婚请求的时候,仅在化妆上,就足足用了三个钟头。刮胡子是最麻烦的了,我恨不得刮得像根本没有胡子一样,结果,  
平白在颔下刮了两三条刀口,涂了一阵牙粉之后,才算定了血痂。然而最使人心乱如麻的不止这些,那个该死的理发店显然不够高级,有一根头发竟标枪似地往上直翘,我咬牙拔了去,第二根头发被带起来了,我又拔了去。最后,我只好重新往上抹凡士林。因为,我看出,要是一直往下拔的话,我会变成秃子的。

  穿衣服、结领带、擦皮鞋、照镜子……凡是男人们求婚时的种种必要措施,我都一一如仪。并且,为了使我那灰败的脸色能显得红润一点,在临上三轮车的一刹那,仍跳了下来,飞快地奔回宿舍,倒杯滚水,一口气服下十二粒多种维他命丸。大概滚水滚得太厉害的缘故,我烫得大跳大叫。要不是我厉声把拥在门口看热闹的孩子们骂走,简直不容易再爬上三轮车。

  然而,二十分钟后,当我敲张暖玉家的大门时,紧张情绪已大为减低。当我被领进那间所谓客厅的破烂房子时,我的紧张情绪更飘荡得无影无踪。当我弄清楚站在我面前的那个老头儿竟是张暖玉的父亲时,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原来,像张暖玉那么一位美女,竟生长在这么一个贫贱家庭!我敢发誓,我当时确实下定决心,不要露出看不起他的神色,可是我却怎么都恢复不了从前那份敬畏的心情。

  “晚安,请坐。”老头儿说。

  “啊,老……老先生,令爱呢?”

  我本来早在肚子里打好草稿,要叫他老伯的。可是,看他那副穷斯滥矣的模样,我的高贵人格使我不能那样张口。

  “她还没有回来。”

  “哦,”我说,“我愿意把我的来意通知你。”

  “好极了,说吧。”

  老头儿给我端茶,我很大方的点头,表示嘉许。他双手递给我纸烟,我用两根手指很熟练地轻轻夹过,再用优美的姿态端详了一下,果然是一支新乐园。我拼命忍耐,不让鼻子发出声音,然后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我那乌木烟盒,取出我的黑猫牌。

  “吸一支好的洋烟吧。”我礼貌地给老头儿。

  “我不会,”老头儿尴尬地说,“实在对不起。”

  “没有关系,”我安慰他,一面在鞋底把火柴划亮,用一种不容误解的声调说,“我平常不大吸中国烟。”

  老头儿大吃一惊,我知道苗头很好了。

  “关于令爱的事,”我燃着烟说,“我和她已经有很深厚的感情,那是纯洁的爱,她爱我,我也爱她。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到府上来,真是十二万分的抱歉。”

  老头儿张大着嘴,他显然被我这一段动人的演说慑住。

  “像我这样的人,薪水虽然只有三百块钱,可是,加上出差费、过节费、防空费、加班费、年糕费、月饼费、四季郊游费、照相费、厕所草纸费、袜子修补费、茶杯缺口镶金费、跳舞学步费、娇妻娘家地板打蜡费、扑克费……等等,一个月总在四千元以上。”

  “你在什么单位做事呀?”老头儿结巴地说。

  “当然是公营事业,普通公教人员能这样吗?”

  “不对吧,”他怀疑说,“现在是同工同酬了,薪水津贴和普通机关是一样的了。”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永远办不到的,要办到,中国老早就强了,我们公营事业就是有这种好处,反正是小民的冤枉钱。”

  “不公平。”

  “公平?老先生,”我教训他说,“在中国,只有幸运不幸运,没有公平不公平。我们不谈这些,言归正传。关于交际,关于和上级拉拢,我都说得过去。也正因为如此,麻烦就一天比一天多了,女孩子简直要挤破门。本来,像我这样的青年才俊,哪个女孩子能不一见倾心呢?不过,我却虚怀若谷,特地来看看你,给你一个优先的机会。”

  “有趣。”老头儿微笑说。

  “不是有趣无趣问题,而是现实问题。像你们这种比较穷苦家庭的女儿,一定要找一个比较富有一点的女婿才好。而我,我有充足的力量担负你们全家的生活费用。如果你找一个普通公教人员做女婿,他连自己都养不起,岂不教你女儿活受罪吗?别听那些别有用心的小伙子喊叫恋爱神圣和安贫乐道的话。没有钱,恋个屁爱,我这完全是为你着想。”

  老头儿的脸变紫,我知道他开始自惭了。

  “论学问,”我继续发表灼见说,“不瞒你,我是高中毕业,可是,你不要板面孔呀,我马上就要出去到美国留学了呀。中国的大学,我是死也不肯读的。我父亲因为在社会上相当有地位,早就要送我出去的。现在更好了,限制中学生出国的法令被搞垮了,我正在办手续,等你一答应我和令爱的婚事,你女儿就可以跟我出国。半年以后,在你们中国报纸上登载一则启事,由我父亲和你出面。唉,你不要怕配不上,我父亲一向是恤老怜贫的。启事上说:‘某月某日,小儿小女在美国华盛顿大学———假定是华盛顿大学吧,在华盛顿大学教堂举行结婚典礼,请拿文逊·A·斯爬尔斯牧师福证。’天!你看,多光彩,多荣耀,你家祖坟上都会冒出青烟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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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5-15 23:16:26编辑过]
只看该作者 1 发表于: 2006-05-15

                             求婚记2

  老头儿的胡子翘着,我知道他太感动了。

  “你知道,”我说,“我告诉你一个从不肯告诉别人的秘密。当一个中国人,如果不去美国镀一趟金,有什么前途?只要用脚踏踏美国的泥巴,管他妈的弄些什么名堂,回来就是统治阶级,懂吗?统治阶级的意思就是飞黄腾达,懂吗?飞黄腾达的意思就是又做官,又有钱,又可以管别人,又可以向别人训话,懂吗?好了,你想你把女儿嫁给一个没有去过美国  
的中国人,有什么用?你能够住洋房?坐汽车?冒充老太爷吗?”

  老头儿的眼睛开始鼓起来了。

  “哎呀,”我吐出烟圈,用来扰乱他的视线,“老先生,你不能以貌取人呀。我虽然一脸麻子,可是我的心是最最美丽不过的呀,这就是价值连城的‘内在美’,千金买不来的呀。几粒并不太显著的麻子关什么紧呢,只要人好就是了。老先生,怎么,你又在盯我的鼻子?我知道我的鼻子有点塌……至于说到我这豁嘴唇……”

  老头儿又打量我的身材。

  “关于身材,”我连忙声明说,“我的身材并不算矮,我敢保证,如果令爱和我站在一起,她也不见得会比我高多少。不过,我也不必再详细为你分析了,也不必在历史上找什么根据了,刚才我说的那一段‘内在美’的理论,你一定完全了解,是吗?你一

  定完全佩服的。”

  老头儿的脸又在变青,我知道他已五体投地了。

  “到此为止,”我大喜过望,把纸烟屁股在烟盘里缓缓按灭说,“你这个当父亲的真不错,我也有一个好父亲。你明白,我父亲虽然没有大学毕业,可是,他从小就搞进一个什么派系里去了,并且很活跃,所以能把我弄到美国。此时此地去美国,谈何容易,但我父亲有的就是这种办法,他现在已是政府的高级官员。要不是他的顶头上司,那个叫张达礼的老混账董事长,硬说他人品不正,故意破坏他,他老早就升副座啦。我说呀,我回去跟我父亲讲讲,把你也介绍到公营事业机关里去,再不,弄个什么委员、顾问之类的官儿,怎么样?”

  “啊,”老头儿开口说,“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李进及。”

  老头儿颊上的筋忽然抽动。

  “你大概知道了吧,他的名字经常上报的。”

  “你知道我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怎么不知道,叫张暖玉。”

  老头儿仰头大笑起来。

  他虽然是我未来的泰山,我也无法原谅他这种没有受过教育的粗野行为。我正打算予以严正斥责,一辆汽车分明在门口停住,我就自动合上嘴巴,难道这种人家也有坐汽车的朋友?可是,大门开处,一个西装穿得比我还要漂亮的年轻人,挽着一个美丽女郎走进来。

  “爸爸,”他们一齐叫,接着喊说,“哦,有客人!”

  我忽然感觉到不对劲,张暖玉是没有兄弟姐妹的呀。

  “来,我来为你们介绍,”老头儿说,“孩子们,”然后指着我,“这位是李进及的儿子。”

  我的脊梁像被一个可怖的巨灵之掌抓住。

  “我叫张达礼,就是你刚才骂的那个老混账董事长。”老头儿自我介绍说。

  轰的一声,我的眼睛冒出火星,天地都在旋转。

  “孩子们,”老头儿──不,是老太爷,他说,“坐下来吧。我现在把这位李先生的来意,和他来到这里以后的一番话,重述一遍。如果说得不对,还请我们这位以未来统治阶级自居的客人改正。我所以要重述一遍的理由,为的是,我希望你们看看他这个活榜样,而以此为戒。”

  我的头上像挨了七八块大砖头,我乞求,我干号,并且,我还努力压迫我的泪腺,希望挤出几滴真正的眼泪。可是,一切都挡不住老太爷的意志。他终于很从容地重述了一遍。立刻,从那一男一女的口中爆出哄堂的笑声,我简直浑身抖得像缝纫机。

  “张暖玉?”那女郎恍然说,“你是不是叫李文士?”

  “是,小姐。”我哭丧着脸。

  “你就是那个死缠活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李文士?你没有到水盆里看看你这副猥琐模样?”

  上天见罚,我的肚子忽然痛得要命。

  “怪,”青年说,“你跑到我们家干什么?”

  “告诉你,”女郎叫,“我们住的是五常街,张暖玉住的是武昌街,门牌虽一样,街道却错了,真是又蠢又丑的吊死鬼。”

  我跳起来,用拳头打自己的脸,捶自己的胸,又诅咒那个丧尽天良的三轮车夫。

  “看你这个样子,”老太爷说,“送他回去,告诉他爸爸,教他爸爸好好管教他。”

  “老伯……”我按着肚子鞠躬。

  “闭嘴,”年轻人大怒说,“你爸爸才有资格喊老伯,回去问问老李,看是不是。他隔几天都要来表演一番婢膝奴颜,别以为我们看不出。不过,我们不吃这个。”

  “少讲些,”老太爷说,“用车子送他回去。”

  我更是鞠躬如捣蒜,又用劲拔我的腿,而我的腿却像陷在泥沼里,费了好久时间,才拔起来,大少爷———那位年轻人,拖着我,像拖木头似地往外拖,一直拖到汽车旁边。

  “怎么,”大少爷喝道,“你真的等我开车送你呀,别做梦了,还不快滚。我警告你,你以后再去缠张暖玉,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你知道,”我说,“我告诉你一个从不肯告诉别人的秘密。当一个中国人,如果不去美国镀一趟金,有什么前途?只要用脚踏踏美国的泥巴,管他妈的弄些什么名堂,回来就是统治阶级,懂吗?统治阶级的意思就是飞黄腾达,懂吗?飞黄腾达的意思就是又做官,又有钱,又可以管别人,又可以向别人训话,懂吗?好了,你想你把女儿嫁给一个没有去过美国  
的中国人,有什么用?你能够住洋房?坐汽车?冒充老太爷吗?”

  老头儿的眼睛开始鼓起来了。

  “哎呀,”我吐出烟圈,用来扰乱他的视线,“老先生,你不能以貌取人呀。我虽然一脸麻子,可是我的心是最最美丽不过的呀,这就是价值连城的‘内在美’,千金买不来的呀。几粒并不太显著的麻子关什么紧呢,只要人好就是了。老先生,怎么,你又在盯我的鼻子?我知道我的鼻子有点塌……至于说到我这豁嘴唇……”

  老头儿又打量我的身材。

  “关于身材,”我连忙声明说,“我的身材并不算矮,我敢保证,如果令爱和我站在一起,她也不见得会比我高多少。不过,我也不必再详细为你分析了,也不必在历史上找什么根据了,刚才我说的那一段‘内在美’的理论,你一定完全了解,是吗?你一

  定完全佩服的。”

  老头儿的脸又在变青,我知道他已五体投地了。

  “到此为止,”我大喜过望,把纸烟屁股在烟盘里缓缓按灭说,“你这个当父亲的真不错,我也有一个好父亲。你明白,我父亲虽然没有大学毕业,可是,他从小就搞进一个什么派系里去了,并且很活跃,所以能把我弄到美国。此时此地去美国,谈何容易,但我父亲有的就是这种办法,他现在已是政府的高级官员。要不是他的顶头上司,那个叫张达礼的老混账董事长,硬说他人品不正,故意破坏他,他老早就升副座啦。我说呀,我回去跟我父亲讲讲,把你也介绍到公营事业机关里去,再不,弄个什么委员、顾问之类的官儿,怎么样?”

  “啊,”老头儿开口说,“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李进及。”

  老头儿颊上的筋忽然抽动。

  “你大概知道了吧,他的名字经常上报的。”

  “你知道我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怎么不知道,叫张暖玉。”

  老头儿仰头大笑起来。

  他虽然是我未来的泰山,我也无法原谅他这种没有受过教育的粗野行为。我正打算予以严正斥责,一辆汽车分明在门口停住,我就自动合上嘴巴,难道这种人家也有坐汽车的朋友?可是,大门开处,一个西装穿得比我还要漂亮的年轻人,挽着一个美丽女郎走进来。

  “爸爸,”他们一齐叫,接着喊说,“哦,有客人!”

  我忽然感觉到不对劲,张暖玉是没有兄弟姐妹的呀。

  “来,我来为你们介绍,”老头儿说,“孩子们,”然后指着我,“这位是李进及的儿子。”

  我的脊梁像被一个可怖的巨灵之掌抓住。

  “我叫张达礼,就是你刚才骂的那个老混账董事长。”老头儿自我介绍说。

  轰的一声,我的眼睛冒出火星,天地都在旋转。

  “孩子们,”老头儿──不,是老太爷,他说,“坐下来吧。我现在把这位李先生的来意,和他来到这里以后的一番话,重述一遍。如果说得不对,还请我们这位以未来统治阶级自居的客人改正。我所以要重述一遍的理由,为的是,我希望你们看看他这个活榜样,而以此为戒。”

  我的头上像挨了七八块大砖头,我乞求,我干号,并且,我还努力压迫我的泪腺,希望挤出几滴真正的眼泪。可是,一切都挡不住老太爷的意志。他终于很从容地重述了一遍。立刻,从那一男一女的口中爆出哄堂的笑声,我简直浑身抖得像缝纫机。

  “张暖玉?”那女郎恍然说,“你是不是叫李文士?”

  “是,小姐。”我哭丧着脸。

  “你就是那个死缠活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李文士?你没有到水盆里看看你这副猥琐模样?”

  上天见罚,我的肚子忽然痛得要命。

  “怪,”青年说,“你跑到我们家干什么?”

  “告诉你,”女郎叫,“我们住的是五常街,张暖玉住的是武昌街,门牌虽一样,街道却错了,真是又蠢又丑的吊死鬼。”

  我跳起来,用拳头打自己的脸,捶自己的胸,又诅咒那个丧尽天良的三轮车夫。

  “看你这个样子,”老太爷说,“送他回去,告诉他爸爸,教他爸爸好好管教他。”

  “老伯……”我按着肚子鞠躬。

  “闭嘴,”年轻人大怒说,“你爸爸才有资格喊老伯,回去问问老李,看是不是。他隔几天都要来表演一番婢膝奴颜,别以为我们看不出。不过,我们不吃这个。”

  “少讲些,”老太爷说,“用车子送他回去。”

  我更是鞠躬如捣蒜,又用劲拔我的腿,而我的腿却像陷在泥沼里,费了好久时间,才拔起来,大少爷———那位年轻人,拖着我,像拖木头似地往外拖,一直拖到汽车旁边。

  “怎么,”大少爷喝道,“你真的等我开车送你呀,别做梦了,还不快滚。我警告你,你以后再去缠张暖玉,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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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5-15 23:17:36编辑过]
只看该作者 2 发表于: 2006-05-15

                                       求婚记3

我发誓再也不敢了,又很忏悔地哭了一阵。然后,觑个空,撒腿就跑。

  ……

  现在,我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之所以入院,是因为到了后来,我的肚子痛得实在太难受的缘故,经过医生检查,才发现我在服多种维他命丸的时候,仓皇间抓错了瓶子,以致  
服下的竟是毒蟑螂用的红药球。

  不过,我最伤心的,还是当人们获知我这次悲惨的遭遇时,竟没有一个道德之士,肯为我扼同情之腕的。所以,虚心检讨这次的结果,我不得不纠正自己的错误,那就是下次再向别人求婚时,无论如何,必须先把马路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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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5-15 23:18:34编辑过]
只看该作者 3 发表于: 2006-05-15

                                                 李义守1

  时代在变,现在是“尊师重道”时代了。报纸上出特刊,学生们开大会,大人物们演讲,连公卖局也把香烟打九折,准许每个教员“备文趋购”十包。官恩如此浩荡,使得身为师表的人,除了感激涕零、不知所云外,简直还有点坐不住马鞍桥的趋势。

  所以,当我发现报上登有征求家庭教师的广告时,不由得怦然心动,立刻写了一封应征信去。

 
  五天之后,回信来了。信上是这样写的──

  “查台端资格,尚无不合。希于本月8日,在家等候面洽,切勿外出,至于自误,为盼。即祝,教安。李启。”

  8日那天一早,我就沐浴更衣,严坐以待。下午五点钟光景,随着一阵剧烈的敲门声,一个彪形大汉跨了进来。

  “我是李公馆派来的。”他说。

  我连忙介绍自己。

  “老钱,”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现在可以跟我去到差了。”

  这简直是喜从天降,我说:“我得收拾一下行李。”

  “用不着,”他摇头说,“公馆里什么都有。”

  等到我提着装洗脸用具的小包,跟着他钻进汽车,立刻被这个最最流线型的家伙弄得飘飘欲仙。

  “请问,”我说,“您贵姓?”

  “孙威。”

  “主人呢?”

  “我们的老爷,叫———李义守。”

  天!李义老!太伟大了,太伟大了!记得教师节那天的纪念会上,他讲演讲到师道凌夷的时候,止不住痛心疾首,声泪俱下。讲到如何尊师重道的时候,更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把听众感动得当场就有好几个人,宣誓永远献身教育工作。我暗自庆幸我的幸运,能碰到这么一位好的学生家长。

  车子忽然在一家医院门前停住,我正要发问,孙威已把我推下来。

  “干什呀?”我叫。

  “检查身体。”

  于是,整整两个钟头,我像一个国产片电影明星似的,表演了各式各样,却尽都是些教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姿势。

  “他有肺病吗?”末了,孙威盘问说。

  “没有。”医生翻动记录。

  “扁桃腺怎么样?”

  “正常。”

  “头上生没生虱子?”

  “还干净。”

  “牙呢?”

  “结实。”

  “多重?”

  “六十二公斤。”

  我忽然觉得我是一个被什么魔法师变成的驴子,现在被牵到市场拍卖了。不由得大喊一声,跳了起来。

  “哎呀,”孙威赶紧嚷道,“他的神经?”

  “请放心,都是第一等货色。”

  孙威把我抓进汽车。我挣扎着,声明我不干这份差事了,可是没有用,汽车已在风驰前进。

  穿过繁华的大街,穿过寂静的郊区,最后,穿过警卫森严的别墅大门。

  我被领进客厅,这客厅豪华得照眼,连窗帘都闪闪发光,一个妙龄少妇正歪在沙发上看电影画报。孙威抢前几步,把我的身体检查表递上,她看了一下,点点头。然后,她脸上故意地露出使我安心的笑容,一面低声吩咐了孙威几句。孙威退出去了,我手足失措地站在那里。

  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我一眼就认出他正是最力主尊师重道的李义老。

  “好极了,迷死脱(Mr.)钱,”他没有让我坐下,也没有和我握手,只用一种优美的动作摸着自己的肚皮,两眼盯着我,仿佛我现在正是他的听众,“你愿意从事世界上最神圣的教育工作,我十二万分地佩服和崇敬。至于你的月薪,暂定为一百元……”他把语气加重,“一百元虽不够买一双皮鞋,可是我这里还供膳宿。况且,这不过只是试用。三个月后,假使你表现得不错,我会给你加钱的。你教的是我第十三个孩子,今年六岁。”

  一个手拿弹弓的孩子跑了进来。

  “妈咪!”他奔向那妙龄少妇。

  我这个可怜的脑筋开始画问号了。爸爸六十多岁,妈妈二十多岁,第十三个孩子六岁,我不懂。

  “你就住在孩子的房间里,”李义老吩咐我说,“晚上,还得请你特别照顾,哎哟,儿呀,来见老师。”

  “我考你,老师,”孩子仰起脸说,“你什么大学毕业的?”

  “啊!我,我是师范学校。”

  “嘻,嘻!”

  孩子扭头跑掉了。我感到十分尴尬,立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在满脸通红,不提防,后脑勺突然挨了猛烈的一击,一块石子落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立刻觉得头骨已碎,脑浆已崩裂出来了,一步没有站稳,就栽倒在地,耳边还听见我的学生———小少爷的拍掌大笑。

  “爸爸,”他喊道,“看我的弹弓准不准?”

  好久,好久,我才悠然还魂。电灯已亮了,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李义老两个人。

  “我不干了。”我爬起来叫。

  “迷死脱钱,”李义老表示抱歉说,“我加你一百二十元一个月。”

  孙威跑进来把我拖出去。晚饭的时间到了。在另外一间房子里,五个西装笔挺的人早已团团坐好,气派高雅得仿佛是祀孔大典时的嘉宾,我暗暗地向孙威打听他们都是谁。

  “我来介绍,”他嚷道,“这位是周司机,这位是武管家,这位是郑账房,这位是王卫士,这位是冯卫士,”他拍拍自己的胸脯,“在下,孙卫士,一等一级的卫士,”然后,手指伸向我,“这位是新请来的老师,迷死脱钱,医生批准的好货色。”

 

  所以,当我发现报上登有征求家庭教师的广告时,不由得怦然心动,立刻写了一封应征信去。

 
  五天之后,回信来了。信上是这样写的──

  “查台端资格,尚无不合。希于本月8日,在家等候面洽,切勿外出,至于自误,为盼。即祝,教安。李启。”

  8日那天一早,我就沐浴更衣,严坐以待。下午五点钟光景,随着一阵剧烈的敲门声,一个彪形大汉跨了进来。

  “我是李公馆派来的。”他说。

  我连忙介绍自己。

  “老钱,”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现在可以跟我去到差了。”

  这简直是喜从天降,我说:“我得收拾一下行李。”

  “用不着,”他摇头说,“公馆里什么都有。”

  等到我提着装洗脸用具的小包,跟着他钻进汽车,立刻被这个最最流线型的家伙弄得飘飘欲仙。

  “请问,”我说,“您贵姓?”

  “孙威。”

  “主人呢?”

  “我们的老爷,叫———李义守。”

  天!李义老!太伟大了,太伟大了!记得教师节那天的纪念会上,他讲演讲到师道凌夷的时候,止不住痛心疾首,声泪俱下。讲到如何尊师重道的时候,更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把听众感动得当场就有好几个人,宣誓永远献身教育工作。我暗自庆幸我的幸运,能碰到这么一位好的学生家长。

  车子忽然在一家医院门前停住,我正要发问,孙威已把我推下来。

  “干什呀?”我叫。

  “检查身体。”

  于是,整整两个钟头,我像一个国产片电影明星似的,表演了各式各样,却尽都是些教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姿势。

  “他有肺病吗?”末了,孙威盘问说。

  “没有。”医生翻动记录。

  “扁桃腺怎么样?”

  “正常。”

  “头上生没生虱子?”

  “还干净。”

  “牙呢?”

  “结实。”

  “多重?”

  “六十二公斤。”

  我忽然觉得我是一个被什么魔法师变成的驴子,现在被牵到市场拍卖了。不由得大喊一声,跳了起来。

  “哎呀,”孙威赶紧嚷道,“他的神经?”

  “请放心,都是第一等货色。”

  孙威把我抓进汽车。我挣扎着,声明我不干这份差事了,可是没有用,汽车已在风驰前进。

  穿过繁华的大街,穿过寂静的郊区,最后,穿过警卫森严的别墅大门。

  我被领进客厅,这客厅豪华得照眼,连窗帘都闪闪发光,一个妙龄少妇正歪在沙发上看电影画报。孙威抢前几步,把我的身体检查表递上,她看了一下,点点头。然后,她脸上故意地露出使我安心的笑容,一面低声吩咐了孙威几句。孙威退出去了,我手足失措地站在那里。

  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我一眼就认出他正是最力主尊师重道的李义老。

  “好极了,迷死脱(Mr.)钱,”他没有让我坐下,也没有和我握手,只用一种优美的动作摸着自己的肚皮,两眼盯着我,仿佛我现在正是他的听众,“你愿意从事世界上最神圣的教育工作,我十二万分地佩服和崇敬。至于你的月薪,暂定为一百元……”他把语气加重,“一百元虽不够买一双皮鞋,可是我这里还供膳宿。况且,这不过只是试用。三个月后,假使你表现得不错,我会给你加钱的。你教的是我第十三个孩子,今年六岁。”

  一个手拿弹弓的孩子跑了进来。

  “妈咪!”他奔向那妙龄少妇。

  我这个可怜的脑筋开始画问号了。爸爸六十多岁,妈妈二十多岁,第十三个孩子六岁,我不懂。

  “你就住在孩子的房间里,”李义老吩咐我说,“晚上,还得请你特别照顾,哎哟,儿呀,来见老师。”

  “我考你,老师,”孩子仰起脸说,“你什么大学毕业的?”

  “啊!我,我是师范学校。”

  “嘻,嘻!”

  孩子扭头跑掉了。我感到十分尴尬,立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在满脸通红,不提防,后脑勺突然挨了猛烈的一击,一块石子落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立刻觉得头骨已碎,脑浆已崩裂出来了,一步没有站稳,就栽倒在地,耳边还听见我的学生———小少爷的拍掌大笑。

  “爸爸,”他喊道,“看我的弹弓准不准?”

  好久,好久,我才悠然还魂。电灯已亮了,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李义老两个人。

  “我不干了。”我爬起来叫。

  “迷死脱钱,”李义老表示抱歉说,“我加你一百二十元一个月。”

  孙威跑进来把我拖出去。晚饭的时间到了。在另外一间房子里,五个西装笔挺的人早已团团坐好,气派高雅得仿佛是祀孔大典时的嘉宾,我暗暗地向孙威打听他们都是谁。

  “我来介绍,”他嚷道,“这位是周司机,这位是武管家,这位是郑账房,这位是王卫士,这位是冯卫士,”他拍拍自己的胸脯,“在下,孙卫士,一等一级的卫士,”然后,手指伸向我,“这位是新请来的老师,迷死脱钱,医生批准的好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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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5-15 23:19:43编辑过]
只看该作者 4 发表于: 2006-05-15
                        李义守(2)
   “妙,”他们哗然喊出由衷的欢迎说,“又多了一个打沙蟹(扑克牌)的伙计。”

  一面吃饭,孙威告诉我:“老钱,你这个老师是当定了,刚才小少爷打了你一弹弓,你没发脾气,我们夫人就看出你是一位道德高尚、学问深奥的老师。你别嫌钱少,连我们刚来的时候,也是一百块钱起薪哩。你只要伺候小少爷,让他欢喜,还怕赶不上我们弟兄?”  

 
  饭罢,孙威领我到小少爷的寝室,也就是我的寝室。一进门,就看见小少爷正蹲在墙角,在柜子下摸东西。

  “你来得正好,老师,”他说,“快给我掏皮球。”

  我犹豫了一下,想不出抗命的理由,只好也蹲下来,把手伸进去。说时迟,那时快,“啪”的一声,大概是毒蛇的巨牙噬进骨髓,我痛得浑身发抖,急忙把手缩回,手上却带出一个预先布置妥当的老鼠夹。小少爷在旁边哈哈大笑,我呢,我不禁杀猪般地叫起来。

  叫了一会儿之后,我努力地忍住疼痛,摸出纸烟,打算藉尼古丁麻醉一下。

  “爸爸,爸爸!”谁知道小少爷却忽然惊恐地大叫大喊,好像刚才被夹的不是我而是他,“快来呀,快来呀!”

  我的叫声没有人理,可是小少爷的叫声,反应却十分迅速。霎时间,李义老撞进来,妙龄少妇也跟着撞进来,搂住小少爷直叫心肝。

  “爸爸,”小少爷委屈万状地指着我,“你看,他在这里吸烟。”

  妙龄少妇得救似地吐了口气,我偷偷地把烟熄掉,握在手里。

  “迷死脱钱,”李义老瞟了我一眼,我犯罪似地低下头,“我不希望一个为人师表的人染有这一类不良的嗜好。不过,你一定不能改正的话,我也不坚决反对。只是请你到吸烟室去吸,吸烟室就在隔壁,孙威会告诉你的。”

  我狼狈地连连点头。

  “哦,”李义老忽然想起说,“你刚才闹的什么?”

  我哭丧着脸把小少爷的恶作剧说出来,并伸出我那红肿淤血的手指,我想至少可以听到几句安慰的话。

  “这个,”李义老把眉头皱着,有点不耐烦,“迷死脱钱,”他说,“你已叫了好久,而我并没有干涉你,已经很够民主了。什么事情,都要适可而止,不必老是追究。明白吗?年轻人。”

  我手指痛得无法回答。

  “老师呀,”少妇开口了,娇滴滴地,“我把孩子交给你了,临睡时记着替他洗澡,脚趾缝里要擦干净。”

  小少爷随着爸妈,蹦蹦跳跳走了。我觉出我的脸色铁青得难看。

  可是,更可怕的事却发生在夜间。

  小少爷睡得像一具小僵尸。窗上时隐时现的月光,像孔丘先生的幽灵在眨眼。

  我怎么都睡不着,正在辗转反侧,陡地,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口响起来,一个庞大的人影投到墙壁上。我的热汗马上变成冷汗,尤其是当那个庞大人影的魔掌伸向小少爷的床上时,我简直要瘫痪了。我本能地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是“四书五经”,因为,在目前,“经”的力量很大,对人,可以升官发财;对鬼,当然可以避凶趋吉。果然,念不上两句,庞大的人影就被念跑了,房中静悄悄的,一点没有异样。我爬起来到小少爷的床前一看,他睡得正甜。

  然而,当我再躺下不久,那个轻微的脚步声又响了,分明一个人在蹑手蹑脚地走动。我鼓起勇气瞟了一下眼角,只看见孙威挂着白朗宁手枪,正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我吓得手指也不痛了,又觉得眼前一黑……

  呼唤的声音把我惊醒。

  “迷死脱钱,”我发现,李义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在我的床头,他穿着华贵的睡衣,更把他衬得像油画上的人物,“我刚才忘记吩咐你,你应该每隔十分钟起来替孩子擦汗。”

  说罢,等我表示过惊讶之后,才昂首而去,那昂首的姿势是属于不同凡品之类的。

  “这是怎么回事呀!”我呻吟说。

  “老兄,”孙威解释说,“今天轮到我值班查夜。知道吧,连老爷夫人的房间都不关门,都要查的。查到你这里,看见小少爷头上有汗珠,第一次我替你擦了;第二次,我不得不报告老爷。你睡得真死,叫了半天你才醒。”

  这真是名副其实最可怕的一夜。我这个当老师的,一共起来三十六次,来服侍我的学生,除了擦汗外,还附带替他拿了两次尿罐。

  好容易熬到天亮,替小少爷穿上衣服,被女仆领进去洗脸吃饭了。我刚拿起牙刷———

  “老钱,老爷请!”孙威叫。

  李义老还在床上躺着,妙龄少妇的娇红脸蛋正偎着他那肌肉松懈的腋窝。孙威把报纸递给我。

  “先读国际新闻吧!”李义老说。

  我只得服从。

  “本省新闻!”李义老朦朦胧胧地说。

  我的嗓子逐渐冒火。

  “再念广告!”

  一个小时之后,李义老终于像死狗一样地哼也不哼了,可是我站在那里的两条腿,却麻木地成了两根铁棍。孙威悄悄地把我唤出去。

  “老钱,”他夸奖说,“你的口齿真清楚,有你的。上个月请的那个女老师,自命清高,不肯念报,没等到吃早饭,老爷就开了她。走吧,上午陪小少爷上学,记住,在校门口等着,一下课就去给他擦汗。下午帮老周洗汽车,这车是美国最新式的,海关硬不准进口,说是违法,违他妈的屁法,我们老爷一个电话就要了出来。还有……”

只看该作者 5 发表于: 2006-05-16

好啊,累的时候过来看看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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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 发表于: 2006-05-17
一种无法自制的穷酸之气,通过我的血管。

  “我不干了!”我喊。

  孙威吃惊地望着我。


  “我干不了。”

  “别小孩子脾气。”

  “真的。”

  我冲进寝室收拾我的洗脸用具小包。

  “老爷要见你。”等我出来,孙威拦住我。

  我只好回去站到我读报时站的地方。

  “你要辞职?”李义老怀疑地,睁开他那尊师重道的慧眼。

  我承认。

  “你在我这里当教师,比在公立学校当教师,好得多啦,”李义老说,似乎我已不是听众,而是他家里的人了,“在公立学校当教师,名义上好听,其实还不是骗死人不抵命,乐岁终身苦,解聘则不免死亡,有什么出息呢?你在我这里,三五年后,我一张名片就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不算小的差事,你怎么如此糊涂?”

  我坚持非走不可。

  “我再加你二十块钱,”李义老瞪大眼说,“我不希望你用辞职的手段来争取薪水,你总应该知道现在的教员是什么价钱。”

  我几乎用哭泣的声调,告诉他,我已找到了更高尚的职业。

  “什么职业?”

  “掏厕所。”我脱口而出。

  李义老勃然大怒了,显然,他不屑再理会我这个孔丘先生的叛徒,他翻身朝里,于是,他怀里的娇妻咯咯地笑起来。

  在卫士们眈眈的虎视下,我终于离开了这个称我“台端”,“希”我等候,怕我“自误”,“祝”我“教安”的公馆。和昨天来的时候恰恰相反,我捂住后脑勺,吹着手指,垂头丧气地向我那没落之途踉跄走去,好像一条刚被猛烈踢过的狗。

只看该作者 7 发表于: 2006-05-17

                                                   上帝的恩典 (上)

      我的天资不高,所以始终没有学会开汽车,只好坐在旁边,而由杰克驾驶。杰克是一个大块头,当了二十年水手,半生的时间都消磨在海洋上,来中国才三个月,还不会说中国话。我们都在《圣经》函授学校服务,学校的委员会决定,叫我向函授学校住在市区的学员们作一个家庭访问。命令杰克做我的助手,一方面是他会开车,能够节省时间,一方面也是让他跟我多学习学习,并和中国人作广泛的接触。说实在的,我不高兴和杰克在一块,他有点莽撞,可是他的车子却开得非常熟练。有好几次都风驰电掣般地在红灯下闯过,警察老爷哼都没哼,大概是认为他并没有犯什么错误的缘故。

  虽然天下着雨,我们还是照常出发。我是蛮快乐的,因为,这是一个不普通的访问。不是钻营,不是借钱,不是为自己利益,而是为对方灵魂的得救。我们的工作充满圣灵。

  汽车在一条巷口停下,巷子很窄,又泥泞不堪,雨像瀑布般地倾泻。

  “杰克,”我说,“汽车既开不进去,还是让我先去找门牌。然后你再来,免得两个人都淋雨。”

  杰克刚要反对,我已跳下来,一家一家地寻觅。雨水打到脸上,眉毛挡不住,流到眼眶里,然而我终于找到我们要拜访的那一家。

  大门紧闭着。我举起手,正要盘算是不是先叫杰克,大门却从里面开了。一对雍容华贵的中年夫妇,裹着最最上等质料的雨衣,正往外迈步。猛然看见我──一身破衣服,连把雨伞都没有,他们脸上的笑容就迅速地收回。

  “找谁?”老爷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我预感到不妙。

  “赵守勋同学在家吗?”函授学校的学员卡片上,赵守勋今年16岁,高中学生。

  “干吗?”

  “啊,先生,我是《圣经》函授学校的工作人员,打算向我们从未谋过面的同学,作一个访问。”

  “访问什么?”老爷不耐烦地说。

  “先生,”雨水开始灌进我的脖子,“访问学员的进修情形和访问同学的家庭!”我愚蠢地想,两位主人一定会让我进去坐坐的,即令他们还是要出去,也会把学生唤出来招待我。

  “你在函授学校干什么?”

  “教师!”我落汤鸡似地站在大雨里。

  夫妇两人像法官打量囚犯似的,开始向我打量,四只高贵的眼睛直瞅着我膝盖上的补丁;停了一会儿,又转移到我那裂了缝的皮鞋上,然后太太的樱桃小口微抿了抿,嗤的一声笑了。我的脸霎时通红,红到几乎燃烧起来。不过,到底老爷有高尚的教养,他没有笑,而只向前跨一步,湿淋淋的雨衣几乎贴到我身上。

  “我不知道守勋这孩子在外面捣些什么鬼,把不三不四的人都引到家。对不起,他不在,以后不准你再来……”

  我惭愧地低下头,血液从心脏深处往上沸腾,头嗡嗡直叫。忽然间,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抓住我的胳膊,接着是一连串悦耳的欢迎声。好容易澄清一下脑海,才发现杰克已先我而被拉进了屋门,而那一对雍容华贵的夫妇正在榻榻米上团团乱转找拖鞋。

  “快去换个干净的呀,”老爷叫着,一面脱雨衣,偏偏又脱不下,他骂太太,“你真笨,快去开蓝皮箱呀,把那双杭绣拖鞋拿出来呀!人家美国人的脚可不比中国人的脚,袜子都是尼龙的,拖鞋不好就会挑线!”

  “短命鬼,我打不开箱盖!”太太在室内喊。

  老爷飞奔过去。于是,结结实实地和我们那仪态万千的女主人撞个满怀,太太的鼻子冒出鲜血。老爷顾不得太太了,慌忙夺过拖鞋,蹲在榻榻米上,硬往杰克的脚上套。

  “又脏又乱呀,”老爷喊道,“你先生到中国几年啦,住得惯这榻榻米吗?不要见笑,我们的拖鞋太蹩脚,委屈得很呢,委屈得很呢。”

  “噎死(yes)。”杰克等男主人的声调一断,马上就应一句,我吓了一跳。

  这时,刚才还望如天神的老爷,已经颠三倒四,又紧张又兴奋地跳来跳去,好像一只刚被砍掉脑袋的公鸡。太太的鼻孔塞着两卷白纸出来了,用她的玉手把杰克死按活按地按到沙发上,老爷陪在下首。

  我只好坐在墙角的矮竹凳上。

  “先生,喝茶,”太太把杯子捧到杰克跟前说,“你看,我们不知道你是学校的老师呢,刚才这位先生也没提,”她指指我,又转向杰克,“要不是你从汽车上下来,我们恐怕还碰不到面呢。你们这种工作精神真可敬佩。而这种访问最有价值,师生感情交流,共同信仰耶稣基督,我们天天都在祷告呢──不知道老师来中国多久了,中国话讲得很流利吗?”她娇媚地挺挺肚子,“不用说,一定很流利。”

  “噎死。”杰克又冒出来一句。

  “那太好了,”老爷惊喜交加地说,“中国字是世界上最难学的字,我老是求上帝恩典,叫我们中国字都变成美国字。”

  “噎死。”

  我身上长起鸡皮疙瘩。老爷向我下问说:“你说,对吗?嗯,还没请教贵姓呢,———这位美国朋友?”

  杰克又要“噎死”,我赶紧插嘴介绍。

  女主人走到杰克身旁,露出白牙说:“杰克老师,你喝茶呀!这茶杯是我刚才消过毒的,虽然不比你们美国用的干净,可是我敢保证没有任何细菌。你尝尝,茶叶是从你们贵国运来的呢,我们向来都不喝中国茶叶,中国茶叶有股羊肉的腥味。我……”她摆动她那丰满的屁股,“我再去切一点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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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 发表于: 2006-05-17

                        上帝的恩典 (下)

    我刚要阻拦。杰克已“噎死”了,我如芒刺在背。

  “杰克老师,”老爷找话说,“你是哪一州人?”

  我慌忙告诉他是加利福尼亚。


  “好莱坞在加利福尼亚呀!”

  “噎死。”杰克抢着说。

  “美国真是好地方!”老爷努力往前伸脖子说,“地大,物博,是我们民主世界的领袖,社会繁荣,人民康乐,每一个人都有汽车,都有洋房,没有人犯法,听说监狱里都长满了青草。我和我太太虽都是大学毕业,可是,是中国的大学毕业呀。中国的大学毕业不值钱,顶多教个破中学。外国大学毕业才能教大学,尤其是美国大学毕业,回到中国就能当教授,当部长,或是当专门委员。真的,中国人能到美国去一趟,完全靠祖宗积德,不,完全是上帝恩典。我们虽都五十岁的人了,不能再上学了,可是我们的小犬守勋———就是你的学生呀,他现在正读高中,我不预备叫他上中国的大学,上中国的大学简直是一种生命的浪费。你是老师,总得替学生想点办法呀!我们中国有句俗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我立刻通身大汗,挣扎着站起来。

  “走!”我衰弱地告诉杰克,杰克站起来。

  第一个向我怒目而视,而又如丧考妣的是男主人。第二个是女主人。她刚端着蛋糕盘子,风摆柳摇似地跑出来,一看见我们———实际上是一看见美国人要走,就像中了风似地把盘子往桌上一放,放得是那么重,几乎把桌布撞出一个洞,然后双手抓住杰克的手臂。

  “你不能走呀!杰克老师,你不是访问我们的学生吗?他今天到学校补习英文,我已经差人叫他去了呀,叫他回来拜见老师。无论如何,再坐一会儿!你看,你的学生长得真漂亮,和外国人差不多呢,”她撅起满是口红的嘴,“真的,你要是肯的话,叫他当你的干儿子……”

  杰克还要“噎死”,我眼睛里大概突然冒出火星,他才没有开口。我第一个跳下榻榻米,杰克在后面跟着,用脚找鞋。这一对雍容华贵的绅士夫妇看我竟敢在美国人面前如此放肆,显然有点震惊。太太的玉足也跳下来了,也找鞋,———找杰克的鞋。

  “你看,”老爷在杰克屁股后惶恐万状说,“杰克老师,您住在什么地方呀?留个地址给我们好不好?明天我一定领着小犬到府上回拜老师。守勋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补习什么,今天偏偏不在家,真他妈狗养的小王八。”

  我感到一条眼镜蛇在咬我的胸口。

  “有师母吗?”女主人用她的纤手把皮鞋往杰克的脚上穿,“你结婚了吗?”她仰着含笑的脸,眉毛都动,嗲嗲地说,“老师喜欢不喜欢中国女人呀?要喜欢,我负责介绍,我的三妹正在读大学外文系,模样儿可真漂亮,人家都说她像英格丽·褒曼呢!她是

  宁死都不肯嫁给中国人的。我要和她一提,包管她高兴得什么似的……”

  杰克不敢再“噎死”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身上有点发抖。

  雨仍下得很大,男主人和女主人抢着要把自己的雨衣往杰克身上披,抢得很是猛烈,杰克的上衣眼看要抢破了,才算披上太太的。老爷自己的顾不得穿,太太是甘心情愿地不穿,我是没有什么可穿。四个人冒着倾盆大雨走出大门,脚下滑得很,几次都要栽倒,好容易爬上汽车,一个精美的笔记簿和一支最新式的派克51钢笔捧到杰克面前。

  “杰克老师,”主人很体面地笑着说,“你的住址呢?还没有给我们留下呀。我们一见如故,这次认识真是上帝的安排!不,真是神的安排!我一定带着你的学生去拜访。”

  杰克看着我,又一声“噎死”。我这时几乎要瘫痪了,但是感谢冥冥中的主,他仍赐给我力量,使我能抓过那簿子,也不管老爷高兴不高兴,就为这一对雍容华贵的高等夫妇,随手写下他们最崇拜者的地址,好教他们肝脑涂地地前往崇拜。

  “Mr. Satan,”于是,我写道,“606. Death Lane. Flatter For-eigner Road.Stratum 18. Hell.”

  老爷没有工夫看我写的什么,他只顾和哑巴似的杰克搭讪,然后用讨厌我多事的神气把簿子和笔收回。

  “开车吧,杰克。”我强迸出声音说。

  汽车滑动了,我们的男女主人还紧抓着车门把手不放,可惜心向往之的力量抵不住无情的机器,车身终于前进了。

  “你们中国人真好客,”杰克欢天喜地地又闯过一个红灯说,“你看刚才那一对夫妇招待得多么周到呀。只恨我不会说中国话,所以只好都答应‘噎死’。假使不这样,他们会笑我没礼貌哩。”

  我长叹了一声,回头望望,仍然豪雨如注,那一对雍容华贵的夫妇还伫立在街头,向杰克挥手,挥得非常有力,仿佛惟恐过路人等没有发现他们是向一个洋人挥手似的;尤其是太太那塞着两卷白纸的鼻子,翘得那么高。这时,我不由得闭上眼睛,默默地祷告上帝。保佑我,把我今天这一场家庭访问,化为幻梦吧。

只看该作者 9 发表于: 2006-05-17

                     神经病 (上)

    下午五点钟,离天黑还早得很,不过浓云低垂,沉重地压到头上,天气昏昏沉沉。

  我骑着刚借来的脚踏车,在马路上飞奔。我为什么要飞奔呢?这是一件说来话长的事。如果简短一点叙述,那就是我自从被“正义促进会”撤职,失业已达一年之久了。好容易一位从前的老上司,看我可怜,答应为我介绍工作,去一家公司充当临时雇员。所以今晚特地在家里招待这位老上司,略表谢意。我找了七八位平常顶顶知己,最最有刎颈之交的朋友, 
说了无数杀身以报的感激话,又赌了无数下个月一定奉还的滔天重誓,总算零零星星地借到一百元。此刻,我正身怀着这笔足够买三块钱美金的巨款,尽快地赶回去,好让妻准备菜肴。

  一辆崭新的英国菲利浦脚踏车从我身旁超过去,急急忙忙得像家里失了火。我跟在它屁股后,一面投以惊羡交加的一瞥,一面盘算着今天在餐桌上应该说些什么话———我要向老上司保证: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典型的优秀青年了,有很正确的人生观,对社会上任何不公平现象和任何罪恶黑暗,不但都能够不发牢骚,而且还能够觉得理应如此,满意之极,而且决心拥护呢。

  蓦地,前边传来一声尖锐的号叫,我知道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约摸五六岁的小女孩,被刚刚超过我的那辆菲利浦脚踏车撞倒在地,翻腾地打着滚哭喊。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大女孩,吓得站在旁边,口呆目瞪。

  菲利浦脚踏车停了下来,那位裹在半高级西服里的车主,把脚踏车推到小女孩打滚的地方,机警地向四周观察了一番。虽然连我都看见了那小女孩的头上正在往外流血,可是那位精干的车主,根据他深奥的观察,大概以为没有什么了不起,不预备采取行动,同时四周也没有其他的人敢出面干涉,所以,他翻身跨上脚踏车,很有魄力地斜刺里溜去。

  我忍了又忍,一股老毛病还是冲上发梢。

  “站住,”我不顾一切地追上,拦住他说,“你撞倒了人,怎么扶也不扶?”

  “我去请医生呀!”他理直气壮地说。

  “看样子你不像是请医生。”

  “放屁!”

  “你怎么骂人?即令你是请医生,也应该先把孩子送回家。”  

  “你是干什么的?”

  “我什么也不干。”

  “我有紧急公事要办,”他咆哮着说,“耽误了公事,你敢负责任吗?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单位做事?谁是你的后台?竟敢在光天化日下横行?”

  这是再简单不过,面对着如此义正辞严的言论,是不应该再继续执迷不悟的,可是,我竟冲动得鬼迷了心。

  “不管你多厉害,”我也咆哮着说,“你也得先把孩子送回去。”

  他额上冒出汗珠,我额上也同样地冒出汗珠,他向我眈眈而视,我也同样地向他眈眈而视。他大概终于看出了我不可理喻,只好悻悻地把菲利浦脚踏车扳回头。

  等我们转回去,小女孩已站起来了,脸色苍白,拉着大女孩啜泣,大女孩一把一把在抹小女孩头上流出的鲜血。

  “小妹妹,”我说,“你家住什么地方?”

  大女孩颤抖地指指旁边一条巷子。

  “赶紧回家吧,我们送你回家!”大女孩牵着小女孩在前面领路,我们在后面跟着。这时候,我更是可以先走我的了,可是我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了防备那精干的车主再溜,我决心要眼看着他向那小女孩的父母当面交代。

  水泥道的尽头,一座堂皇富丽的花园洋房矗立在那里,小女孩一进门就恢复刚才打滚的大哭大叫。于是,楼梯声,哎哟声,女人喊乖乖声,男人暴跳如雷声,闹成一片,接着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绅士冲出来。

  “怎么回事?”他叉起腰问。

  “你们的小女孩被撞倒了,”我说,“孩子们在马路上玩是很危险的,亏得是脚踏车,要是汽车,恐怕问题更严重了。我想,无论怎么忙,还是有个大人跟着好些。”

  绅士不失身份地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再不失身份地一步一步向我逼来,像是拉紧了的弹簧,正瞄着我的脸。

  “你还要教训人!”他闪电似地飞起一掌。

  我刚要分辩,可是,右颊又挨了一下,踉跄着,我向左栽。大概是绅士天生的神力,我把握不住重心,就连人带手上推的脚踏车,一齐摔倒,而且最不幸的是,正摔到绅士的脚背上。

  “反了,反了!”他痛得乱跳。

  早就站在旁边,准备随时表演肝脑涂地的两个大汉,这时应声扑上来,拳头雨点般地朝我打下,每一下都伴着一句恨入骨髓的咒骂。

  “为什么打我呀?”我双手护着我可怜的头。

  “因为你瞎了眼。”两个大汉累得发喘说。

  “皇天在上,”我愤怒地喊道,“不是我撞的呀,那是他撞的呀,我费了牛大劲才把他弄到你们这里,你们问问他呀,你……你……”

  我吃力地爬起来,然而我却再也闭不上嘴巴,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什么都没有呀。天啊!谁在冥冥中和我作对呢?那个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了,我的叫声噎在嗓子里,四周马上爆出一阵大笑。

  “还要瞎扯些什么?”绅士磨一磨他的牙说。

  “确实是那个人撞的,”我叫屈说,“你可以问问你们的小姑娘。”

  “想不到你竟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失敬之至,”绅士的嘴角撩起鄙夷的皱纹,“来人呀,带他到警察局!”

  我重新叫屈,绅士说屈不屈只有作之师、作之君、作之亲的警察可以判断。我请他问问 
他的小女孩,他说用不着问,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明显的事了。我再三请他问,他不耐烦地说,已经问过了,小女孩指认,正是我撞的。到了最后,我只好哀求他饶恕我的过失,饶恕我真的瞎了眼。只是,根据我刚才故意砸痛他玉足的下流举动,十足地证明了我狡狯成性。值此国家民族危急存亡之秋,他有让法律纠正我卑鄙行为的义务。

  我死也不肯去警察局,因为天已黑下来,老上司要抵家了。然而,两个大汉把我夹得紧紧的,任凭我哀告,任凭我急得要哭,任凭我赌咒以后再也不敢了,任凭我像鸭子嘴里的蚯蚓一样挣扎,任凭我———“嘶”的一声,我的上衣被撕开了一条缝,刚才零零星星借来的一百元,凌乱地飘了一地。

  “原来还是个扒手哩!”绅士吓了一跳。

  我顾不得抗议了,只顾捡我的钱,无可奈何的是,双臂被两位大汉夹住,连腰都弯不下,手更是够不着。

  “别逗他,”绅士慌张得像遇到瘟疫,“快带他走!”

  马上,七手八脚的,两个大汉把钞票捡起来,狠狠地塞进我的口袋。然后,一个大汉扭着我,另一个大汉在后面推着我的脚踏车。

  狼狈地扭到警察局,才把我松开,我吁了一口气。

  “我是‘扬庐’来的!”大汉自我介绍。

  “扬庐?”警官一时想不起。

  “胡局长公馆!”大汉不满意警官的孤陋寡闻。

  “哎呀!”警官恍然大悟,屁股欠起来说,“请坐,请坐。”

  “这个人骑脚踏车把我们家小姐撞得头破血流,”大汉坐下来,望着站在桌角垂头丧气的我,燃起警官双手捧上的纸烟,“还在公馆里教训我们局长不该放小孩到街上玩。说了他两句,他竟把脚踏车压到我们局长的脚上。你看,天下有这种野蛮人没有?”  

  我的嘴唇都哆嗦了,结巴说:“是你们局长不由分说先打我的呀。”

只看该作者 10 发表于: 2006-05-17

                        神经病(下)

   “撒谎,”大汉的嘴唇也哆嗦了,“你有没有照照镜子,你也配挨我们局长的打呀?别自己往脸上贴金了。这是讲理的地方,不是想入非非的地方。”

  “确实是你们局长先打我的呀。”

  警官敛起笑容,用一种洞察肺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我刚被打得热辣辣的脸,立刻更热辣辣得难受。

  “是你撞了人家小姐?”警官问。

  “不是……”

  “说老实话!”警官大怒说。

  “这是一场误会。”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件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我声明自认倒霉了,家里还有客人等着,我必须赶紧回去。

  “老实话吗?”警官扭亮电灯,耳朵都在动。

  “是的,长官!”

  推脚踏车的那位大汉,像给黄蜂螫了一下似地跳起来。

  “你有没有良心?”他跳到我面前,用手指敲我的胸脯说,“你把我们小姐撞得头破血流,又把脚踏车压到我们局长的脚上,凡是稍微有点良心的人,应该如何痛哭忏悔,请求宽恕才是。你倒想用一派巧言花语,遮尽天下人的耳目。嘿!看你装得冤枉模样,真有一手。”

  我几乎昏过去。

  “说呀,”警官拍桌子说,“你有没有良心?”

  我的腿在发软,而且抖了起来。

  “哑巴吗?”大汉更猛烈地敲我的胸脯,“说呀,你有没有良心?”

  我无法再抗拒了,只好承认我没有良心。

  “你后悔不后悔?”警官鼻孔朝天说。

  我颓丧地承认我后悔。

  “你被处罚应该不应该?”

  我承认应该。

  “好了,”大汉接过话头说,“警官,他既然肯认错,还不失为一个有希望的青年。我们局长宽大为怀,来的时候特地交代,只要他勇于改过,我们也不为己甚,放他走好了。”

  警官仰起“作之君”的长颈,喷了一个烟圈。

  “听见了吗?”他说。

  “听见了,长官。”

  “你有什么感想?”

  我感激涕零,不知所云。

  “你叫什么名字?”警官一面问一面写登记簿。

  “王大华。”

  “王大华!”他叫。

  “是,长官。”我应。

  “你以后骑车要小心!”他对我“作之师”,关切地说。

  “是的,长官。”

  “要是撞了别人家的孩子,仅只医药费这一项,”他现在是“作之亲”了,“你赔得起吗?”

  我承认赔不起。

  “那么,回去吧,”警官喝道,“好好地做人,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我抱头窜出大门,街上已经万家灯火。从背后传来七下钟声,我的心比铅块还要沉重。墙角处,借的那辆脚踏车斜靠在那里,链条也断了,后胎干瘪得活像既无钱又无势的小民的肚皮。我凄凉地把脚踏车推到手里,满以为上帝降给我的惩罚已经完了,谁知道偏偏在这时候,警官正用一种绝不是官官相护的态度,送那两位大汉跨出门槛。我慌忙地躲,可怜,我竟躲不开,皮鞋声凌乱地停在我的周围。

  “好呀,王大华,”警官发出欢呼说,“你的脚踏车没有灯!”

  “不是我的脚踏车,是我借来的。”

  “谁管你借不借,我只管你有没有灯。”


  “我用不着灯呀,官长,我晚上也不骑。”

  “谁保证你晚上不骑?”他嘶嘶吸气,好像从杯子里喝着烫嘴的热茶,“这是法律问题,你晚上不燃灯,罚十五元吧。”

  “我根本没有在晚上骑车呀!”我申辩说。

  “难道现在是白天?”

  “我骑车的时候还是白天呀,我现在想骑也骑不成了呀,只有推着回去,要灯干什么呢。”

  两个大汉眨着莫测高深的眼。

  “刚才他们说你的那些话,我还有点不相信,但现在却不能不相信了,”警官的鼻子嗤出尊严的液体,盯着我说,“你果然狡狯得厉害,不缴罚款也可以,脚踏车留下再说。你要知道,这不仅仅是为别人的安全着想,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万一被汽车压死,你说,你再想燃灯还来得及吗?我看,你还是奉公守法一点吧。”

  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掏出刚才借来的那一叠零零星星的一百元,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双手开始冰冷,赶紧搜索口袋,把内裤、袜子都摸过了,没有了呀,我的头像挨了七八个棒球。

  “怎么只有五十元?”

  直觉的,我奔向两位大汉,哭丧着脸问他们刚才捡钱的时候,是不是捡漏了。

  两位大汉的正义面孔霎时间变得更加正义,一种凛然的神气使我打了一个寒战,刚感到不对劲,一个耳光从天而降,我一缩头闪过。

  “打死你这个混蛋!”

  “什么,”另一个大汉潇洒地颠着脚跟,脸上露着微笑,“你的意思好像是说我们偷了你五十块钱,是吗?没有见过世面的朋友,我们身上的一根汗毛比你的腰都粗哩,撒赖也得拣拣对象呀!”

  警官走过来。

  “你如果咬定这两位先生拿你的钱,我只有把你们送到法院打官司。”

  “打官司就打官司!”我故态复萌说。

  “也可以,”警官揉揉鼻梁,招招一个拿钥匙的,“先把他关起来,明天一上班就办公文。”

  “为什么关我呀?”我问。

  “怕你逃掉。”

  “为什么不关他们?”我拉起喉咙说。

  “不怕他们逃掉呀!”

  我不得不明白过来了。我哀求他不要关我,我不打官司了,我承认我是被穷冲昏了脑筋,我承认我是诬告,我承认我的心术不正,想倒打一耙。

  “那么,”警官网开一面说,“缴了罚款走你的路。”

  在耀眼的灯光下,我战战兢兢地缴了十五块钱。壁上的钟正敲八点,敲得心都要粉碎。我推着那辆已跛了的脚踏车,奔出警察局大门,不几步,就望见那两位大汉正缓缓地走在前面,而且一路谈笑风生。

  “这家伙简直是个神经病!”一个说。

  “所以我趁势捞了他一把,”另一个得意地晃着脑袋说,“大概是五十元,看场电影也不错。”

  “我请你,”第一个嚷起来,“局长介绍你到‘正义促进会’当科长,明天就上班了,我得贺贺。”

  头上像响了个焦雷一样,我恍恍惚惚地站在十字街头,恨不得用指甲把自己的心给挖出来。

只看该作者 11 发表于: 2006-05-17

               魔谍(上)

   一

  黄昏。

  我把身子埋到沙龙一角的沙发里,一面喝咖啡,一面看我刚从书店买来的间谍小说。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看,因为我必须在九点钟之前看完,好赶九点钟那一场的间谍电影。


  我这一生最大的乐趣,莫过于看间谍小说了。我和任何一个优秀的青年一样,简直沉湎在间谍的云雾之中。那是多么罗曼蒂克啊!娇滴滴的女郎,竟是敌人的间谍,像蛇蝎一样地吸取我们国家的骨髓。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普通是在舞会上或咖啡馆里),她碰到我们的反间谍人员,并且爱上了他。经过一番精神训话之后,她懊悔了,流着赎罪的眼泪,倒在我们反间谍人员的怀里。那就是说,她为她的爱人而死了。

  我时常幻想着我也有那么一天,成了书上那个男主角,干着女人们见了我就非拼命爱我不可的勾当。而我却硬是不爱她,但我仍借着我的热吻,我的西洋化的言谈,我的传奇式的机智,从她的纤纤玉手里,获得原子弹的秘密,或是炸沉了一艘他们的航空母舰。

  我这幻想不是没有根据的。要知道,名震文坛的大作家们写出的巨著,有的得过奖金,有的译成外国文,有的还上了舞台和银幕,如果不是真有其人其事,难道那些主办这些事的大人先生们,都是猪吗?所以,当一些头脑简单的朋友,说我是做白日梦的时候,我统统嗤之以鼻。

  现在,我正看到紧要关头———摩登女郎从她高跟鞋后跟里取出发报机,正向莫斯科发电报,一支手枪顶住她的脊背,她被她的爱人逮捕了。老天,她该怎么办呢?为了缓和一下神经,我连忙咽下一大口咖啡,却想不到咖啡竟如此的烫,直把我烫得足足伸了一分钟之久的脖子。

  我正要继续看下去,对面桌上忽然飞来一个媚眼。

  我不理她。

  可是,接着又飞来第二个媚眼。

  我不能再不理她了。我放下书,很严肃地观察对方。我发现那个媚眼原是属于一位单身女郎的。女郎的娇小身躯斜倚到靠背上,一只手转动着杯子,一只手托着香腮,露出一排雪般可爱的白牙。我不由得心里直跳,因为她的举动一开始就和书上的情节符合。

  她又向我点点头。

  这更和书上的情节符合了。

  她用托着香腮的纤手向我示意,我立刻明白这场间谍战是不可避免的了,就英勇地走过去,很有礼貌地坐到她对面。

  “你一个人吗?”她低低问。

  “和你一样。”我低低答。

  “那么,你一定也很寂寞。”

  “尼采曾经说过‘好人是不寂寞的’。”

  “你现在有事吗?”  

  “我的工作隐藏在每一个时间,但不集中在一个固定的时间。”

  我讲的这些话,都是从书上套下来的。我知道的太多了,间谍小说的男女主角在对话时,一定非如此扑朔迷离和学问冲天不可,绝不能直截了当,问什么答什么的。

  果然,我这一番言论,引得她肃然起敬。

  “我可以知道你的大名吗?”她进一步试探。

  “我姓冯,叫,叫,叫国民。”我化一个假名,而我的真名原是叫马国泰。

  “你呢,小姐?”

  “何爱君,”她声音甜得迷人,“你在什么单位服务呢?”

  “我们可以心照不宣,不必,也不能讲出来。”

  “也好,”她笑笑说,“今天,你请我看电影,好吗?”

  “一点发生问题的原因都没有。”

  “啊,你刚才看的什么书?”

  “没有什么,”我作出非常吃惊的表情,“不过是,是一个要塞的计划,”我把书塞进口袋,又故意改嘴说,“不,不过是一本地图。”

  她紧张地打量我,我也紧张地打量她。她真是十分艳丽,眼睛放出勾人魂魄的光彩,脸上细腻得像大理石……这一切都和书上描写的女间谍不差分毫。

  在电影院里,我采取攻势。

  “何小姐,”我搭讪说,“像我这样的朋友,你有几个?”

  “像你?一个。”

  “结婚了吗?”

  “你猜!”

  我趁势握住她的玉手。可怜我,这还是第一次挨到异性,像触上了电流似的,我的心都要跳出胸腔。可是她的玉手却迅速地缩回去了,面孔也板起来。我只好呆若木鸡。

  电影散场后,我邀她再去沙龙,她拒绝了。我邀她去我的宿舍,她更不肯。她只紧靠着我,站在电影院前面,向人丛里东张西望,一直望到人丛散尽。

  “我得走了!”最后,她才怅惘地说。

  “是不是一个密码在等着你?”

  “别瞎说,”她用她那柔若无骨的手按一下我的胸脯,“明天,仍在沙龙见,好吗?”

  不等我喘过气,她已跳上出租车。

  我几乎是用跑马拉松的速度跑回宿舍的,嘴里还唱着英文歌。感谢间谍小说,要不是它,我今天简直无法应付这场突如其来的艳遇。

  然而,刚唱完英文歌,一个大的困惑就涌上脑海。我赶紧扭开电灯,拿起镜子仔细地观察自己。镜子里的我确实太不成体统了,又瘦得全都是青筋,尤其是眼皮有点烂红,左眼还略向外斜,上嘴唇缺了一块,正露出黑黄参半的犬牙。不由得大为伤心,因为间谍小说上的“我”,铁定的都是英俊小生,风流潇洒,女人们见了他都会酥软了的,而我的模样仿佛不太对劲。

  另外一个不太对劲的是:我不过只是一家牛肉铺的小伙计罢了,并不是什么大间谍呀,即令那女间谍———根据种种迹象,她当然是一个女间谍无疑,为了工作爱上了我,但一旦发现我手中并没有握着什么秘密时,岂不一切都完了。

  所以,我必须动员我的脑筋。


  二

  第二天,我推说头痛,向老板请一天假。

  我知道她手下的人正密切监视我的行动。因此,我一早就跑到国防部,在厕所里蹲了二十分钟。出来之后,在大街拐弯的地方,一个小女孩撞到我身上,为了掩饰她那小间谍的身份,就故意向我兜售奖券。我本来要臭骂她一顿的,可一转念头,却满面含笑地买了一张,因为间谍书上的男主角,动作都是很文明的。

  我又跑到保安司令部,这一回停留的时间比较久。我和他们里面一个厨师是牛肉交易场上的老朋友,瞎聊了一大阵,才起身告辞。果不出所料,走不到两步,就被一个擦皮鞋的孩子拦住,一定要擦皮鞋。

  “对不起,”我仍是满面含笑,“我得去总统府取点文件,实在没有时间。”

  这小间谍慢慢地走了,却在他以为我看不见他的时候,撒腿狂奔起来,当然是向何爱君报告去了。

  我这样神秘莫测地跑了一天,两条腿酸痛得好像要断了似的,袜子也破了一个大窟窿。

  好容易才熬到天黑。

  赴一个包藏祸心而美丽绝伦的女间谍的约会,应该早到?或是应该迟到?间谍小说上没有明文规定,运用之妙,只好存乎一心了。我就看准了六点零六分(大人先生们办事,总要硬凑个什么纪念日的。我因为不能等到九点十八,所以只好借光六○六了),届时,我昂然跨进沙龙。

  何爱君正歪在沙发上沉思。

  “哈啰,”我说,声音故意大到使别人都向我注目,“一个关于海军造舰的会议,非叫我出席不可,真讨厌死人。对不起,累你久候了。”

  她微微地笑了笑,把娇躯移动了一下,让我挨着她坐。我简直兴奋得要发狂。

  “心焦得很呢,”她说,“我等你足有半个钟头。”

  “你以为人类的生存,是可以用时间计算的吗?”

  “我不懂。”

  “‘盼望’会使你更漂亮,因为‘盼望’和‘青春’是同胞双生兄弟。”

  “你的理论真多!”

  “当然,一种理论,如果是一种真正的理论,一定具有给予实践者以指南的力量,而且还要跑到它前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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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 发表于: 2006-05-17

                   魔谍(下)

    她瞪大了敬佩的眼睛看着我。我知道我是抓住她的芳心了。

  “你说的话都很有意思,很含蓄,很深奥,是吗?”

  “谢谢你刹那间保持心灵独立的真诚赞美。”

  坐了一会儿,她要我陪她逛马路。我提议去公园、去吃晚点,她都不同意。我真要像书上说的一样,勃然而别,叫她来找我道歉。可是,我又怕她的知识水准太低,万一不照间谍小说上行事,我岂不要失恋吗?经过一番郑重的考虑,我决定采取顺服态度。

  于是,我们肩并肩地在街头踱着。我几次引诱她挽我的手臂,她都没有领略,我去挽她,她不解风情似地向外跨一步躲开。不过她倒是始终和我热烈地谈着,谈时局,谈衣服,谈电影,谈她的希望,谈我的俊美风度。她一面谈,一面左顾右盼,有点心不在

  焉。我马上看出她的内心正陷于矛盾———一种爱我而同时也爱她工作的矛盾。

  三小时后,我走得两只脚像在鞋子里着了火。

  “冯先生,”大概走到十点钟吧,她才停住脚步,“我得回去了。”

  “啊。”

  “明天晚上,还在沙龙见,好吗?打铃。”

  又是没等我喘过气,她已飘然而逝。

  接连着,我们天天逛马路。我发现,她虽然是一个风骚而危险的人物,却多少有点傻,我几次向她表示我不是柳下惠,坐怀一定要乱的,她都没有反应。我又发现,虽然间谍小说上规定,只准她爱上“我”,不准“我”爱上她,可是,我仍禁不住爱上她了。这或许是我比书上的男主角仁慈,不忍心使她失望的缘故。

  终于,我们的事情进入高潮。

  记不得是哪一天,我忽然觉得有一双愤怒的眼睛向我们注视。

  她的脸色跟着起了变化。

  可是,等到那双眼睛消失在人群里的时候,她又立刻恢复常态,有说有笑。

  凭着我超人的智能,我察觉到她是处身于危险之中了。尤其是到了后来,那双愤怒的眼睛出现的次数增多,她惊慌得也越厉害。

  “打铃,”我说,“你似乎受到威胁。”

  她淡淡一笑。

  “是不是那双眼睛?”

  她蓦地怔了一下。

  “请放心,”我好心肠地提出保证说,“那是我手下第27行动小组的低级职员──83号,我可命令他以后不打扰你。”

  “什么?”她惊叫道。

  “没有什么!”我很神气地耸耸肩膀。

  她扑哧一声笑了,我很是得意。

  日子过得真快。当我们相识到第七天,就是上帝创造世界完工的那一天,我们散步到一个黑暗的巷口,我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她马上就要把她的身心和秘密文件一齐交给我了。

  想不到,当我们走到一盏路灯下面,情况急剧地发生变化。

  那双愤怒的眼睛又出现了,接着跳出一个魁梧而激动的青年。我还没有来得及戒备,那人已冲到我们面前。

  “他是谁?”他向她指着我吼。


  “我的男朋友!”她冷静地回答。

  我明白她是用我来阻挡这个男人逞凶的,因为他是我手下第27行动小组的83号低级职员。

  “滚开!”我大声喝道,“你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

  大出意外的,他不但不听我的命令滚开,反而不由分说地一拳打上我的下巴。我立脚不稳,往后踉跄地倒退。

  “不要打呀!”

  我听见她焦灼地喊。可是那年轻人像蛮牛似的又给我一拳,我就结结实实地摔了个脸朝上天,接着———用一个报上关于这一类的术语来说明吧,那就是:接着,他的拳头竟雨点一样的向我盲目攻击,虽然全都未中目标,但我的鼻子和嘴巴仍不得不流出大量鲜血。我迅速地了解,假使我不赶快昏厥,一定会被他打得盲目地送掉性命。

  三

  一桶冷水浇到我头上,我霍然苏醒。

  迷惘中,我听见一男一女在那里争辩。禁不住,我悲从中来,因为按照间谍小说上的规矩,女主角一定要为男主角死的,而现在正是她死的时候了。可怜一个盖世女间谍,为了我──她最亲爱的情郎,也是她工作上的敌人,竟牺牲生命;我虽然心肠如铁,也不能不垂下感慨之泪。

  不过,当我勉强睁开眼,叫苦连天的时候,她和那个莫名其妙的年轻人,正安详地俯身看着我。

  “真对不起。”男的说。

  “冯先生,请你原谅。”女的也说。

  “要我扭断他的脖子吗?”我忍痛问她。

  “说穿了吧,”男的挽我起来,十二万分地抱歉说,“她是我的未婚妻,因为我最近埋头在实验室里研究一点东西,冷落了她。她以为我要变心,所以故意找一位假情人来刺激我,好教我回心转意,想不到她找上了冯先生。”

  “冯先生,”她低声下气地说,“我实在是不应该,我们去吃晚饭,我赔罪。”

  我挣脱他们的包围。

  “一块走吧,冯先生!”

  “滚,滚!”我羞愤交加地说。

  “求你宽恕,冯先生!”

  “滚,滚!”我跳脚说。

  他们还要纠缠,因为我十分鄙视他们的作风,所以我理都不理,他们只好狼狈地滚了。滚了不几步,隐约地,我听到他们的对话。

  “你找男朋友也找一个像样的呀,”男的埋怨说,“怎么找个豁嘴斜眼的家伙?”

  “正因为豁嘴斜眼,我才找到他呢,”女的嘻嘻笑了,“他是东街市场卖牛肉的伙计,你早认识他。他本来姓马,却一下子变成姓冯了,又阴阳怪气的好像是个大人物———我想我要是找一个像人样的,恐怕你还不肯相信我的解释呢。”

  声音消失了,人影也消失了。巷子里只剩下我这个男主角,倚到路灯柱子上,绝望地,向那一对违反间谍小说程序的男女叛徒,发出响声震天的诅咒。

只看该作者 13 发表于: 2006-05-17

                 无妻徒刑(上)

   这是我这个月参加的第五次喜筵了。我真不明白,这么热的天气,忙着结什么婚?就是结婚,悄悄地结婚好了,还发什么帖子?好像有什么血海深仇,非向别人示威一下不可似的。

  所以,虽然表面上我正襟危坐,实际上却心烦得要死。


  一开始,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新娘来了。我立刻竖起耳朵,希望能听到一两句“丑八怪”之类的评语。可是,没有。听到的全是赞美之词,什么新娘面如桃花啦,两只大眼睛水汪汪啦,头发乌亮啦,脸庞儿俊俏啦,性情温柔得像小羊啦,而且又是大学毕业啦,等等拍马屁的话,我越听越不受用,就迅速地连吃了两匙虾仁。

  然而,当新娘敬酒到我这一桌的时候,我不禁大失所望。老天,原来新娘竟然真是那么美,刚才那些拍马屁的话,似乎还不算言过其实。我颓丧地垂下头,仿佛自杀前一分钟,直抽冷气,这么漂亮的小姐,怎么会瞎了眼睛,找到这么一个新郎呢?新郎是我的老朋友了,我知道他再清楚没有:论资格,他没有去过美国。论地位,小科员一个。论钱,穷光蛋。论人品,平庸之极。论学问,英文报都看不懂。论才干,连撒句谎言都会脸红。论前途,他既没有巴结上一个大官,也没有当大官的老子娘。可是竟会有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爱上了他,而且,根据今天结婚这个事实,她简直更是嫁了他。真叫人无限感慨。

  “有什么好赞美的,”于是,我用筷子敲碗边,脸上露出非常非常不嫉妒的表情说,“再过三十年,还不是一个穷公务员的黄脸婆。”

  同桌的人立刻都用顿开茅塞的神气望着我。

  “老刘,”旁边一个问,“你怎么还不娶太太?”

  “我从不考虑这个问题,”我正色说,“我不赞成像今天的新郎这样,迫不及待地,随便找一个充数。”

  “听说你追阿秀追得很厉害?”另一个插嘴说。

  “胡说,”我瞪眼道,“是哪个家伙造的谣?”

  “阿秀自己说的。”又是一个插嘴。

  “不要脸,”我说,一根鱼刺卡得我眼泪都淌出来,“她没照照镜子。”

  “秘书室的李小姐对你蛮好呀!”第四个发话了。

  “看她那个模样,”我冷笑说,“也打我的主意,天下的女人没有死完,劝她别自作多情。”

  说罢,我没等席散,就骑上脚踏车,扬长而去。我当然知道,同桌的人一定会在我走后说我的坏话:像我怎么送给阿秀———我寄宿那家的下女———几双尼龙丝袜被退回啦;我又怎么请李美丽小姐———我们秘书室的助理———看电影被拒绝啦。但我还是扬长而去。因为我晓得他们无非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中,打击我的高尚名誉,想搞垮我在情场上的优势,以便乘虚而入———我岂能中他们的圈套。

  不过,教人不愉快的事也真多。当我下了脚踏车,跨进宿舍,还没有把我那惟一的一套西服放回箱子,房东的小女孩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刘伯伯!”她叫。

  我哼了一声。

  “我问你,刘伯伯,”小女孩说,“什么是‘老光棍’?”

  “不知道。”我吼。  

  “可是,”小女孩奇怪道,“妈妈她们说,你就是‘老光棍’。”

  我勃然大怒,一巴掌下去,小女孩放声大哭,连滚带爬地跑掉了。马上院子里就响起房东太太的破口大骂,对于这种没有教养的人,我气得直冒汗。

  好容易,骂声停止,空气又恢复平静。我把房门关好,坐到镜子前面,开始端详镜子里呈现的仪容: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双目炯炯有神,不胖也不瘦,嘴唇红如朱砂,一颗黑痣生在两眉之间,在相书上,这叫做“二龙戏珠”,主大富大贵。我端详了足足有二十分钟之久(我是天天都要这样端详一番),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一直到今天还得不到小姐们垂爱的理由。悲愤之余,我霍地站起,我不能老是呆在房子里虚耗青春呀,我得到外面碰碰,好让那些女郎们多一个选择到我的运气。于是,我重新翻出刚才放进箱子里的西服,骑上脚踏车出去。

  只是,我去哪里呢?我不愿去有太太的人家,我看不惯他们当着人那股假亲热;我也不愿去找单身汉,他们三句话就谈到女人,我最讨厌这种缺德无聊的话。

  正在犹豫不决,突然间,像射出的枪弹一样,一辆坤式脚踏车从我身旁掠过,骑车的是一位婀娜多姿的女郎。环顾一下四周,看看没有什么熟人,我就用足力气,追了下去,她那黑亮的秀发飘到半空,红裙被风吹成一个大包,黄色的半高跟鞋衬着雪白的小腿,我立刻心跳如捣,就索性完全放弃岸然的道貌,拼命狂驰。

  这时候,耳旁风声随着我骑车的速度加大,眼看着,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可以追上了。想不到斜刺里喇叭猛鸣,一辆丧尽天良的大卡车横闯出来,我迅速地双手握闸,大概是我爱情太专一的缘故,两只手没有能够一齐用力,准确地说,我是右手先用力,以致前轮先停止。于是,后轮翘了个一百八十度,我就像马戏团的空中飞人一样,头朝下,脚朝上,一下子就飞出二十公尺之遥,脑袋撞到电线杆上,还没有来得及叫哎哟,就不省人事了。

  等到悠然还魂,我已身在医院。头上破了一个洞,用绷带包着,我极力忍住痛,不嚎出声音。因为房门开处,一个芳影跨进来。啊!竟是阿秀小姐!自从她上次拒绝我送给她的尼龙丝袜之后,已好久不肯理我,今天却来医院探望我的病情,一定是在这些日子中,发现我的种种不可抹杀的优点,而回心转意了。

只看该作者 14 发表于: 2006-05-17

                  无妻徒刑(下)

   “刘先生!”她喊。

  我点点头,露出非常非常不动心的表情。

  “我给你送来两件东西。”她娇滴滴地说。


  是什么东西呢?不外蛋糕水果之类吧,可是,她手里怎么空空的呀?女孩子总是淘气的,说不定她在玩什么花样,故意叫我惊奇一下哩。

  “第一件,是一封信。”她脸上泛红。

  她多聪明啊,女孩子的脸嫩,当面不好意思讲什么,就用信来代替,真是妙人儿。不过,她不认识字呀。

  “给你!”

  她没有等我对我的怀疑找到解答,就把只有两个疤痕的玉手伸给我,这明明是暗示我可以采取行动了。记得有一位大作家说过:“对于女人,该吻的时候不吻,比不该吻的时候强吻,罪过还要大。”难道我真的要让我的安琪儿认为我不懂风情吗?同时,又为了避免罪过还要大起见,我觑了个紧,然后,猛地抱住她,接着就是一个沁人肺腑的热吻。

  啪的一声,我的脸上着实挨了一下。

  “老不修,你还当先生,”料不到她这个不识抬举的贱货,竟又哭又骂,“房东叫我把你的行李送来,告诉你,房子不租给你了,不想好死的臭光棍。”

  拖着木屐呱嗒呱嗒的,她闹着,咕哝着走了。我不由得怒发冲冠。

  然而,当我捡起她送来的那封信的时候,终归心平气和。

  “刘禄寿先生台启。”信封上这样写。

  怪不得阿秀刚才那么吃醋,这是秘书室李小姐的信哩。对于李小姐的笔迹,她虽然从没有给我写过一个字,甚至连话也从不肯和我多谈,但我偷看她写给别人的信太多了,所以再熟悉不过。我刚才破碎的心刹那间恢复完整。最保守的推测,至少是她天良发现,先用情书安慰我的伤势,继而亲身看望。

  我打开信。

  “刘先生,”信上写道———

  “奉总经理谕:台端致王小姐函九封,致李小姐函十七封,以及送何小姐衣料五件,均经彼等直接陆续呈报上级。顷奉交下,饬严办。查台端行为不检,有失官箴,着予免职,等因,相应通知,即希查照,为荷。秘书室启。”

  我的头嗡的一声,完了,完了,该死的女人,天杀的女人,有眼不识晚香玉的女人!害得我这个一向洁身自好的人,惨遭失恋失业失屋之苦。

  我不由得长叹一声,跌到病床上,两眼发黑。

只看该作者 15 发表于: 2006-05-17

                好人难做(上)

   一

  在从前,我总是认为,人与人之间,固然有很多不愉快,但也有很多可爱之处,尤其是那伟大的“友情”,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使人们在离开了父母后,仍能得到温暖。所以,我交朋友的态度,全在于一个“诚”字,不知道耍手段,不知道花言巧语,至于什么叫做欺骗,什么叫做玩弄,更是想都没有想过。我整天想的,都是怎么样为朋友效力,为朋友 
牺牲的事。

  可是,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禁不住为这日下的世风落泪。原来,人的心里竟都充满着诡诈,甚至我最要好的朋友,都不例外,在“义”和“利”的关头上,竟用一连串非常无耻的手段来打击我。幸亏我一向以义理为担当,屹立不屈,如果换了一个意志不坚的动摇分子,恐怕早被这种反动势力迫害得抬不起头来了。

  我现在把事实经过写出来,等你拜读一遍之后,凭着你的良知,我相信,你立刻可以看出,我为什么这样伤心,为什么这样为恢复旧道德而振臂狂呼了。

  二

  我要早晓得有那样的结果,绝不肯答应这件事的。我当时是太古道热肠了,慷慨而自发的,向我的朋友杨宗固推荐我充当他的总招待。宗固是我的刎颈之交,要结婚了,我不能让他的喜筵杂乱无章。他最初面有难色,但经我一再说明我的忠诚和我的才干之后,他只好表示欢迎。

  宗固结婚的那一天,万里无云,阳光普照,象征着无涯的纯洁与欢乐。下午五时,他和新娘还没有从教堂回来,客人们就陆续光临了。

  我的忙碌开始。

  门口被拥挤得水泄不通,使得稍后来的贵宾(按照“作要人状”的不成文法,贵宾是非迟到不可的)无法举步。为了怕得罪宗固的朋友,我顶着毒烈的太阳,在门外勇猛地斥责三轮车夫,足足二十分钟之久,才算清出一条道路。刚转回院子,又碰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正在掐花篮上的嫩苞。这是客人们送的礼物,岂能任人损坏。我上去就踢一脚,小孩子放声大哭。他那个也是衣衫褴褛的父亲,想不到竟毫不自惭地冲过来,质问我干什么?他简直野蛮得好像要打架似的。我真想声明,对于任何像他这样穷斯滥矣的人,概不招待。不过,我却没有张口,并不是我有什么顾忌,而是因为一辆顶顶流线型的汽车,闯进了大门,闯得人们乱叫乱喊。我立刻冒着被压死的危险迎上去,拉开车门,十分谦恭地把车上那个大块头请下,并且迅速地递上我的名片。因为他睬也不睬,所以我只好把名片收回,鞠着躬,满面堆笑地把他领进喜堂。

  这时,礼桌旁边正陷于混乱。送礼的人真多,送的礼也真优厚。钱,有送两百元的,有送一百元的,最少,也是八十元。至于东西,像衣料、锦帐、花篮、镜框等等,不一会儿就堆积如山。

  霎时间,我的两眼冒出正义之火,心也剧烈地为正义而跳动。民生艰苦到今天这种地步,难道这些客人们都无动于衷?送礼,内政部有规定———一律五元,他们偏偏要送得这么庞大。据我看,他们的思想大有问题,这不仅仅是浪费而已,而是故意破坏政府的威信。

  于是我迅速采取行动,把司账的赶走,由我躬亲主持。凡是送两百元的,我就在簿子上登记“一百五十元”,凡是送一百元的,我就在簿子上登记“六十元”,凡是送两件衣料、锦帐或花篮的,我也都在簿子上分别登记一件。

  我为了要把这事情处理得公平合理,真是呕尽心血。因为,任何人在毫无准备的状态之下,马上找到一个折扣的比例,简直有点不可能。只有我,一方面是上帝赋给我特别聪明的脑筋,一方面是我特别卖力,所以总算应付裕如,一直在汗流浃背中,担当起我不应该担当的份外工作。但,为了朋友,我毫无抱怨。

  一小时后,宗固和新娘来了。大家像海豹似的拥上去,围成一团,恭喜、赞美、夸奖,叽叽呱呱,教人看不惯。我一扭头,无意间,发现客人们竟是如此之多,不但乱糟糟的不卫生,而且每个人看样子还要等着据案大嚼,硬是吃定一个人了。宗固怎么能受得了呢,我既身为总招待,不得不为我的朋友采取紧急措施。

  “啊呀,老杨,”于是,我拨开众人———有几个死硬派被我拨得几乎屁股蹲地,向新郎叫道,“你发了多少帖子?”

  “两百张。”

  “有没有发赵处长、钱主任、孙经理、李总干事……”

  宗固愣了一下。

  “真他妈的,”我喊道,“该来的倒没有来!”

  眨眼工夫,鸦雀无声,几个衣冠楚楚的家伙,一言不发地走出喜堂,剩下的人尴尬地瞪着眼睛。其中,以宗固的眼睛瞪得最大。

  “咦,”我说,“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

  “当然是走!”旁边一个人嗫嚅说。

  “为什么呢?”

  “你怎么乱说话?”宗固的舌头有点僵,“该来的没有来,当然是不该来的倒来了。”

  “这才是,”我大声分辩说,“不该走的倒非走不可。”

  我的话刚说完,四周已乱成倾圮了的蚂蚁窝,客人们像碰到世界末日似的,抓帽子的抓帽子,穿衣服的穿衣服,不到三分钟,就散了一大半。

  “你,”宗固暴跳起来,把拳头伸到我脸上,号道,“你这算干什么?”

只看该作者 16 发表于: 2006-05-17

                  好人难做(下)

   “我没有干什么呀。”

  “你怎么拆我的台?”

  “什么地方拆你的台呀?”


  “你,你说不该走的倒非走不可,当然是该走的人倒不肯走了,朋友们怎么受得住?”

  “苍天在上,”我大声赌咒道,“我并不是说他们的呀。”

  好了,用不着我再发表谈话了,宗固也顾不得和我辩论了,他施展出橄榄球场上的绝技,拖、拉、挡、推……但是,结果都没有用。不到半个钟头,偌大的喜堂只剩下三个人———愤怒的宗固、哭泣的新娘和功成不居的我。另外,就是那些口呆目瞪的侍者了。

  事情办到这种程度,按道理,宗固应该如何感激我才是,我为他省了一笔巨款,又为他省了无数麻烦,同时,也为国家保存一份元气,于公于私,全是一副赤胆忠心。可是,死也想不到,他不但不感激我,反而疯狂地开始他那种种使任何文明人听了都掩耳朵的咒骂,问我是何居心,问我和他有什么仇,问我有没有羞耻,问我脑筋是怎么长的等等不着边际的话。我有我高贵的身份,知道他事后会后悔的,所以我一直不言不语。

  最后,侍者畏怯地走过来。

  “请问,这二十桌酒席怎么办?”

  “怎么办?”我一肚子的委屈发泄到他身上,向他吼叫,“分成三份。一份送新郎家,一份送新娘家,一份送———送到我那里也可以。”

  大概是宗固的血压太高的缘故,一把没拉住,他就昏厥在地。

  三

  为了救护宗固,我把人世间最宝贵的光阴,花费了整整一个小时,包括打电话,叫红十字车,陪着送医院,挂号,登记,以及安慰那位伤心透顶了的新娘。不过,我即令这样为朋友两肋插刀,仍然不能够阻止他忘恩负义。

  那是宗固出院后的第二天,我正在写一篇“道德之危机与重整”的论文,宗固敲门进来了,一脸严肃,我先有点不高兴。

  燃上纸烟,他发话了。

  “周兄,”他说,“我想问你一点事情。”

  “说吧。”

  “请你不要介意。”

  “说吧。”我最讨厌一个人鬼鬼祟祟。

  “我结婚的那一天,听说你登记客人送的礼金时,全打了折扣。”

  “是呀,我完全是为你着想,也为国家着想,一切要节约呀。”

  “不过,折扣下来的那些钱呢?”

  “不用提了,我们这么好的朋友,一提钱,岂不显得小气。”

  “不过,”他笑———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的笑是多么阴险,“这笔钱大概有八千元?”

  “谁说的,”我纠正他说,“不过七千五。”

  “是不是我现在可以带回去?”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请你原谅,周兄,我因为住院花的钱太多,欠下亏空,所以等不及你送了,让我亲自来取吧。”

  老天,他说得倒婉转,竟毫不顾念朋友的交情,毫不顾念他结婚时我为他尽了多大力,流了多少汗,如今在事情刚刚结束之后,却过河拆桥。

  “好,”我叫道,“你真够朋友。”

  “实在对不起。”

  “只是,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那我们只好请法院公断了。”

  我气得几乎要犯风湿症。这家伙平常和我称兄道弟,好像如手如足,料不到竟翻脸无情,为了几个臭钱,逼上大门,把多少年的友谊,一笔勾销。

  “好吧,”我颤抖地掏出那七千五百元———感激上帝,他没提那些衣料锦帐,我说:“钱算什么,我从来不把钱看在眼里,给你!”我用力把钞票摔到地板上,冲着他喊道:“你拿,看你有脸拿。”

  他竟毫不知羞地弯下腰,一张一张地捡起来———真的有脸拿。

  “对不起,周兄。”

  他笑,仍是阴险的笑。

  “再见,”他告辞时,故意装出君子风度说,“有工夫希望来坐坐,像往常一样。”

  要不是我的修养好,我真也要像他那样昏厥在地了。

  四

  事情到这里为止。

  我不打算再写下去了,因为在这短短的一段报道中,你一定分辨出谁是谁非的了。

  然而,我也不完全怪罪宗固,冷静地检讨自己,我也有不可宽恕的几个重要错误:第一,我有眼无珠,不知道择友,竟把这种人面兽心的人,当作知己。第二,我对朋友太忠厚了,只求心安理得,不问后果如何,那些自私成性的人,自会把我看成眼中钉……

  当然,我最大的一个错误,还是,我忘记了一句名言:“好人难做!”

只看该作者 17 发表于: 2006-05-17

             妻的奇遇(上)

  半夜,有人敲门。

  我把电灯扭亮,把妻摇醒,像我这样有身份的人,一向是不肯亲自去开门的。但是我们没有下女(当然是雇不起的缘故),所以只好由妻去开了。妻揉揉眼睛,不肯去。我就警告她说:


  “你注意了,明天还没有米下锅。”

  妻是助产士,无疑的是她的生意。我知道,绝不会是找我的,除非那些该死的债主来讨债。

  妻开门回来,背后跟着一个老太婆,脸皮绷着,好像刚害过一场瘟疫。

  “死鬼,”妻叫我,她总是这样叫我的,“这位老太太的女儿要生产了,我去去,马上就回来。”

  “欧开(OK)!”

  我拋出英文。妻就梳妆打扮,然后拿起她那包吃饭家伙,摇摇地走了。我望着老太婆的背影,忖量着,这一趟总会弄个百儿八十元的,三天的伙食不用愁了。

  我本来想睡的,可是睡不着。一方面有点孤衾难耐,一方面,这还没有到手的百儿八十元,却勾起我无数伟大的计划,什么妻要买一盒日本的粉啦!我要还对门小铺那一盒香蕉牌纸烟账啦……简直合不上眼。隔壁钟打两点,接着又打三点、四点、五点……妻还没有回来。她从没有去过那么久的,想起妻长得非常漂亮(虽然没有人承认),我的心开始跳。

  直等到天亮,隔壁那些奉公守法的公教人员们已爬起来洗脸了,妻才回来,而且满脸笑容。根据记忆,这笑容只有我们结婚的那一天露过一次。

  “喂,”我迫不及待问,“多少钱?”

  妻一举手,一叠东西摔到我脸上,几乎把眼睛摔瞎,我正要行使我的夫权骂她一顿,可是一开口就再也拢不住,原来散到床上的竟都是花花绿绿的美钞,我立刻抓到手里数,十元、二十元、三十元……天呀!整整二百五十元,我的耳朵轰的一叫,妻顺手一把抓住我的头发。

  “告诉我,”我喘气说,“这钱是怎么来的?”

  “你别太紧张。”

  “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紧张。”

  “好吧,让我告诉你!”妻说———

  “我不是随着那老太婆出去了吗?我想她怎么没有叫辆三轮车呢,既然没有叫,大概就住在附近了。可是拐了一个弯,却有一辆小汽车停在那里,车门打开,一个衣饰华丽的胖老太太,招手叫我上去,原来刚才那个老太婆不过是她的佣人。

  “我逡巡地坐到座位上,心里有点疑惑,这样有钱的人家为什么不住医院呢?为什么不去请有名望的大夫呢?为什么会找到我这样没有人知道的年轻人呢?接着我忽然发现汽车的窗子全挡上了,两边的窗子固然挡上,后面的窗子也挡上了,看不见窗外的景色,更不知道经过了些什么街道。只觉得车子在飞快地奔驰,而且在不断地转弯。

  “最后,车子停住。那个一直把脸背着我的胖老太太扭回头,笑着说:‘真对不起,因为这地方不是普通人可以进来的,因为今天这回事不愿让别人知道,为了保密,为了彼此都有好处,所以我打算用手帕包住你的眼睛,等你进了屋子再打开!’这事太离奇了,我正在迟疑,她又说:‘你假使不愿意的话,我还可以送你回去,我们再去请别的人。不过我告诉你,不要怕,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危险。我们是社会上很有地位的人。’

  “我想了想,反正已经来了,就算有危险也得冒一下,于是我点点头,她就掏出一方黑手帕把我的眼睛蒙住,用手扶着我,提醒我上台阶,提醒我迈门槛……好久,我的手才摸到一个沙发,黑手帕取了下来……”

  “什么地方?”我迫不及待问。

  “什么地方?”妻说,“啊,富丽豪华,像天宫一样,”她开始回忆说,“那耀眼的水晶床,那高贵的肉色拖鞋,那全是英文的日历,那法国香水,那海勃龙大衣,那根本不准进口的崭新转椅,那芝加哥厂最新出品的钢琴,那天鹅绒的地毯,那好得说不出的窗帘,那散乱在案头上的纽约银行支票簿,那发亮的美国制金鱼缸,那香气扑鼻的枕畔电话……”

  “闭嘴,”我看妻的眼睛直往上翻,一副穷酸大相,不由得妒火上烧,“你干什么去了?人家请你拍卖家具?”

  “啊,”她如梦方醒说,“躺在床上的是一位少年妇女,在那里昏迷着,偶尔呼一两声痛,很明显的,她就是产妇了。胖老太太急迫地对我说:‘请你费心看看吧,我们的小姐是头生呢!我们知道你的环境不很好,只求她能顺利地生下来,一定重重致谢!’我才悟过来她挑选我去接生,原来是看上我的穷。这些都不必管它吧。我就开始行动,咳,死鬼──”

  “嗯。”

  “这个少妇可真美,肌肤丰满得像一朵牡丹,面庞儿娇艳得更不用说了。而且,仿佛很熟,在哪儿见过。”

  “哪儿见过?”我叫。

  “好像在戏台上,好像在电影上,好像在摊子卖的相片上,也好像在什么杂志报纸上。想是想不起来了,想这有什么用呢?我也不是侦探,我有我的本位工作。我整整费了四小时的工夫,把我在学校里学的那一套东西统统都用上了,孩子总算顺利降生,可是我的骨头都要累碎了,头也累得发晕。这时候,产妇朦胧睡去,我歪到沙发上休息,隐隐约约地听见外屋有人在谈话。一个男的声音,似乎是兴奋,又似乎有点无可奈何。‘我当然是高兴,’他说,‘只要小姐肯,什么时候举行仪式都可以。老板也是不得已呀,照小姐的想法,他的官就得垮!’大概是胖老太太在啜泣:‘孩子都生出来了,他倒撒手不管,一会儿说去美国,一会儿说去日本,一会儿又叫你替他娶小姐,一会儿又发誓马上就跟太太离婚,天啊,我们还有眼前的债……’那男人在摸索皮包:‘这是十万块钱,怎能说老板撒手不管呢……’底下的,越说越低,渐渐听不清楚了。

只看该作者 18 发表于: 2006-05-17

                   妻的奇遇(下)

   “不一会儿,胖老太太进来,喜和忧的表情堆在脸上,她握住我的手:‘真谢谢,母子平安!这是二百五十元,谈不上报酬,请你先零用吧。不过我再重复车上的话──请你保守秘密。假如你泄漏给别人的话,那么,你会招来严重的后果。不过我们是相信你的,我们不住医院,就是因为我们相信你是一位医德高尚、守口如瓶的大夫呢。我叫车子送你回去,不过仍得委屈你蒙上眼睛!’


  “汽车又停在转弯处,我刚跨出车门,它就开走了。我映着路灯,赶紧数一下这二百五十元,比平常多一倍。谁晓得还是美钞!老天啊,按市价说,足足有一万元……”

  妻说到这里停住,我把眼瞪得有电灯泡那么大,我要弄清楚内幕。

  “喂,”于是,我问,“你看清汽车牌照号码没有?”

  “没有。”

  “那几个女人都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听不出来。”

  “大概走了多少路?”

  “我怎么会晓得。”

  “你觉出不?汽车有时候是在故意兜圈子──老向一个方向转?”

  “觉不出。”

  “你有没有把黑手帕弄个缝,偷看一下?”

  “人家不叫看呀!”

  “蠢材,”我大怒说,“再好好想一想,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女人?”

  “真想不出来。”

  妻要使用眼泪武器了。再问就要出麻烦,我立刻打住,把美钞用绳子扎上七八道,藏到贴身的衣服里,然后气呼呼地想,妻真是不可救药的笨蛋,假使她的脑筋有我十分之一那样聪明,她一定会弄明白今夜的遭遇是怎么一回事,不至于像碰到一个魔谜似的终身不解,那么,说不定可以写出十万二十万字的巨著,一举成名。可是现在,什么都别提了,我只好躺在床上,偶尔趁妻不注意的时候,向她来一个长距离的目眦俱裂,等待着因她不能守密而降临的严重后果了。

只看该作者 19 发表于: 2006-05-17

               妻的奇遇(下)

   “不一会儿,胖老太太进来,喜和忧的表情堆在脸上,她握住我的手:‘真谢谢,母子平安!这是二百五十元,谈不上报酬,请你先零用吧。不过我再重复车上的话──请你保守秘密。假如你泄漏给别人的话,那么,你会招来严重的后果。不过我们是相信你的,我们不住医院,就是因为我们相信你是一位医德高尚、守口如瓶的大夫呢。我叫车子送你回去,不过仍得委屈你蒙上眼睛!’


  “汽车又停在转弯处,我刚跨出车门,它就开走了。我映着路灯,赶紧数一下这二百五十元,比平常多一倍。谁晓得还是美钞!老天啊,按市价说,足足有一万元……”

  妻说到这里停住,我把眼瞪得有电灯泡那么大,我要弄清楚内幕。

  “喂,”于是,我问,“你看清汽车牌照号码没有?”

  “没有。”

  “那几个女人都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听不出来。”

  “大概走了多少路?”

  “我怎么会晓得。”

  “你觉出不?汽车有时候是在故意兜圈子──老向一个方向转?”

  “觉不出。”

  “你有没有把黑手帕弄个缝,偷看一下?”

  “人家不叫看呀!”

  “蠢材,”我大怒说,“再好好想一想,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女人?”

  “真想不出来。”

  妻要使用眼泪武器了。再问就要出麻烦,我立刻打住,把美钞用绳子扎上七八道,藏到贴身的衣服里,然后气呼呼地想,妻真是不可救药的笨蛋,假使她的脑筋有我十分之一那样聪明,她一定会弄明白今夜的遭遇是怎么一回事,不至于像碰到一个魔谜似的终身不解,那么,说不定可以写出十万二十万字的巨著,一举成名。可是现在,什么都别提了,我只好躺在床上,偶尔趁妻不注意的时候,向她来一个长距离的目眦俱裂,等待着因她不能守密而降临的严重后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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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5-17 11:17:07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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